第52節
錦娘的背上爬起一股陰森的寒意。 她瞪著一對透亮的眼,使勁兒瞧著丈夫。 阿泰牽著她的一只手,安慰地撫觸著。 緩慢眨動的眼睫,透著莫測高深的淡漠感。 鏤空的長屏外,秦漠開始對長貴的話揪著不放。 一遍一遍詢問李燕妮當時的情狀,連發帶的顏色也不放過。 “你再仔細回想,她可有細微的不同?” 長貴似乎煩了這位貴人老爺, 語氣冷冷地說:“啥叫細微的不同?燕妮本來就多變, 她每時每刻都不同?!?/br> 錦娘抽抽嘴角——這的確是大實話。 秦漠猶疑半晌,忽然別有意味地問:“眼睛呢?” 他押寶似的緊緊盯著長貴, “她的眼睛可有異常之處?” 長貴頓住……枯萎的目光落到前方的地面上, 良久靜止著, 好像體內的生命忽然離了席,把空蕩蕩的軀殼留在了這里。 “眼睛……” 他被觸動了似的, 疑惑地呢喃起來。 秦漠緊追不舍, “眼睛如何?” 長貴露出一種呆呆的神情, “眼睛啊……” 秦漠喪失了耐心, 徑直敲著桌子問:“眼睛是不是紅色的?” 長貴皺眉,語氣確鑿地說:“不是?!?/br> 秦漠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瞇眼瞧著他。 長貴微微歪了頭,回憶道:“她的眼珠子好像是灰的……我當時以為是燈的原因?!?/br> “你說什么?” “眼珠子是灰的?!遍L貴忽然斬釘截鐵地說,“有點像阿泰哥的眼睛那種顏色?!?/br> 說完, 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了。 秦漠的眉眼往下一沉??諝馑查g凝固了。 錦娘無意識地張開了嘴,怔怔瞧著丈夫的灰眼珠子。 阿泰轉動目光看向妻子。 神態平靜得過分,以至于顯出一絲無情和冷酷來…… 過了一會,外頭傳來秦漠的聲音,“你確定?” “確定?!遍L貴說。 又是一陣沉默。 秦漠忽然用威脅的語氣說,“此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明白?” “是?!?/br> 貴人老爺坐直身體道,“林諄,先把人帶下去吧。你們幾個也暫時退避?!?/br> “是?!?/br> 安靜…… 無所適從的安靜…… 半晌后,秦漠像做錯事的孩子般蹭摸到木屏后。鬼頭鬼腦,臉上掛起了一絲討好神氣,湊了上來。 “師父……照這端倪看來,對方是想把您攀扯下水吧?”他咬著牙問道,“要不要把長貴拉出去凌遲?” 這表情大概是跟宮里陰狠的太監學來的,浮夸得要命。 錦娘真想嗆他一句:好好回家練一練,再來裝可愛吧! 阿泰嫌棄地說:“休來賣乖裝慫。你只管往下查,無需忌諱什么?!?/br> 秦漠“哎”了一聲,飛速瞧了瞧師父的眉眼。 他的眉骨突出,兩道濃眉如張揚的彎刀,霸氣十足懸在眼睛上方。別人瞧他,第一眼便得到兇悍冷戾的印象,不敢仔細多瞧,從而極易忽略眉骨下方那雙罕見的瞳眸。 灰銀色…… 這是一雙神祇的眼睛——秦漠覺得。 “師父,既然提到了這話,弟子就斗膽問一句吧……您眼睛是生來如此嗎?”徒弟冒死問道。 阿泰發出一聲冷笑,挑起一側的眉毛說,“怎么,這么快就把疑點轉移到老子身上來了?” 秦漠連忙往地上一跪,“息怒呀!徒弟哪能是那種意思呢。徒弟就是一下子對師父有點好奇……” 錦娘頓時把臉一板,毫不留情教訓道:“我看你是恃寵生驕,蹬鼻子上臉!師父的私事也敢問東問西!你師父的秘密連我也不知道呢,你倒一上來就僭越個徹底,簡直不知輕重!” 阿泰:“……” 沉肅的心情猝不及防一裂。肚腸子也發了癢。 他目光斜過去,要笑不笑瞅著自己的女人…… 秦漠深深地低下頭,“弟子知錯了?!?/br> “出去做你的事?!睅熌锍林樥f。 平日里溫柔的人,耍起威風來比王母娘娘還可怕。 “是?!?/br> 秦漠輕浮地找了一通罵,心情反而自在多了,搖著輕快的步子去了外頭…… 屏風里,夫妻倆默默對視。 被觸到了禁區,氣氛有點生硬,又有一點滑稽。 阿泰眉頭微動,用清澈的灰瞳定凝地瞧著她。 妻子頓了一會,緩緩抬起手,描畫他的眉眼。 ——神色中升起溫柔的安慰。 仿佛在說:“沒事。無論怎樣我都站你這邊……” 丈夫沒有動彈,微微垂了眼眸,任由她撫摸著。 像一頭被馴服的猛獸。 少頃,他有點不自在地說:“我的錦娘,有些事我只是不記得了……并非不與你說?!?/br> 錦娘怔住了,錯愕凝固在她的臉上。 聲音沒有刻意避開徒弟。 秦漠立刻豎起耳朵,若有所思地撮圓了嘴…… 不記得了嗎?那事情就有點玄啦。 秦漠靜靜地杵了一會,猛然回味過來師父對師娘的稱呼,“我的錦娘”,老天爺,真是三萬尺深的醉人柔情??! 原來私下里師父對師娘竟如此說話么? 秦漠忽然有點害臊,莫名紅透了整張臉;連忙走到外面吹了一會子冷風,才稍微定了神。 他甩甩頭打起精神,才把官威重振起來 ,中氣十足吼道:“林諄,把那幾個想納妾的帶進來!” 林諄瞥他一眼,立刻領著侍衛去帶人。提著明晃晃的大刀,如土匪般兇神惡煞押了三人進來。 兩個錦袍加身、肚大腰圓的老員外,外加一個溫潤如玉、美得像幅畫的江員外,形成奇妙的組合進入堂內,往地上一跪。 案后的土閻王冷森森地說:“聽說,幾位發了瘋想納縣主為妾?” 堂下三人伏在地上,互相瞧了一眼,哆哆嗦嗦的。 “是也不是?”老爺咬著牙質問。頗有點上癮地把驚堂木一拍。 兩個老員外嘴巴抖得說不出話來,只怕下一刻要被拉去砍頭,“哼哧哼哧”喘得厲害。 江啟到底年輕些,鎮定地說,“回稟貴人的話,此事的確屬實。小的素來愛慕李姑娘,曾先后三次上門提親,想……納為貴妾?!?/br> 錦娘透過鏤空的木屏瞧過去,江啟的臉像鍍了一層質地溫和的厚漆,除了一成不變的溫潤之外,顯示不出任何微表情。 那張臉雖然白凈,卻有著黑夜般的特質。好像內里糅合了幾百種人性,最終呈現到外頭的,只有這一片溫潤又危險的混沌。 ——錦娘和往常一樣,一見此人就感到分外不適,不禁征詢地看了丈夫一眼。 他曾經說過江啟不是好人?!暗仡^蛇”會不會是他呢? 但是,此人雖然怪異,年齡上卻不太吻合。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三四歲,十年前不過是個孩子吧! 外頭,秦漠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問道:“先后三次上門???江員外對李縣主頗有執念啊?!?/br> 江啟慚愧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姑娘嬌俏靈動,蕙質蘭心,確實令江某……” “你家中娶的也是一位嬌妻吧?聽說是本府劉知州的侄女,劉小姐系出名門,知書達理呀!” 江啟越發慚愧,“內子確實溫柔賢淑?!?/br> 秦漠微妙地頓在那里,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江員外,你雖然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娶這樣門第的妻子也不算門當戶對吧?” 江員外溫聲細氣地說:“人生在世,講究一個情之所至,率性為之。何來那么多的瞻前顧后?論門第之差,貴人以王族身份拜入鄉野門中,更為驚世駭俗吧?” 說完,他抬起頭,抱歉似的微微一笑。 秦漠面無表情地把玩著驚堂木,腦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時不時手里沒準頭,把那勞什子驚堂木“啪嗒”往案上一掉,嚇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 真是集官威與匪氣于一身,不倫不類到了極點……然而,看上去依然高貴得奪目! 錦娘覺得,對這徒弟不服都不行。 在一陣詭異又荒唐的沉默之后,貴人老爺忽然用交心的口吻說:“江員外,你用情如此之深,對縣主的招親想必不太高興吧?” “實不相瞞。江某確實日夜茶飯不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