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在柔軟的被褥間掙扎著翻了個身,偷瞄一臉秋后算賬的沈樓,林信吞了吞口水,爬起來掛在沈樓的腰間,滿眼認真地說:“清闕,你方才聽到了沒,舅舅說我爹真的找到了鹿璃礦?!?/br> 根據大巫的消息,靠著蘭蘇通靈鹿眼的能力,林爭寒真的找到了礦脈。他們在大荒歇腳,給了那戶人家一些鹿璃做酬金。那戶人家貪婪,偷走了藏有蘭蘇殘魂的角鈴,惹來了幾年后的滅門之禍。 然而找到了又如何,無論是林爭寒還是蘭蘇,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這是個毫無意義的話題,所以方才帳子里所有人都略過了這一點。 沈樓沒接話,掰開林信的手,將人按到在床上,單膝頂進兩腿之間,牢牢固定?。骸肮虏恍枰沽??!?/br> “那你要什么,親嘴兒嗎?”林信抬頭想親他,卻怎么也夠不到。 沈樓將那兩只手拉過頭頂按住,空出一只手捏住林信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對視。不說話,就這么看著他,似要穿過這副皮囊,將那里面的黑心爛肝看個透徹。 上輩子,沈清闕的冷臉林信見得多了,根本不怕,但如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溢滿了痛楚,倒叫他害怕了起來。 “林不負,你究竟把我當什么人?”沈樓的聲音又低又啞,帶著難掩的疲憊。 癡纏,情話,誓言,在“信任”面前灰飛煙滅。本想與他好好談談,真說起來,卻只剩下了直白的質問。 這人總是這樣,自私自利,自以為是。擅自決定吸走噬靈讓他獨活,擅自決定做餌又做刀不跟他商量只言片語。在林信的認知里,他沈清闕究竟是什么東西? 深藍色的眼睛閃了兩下,林信下唇微顫,卻說不出話來。 能說什么呢?噬靈之禍,本就是因他而起,這次不解決,以后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沈樓是帶著目的重生的,解決噬靈之禍便是他最重要的事,于他而言,天下蒼生是高于己身性命的。 將計劃告訴沈樓,會如何?若是沈樓阻止,便會耽擱了最佳時機,大巫從鐘有玉手中奪取的一壺血便足以滅了北域軍;若是沈樓同意,于林信而言又何其可悲。 “唔……疼……”林信皺起眉頭,低聲喊疼,立時就被松開了。 “哪里疼?”沈樓慌忙把他抱起來查看,冷不防被林信吻住了唇。 “手疼,背疼,胸口疼,”林信蹭著他的唇說,“你給我揉揉?!?/br> 沈樓深吸一口氣,當真給他揉了起來:“林信,你是覺得我會為了天下舍了你,還是會不管不顧地攔著你?” 懷中的身體輕顫了一下,沒作聲。 沈樓咬牙,扯開林信的衣襟,準備身體力行地告訴他答案,外面驟然響起了號角聲。 敵襲! 眾人趕到高坡上,瞧見那些身著黑衣的大巫信徒聚集在一處,黑壓壓足有千人。各個如同發狂的野獸,嚎叫著朝營地奔來。 “放箭!”沈楹楹下令,無數箭矢飛射而出。那些人不閃不避,迎頭而上,箭矢扎在身上恍若未覺,絲毫沒有減緩腳步。 眾人吃了一驚,沈楹楹拉開?;∩窆?,大箭夾裹著充沛靈力沖進人群,接連貫穿幾人,將最后三人牢牢釘在了地上。 被靈力炸斷骨頭的這些人倒地,其余人依舊不停向前。 尋常箭矢沒有用,只有附著強大靈力的?;〈蠹梢钥酥?,但沈秋庭只有七支箭。 “他們吃了沒練成的噬靈,成了沒有神志的怪物,”烏洛蘭賀若走過來,眸色冷肅,“這些怪物接近活人便咬,被咬的人一時三刻也會變成怪物?!?/br> 這些怪物,離營地已經很近了,來不及設陷阱,也來不及逃。必須一招制敵! 第89章 葛生(二) 煙塵彌漫, 尸橫遍野。 林信疑惑地巡視四周, 半晌才想起來,這是鹿棲臺。沈樓走后沒多久,前來討伐他的大軍便攻了上來。淵阿背叛了他,沒有靈力的林信就像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死了個透徹。 如今的自己, 是魂吧? 林信低頭看看自己透明的手, 因著平日吸魂力太多, 他的神魂要比尋常仙者強大十倍不止。以至于死后, 還能勉強顯個形。 繞著鹿棲臺轉一圈, 梁倒屋塌,遍地焦土。林信飄到自己缺胳膊少腿的尸身之上,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 有人聲從遠處傳來,林信下意識地躲到了一根斷柱后。 一群穿著鐘家白衣的壯漢落地尋了半晌, 終于找到了林信的尸體,紛紛圍了過來。這些人各個蒙著面, 濃眉藍眼, 竟是蠻人!為首之人蹲下來割開林信的手腕,只勉強擠出幾滴暗色殘血, 大部分已然順著傷口流盡。 蠻人暴躁地叫嚷了一句,林信猜測可能是“來晚了”“沒血了”之類的。一名黑袍人從天而降,風吹掉了他頭上的帽兜,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白衣人都很恭敬地向他行禮,稱他為“巫”。 北漠的大巫?林信下意識地藏得更牢些。 大巫張開手, 一根纖細的紅線鉆進了林信的尸身中,線的末端連著一只血囊,摸索了半晌,堪堪吸出來半碗血。大巫出離憤怒了,一巴掌甩到白衣人臉上,嘰里咕嚕罵了幾句。 林信撇嘴,嘖嘖,內訌了。正瞧熱鬧,大巫突然抬眼看了過來??v然只是個魂,林信也禁不住脊背發涼,有一種被毒蛇盯住的感覺。 與那張平凡的臉相比,這雙眼睛實在太過艷麗。當他動用巫術的時候,眼中會有銀芒閃過,分外妖異。 大巫身形一閃,剎那間挪到了林信面前,用剛剛收集的血,在掌心畫了個極為怪異的圖。而后,握掌成爪。一股強大的吸力籠罩住林信的神魂,整只魂不受控制地被抓到了大巫的手中。 這人抓魂可不像朱星離那般輕拿輕放,仿佛一塊烙鐵印在身上,林信禁不住張嘴大叫。然而,魂是發不出聲音的。 “小雜種,跟你的母親一樣狡詐。死了,也不肯留給我一滴鮮血!”大巫就這么拽著疼痛不已的林信魂回到尸體邊,強行拽住還在rou體上停留的魄,將兩者扔三足兩耳巴掌大的黃銅小香爐里。 香爐并不是真的香爐,內里刻滿了符文。林信心知不妙,調動魂力試圖沖出去。 “小崽子,聽話,”大巫將一顆鹿璃嵌到香爐蓋上,“既然血不能用,就練成補藥,給我的大汗補補身子吧?!?/br> 隨著鹿璃的嵌入,香爐內燃起了幽藍的魂火。林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灼燒的疼痛,禁不住在爐子里翻滾,快速用魂力將自己的魄包裹起來。如果魄被燒壞,他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魂火一層一層消耗他的魂力,神魂越來越虛弱,無法再推動爐蓋。 這世間,只有他會用魂力代替靈力,其他但凡研究魂魄的,都是煉魂的邪術。這位大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魂火太盛,須臾間便耗盡了林信的魂力,眼睜睜地看著魄如蠟燭般融化,只能拼著劇痛用手去接,將融化的魄吞噬進神魂里,用神魂護著。 “啊——”林信蜷縮成一團,聲嘶力竭地大喊,許是回光返照的力量,這聲音竟傳了出去。 “什么人!”那聲音啞得厲害,但林信能聽出,那是沈清闕。 外面傳來打斗聲,香爐被扔到地上,摔開了蓋子。離開鹿璃,爐中的魂火驟然停止,林信破敗不堪的魂魄,已經沒有力氣滾出爐子,只能趴在邊緣看著遠處。 恢復靈力的沈樓,比之先前更厲害了幾分。 “轟”地一聲巨響,一圈白衣人都被掀翻。黑袍的大巫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似乎在香爐落地的瞬間那家伙就不見了,應是懼怕沈樓吧? 林信恍惚地想。 沈樓怎么又回來了?是來看他死得透不透徹嗎?也對,這世間,最恨他的,除了有殺父之仇的鐘家兄弟,大概也就是沈樓了吧。 “鐘家叫你們來打掃戰場,不是叫你們來糟踐林信的!”虞淵劍靈光大盛,滔天怒意似要將這些人撕成碎片。 那些白衣人根本不是沈樓的對手,又怕被沈樓發現他們是蠻人,低著頭抵擋兩下轉身就跑。 沈樓也沒有窮追,提著虞淵劍走過來,站在林信的尸身旁呆愣半晌,緩緩蹲下,摸了摸林信的脖頸:“林不負……” 剛叫了個名字,便哽住了,沈樓木木地起身,將滾落到遠處的手臂撿回來,往他身上拼湊??墒窃趺雌?,都拼不上,斷口的血都流干了,那只修長白皙的手已然蠟黃如朽木。 沈樓拼了半晌,漸漸赤紅了眼,把地上的尸體抱起來,緊緊箍在懷里。咬牙半晌,宛如一頭受傷的野獸,發出了極為壓抑的悲鳴聲。 林信不解地看著這一幕,神志越來越虛弱,看到的畫面也是斷斷續續的。破破爛爛的魂魄已然支撐不住,再不找什么護持,怕是要魂飛魄散了。 瑩瑩光點從香爐中逸散而出,立時吸引了沈樓的注意。 “煉魂爐?”沈樓一把抓起香爐,看著里面逐漸消散的魂魄,再看看懷里林信迅速塌陷的俊臉,立時將蓋子蓋上。 昏昏沉沉中,有一股力量灌進來,讓林信覺得舒服多了。隱約聽到了師伯朱顏改的聲音:“現造魂器已然來不及,這魂魄被折磨得太厲害,一時三刻就要消散。林家有一只上古魂器,或可一用?!?/br> 再打開的時候,林信看到了林曲的臉。 “這是林家祖傳的魂燈,可?;昶遣簧?,但他這般虛弱,”林曲皺起眉頭,緩緩嘆了口氣,“只要燈亮著,魂就還在,若是滅了……便是散了?!?/br> 沈樓捧著那金色的燈盞,小心翼翼地將林信的殘魂放進去,抬頭面色平靜地對林曲道:“你要的東西,明日會有人送來?!?/br> 要拿走林家的寶物,自是要付出代價的。林曲不置可否,看著那忽明忽滅的魂燈問:“這人,是誰?” “與你無關?!鄙驑遣淮?,揣著魂燈轉身離去。 離了踏雪廬,沈樓先找到鐘有玉,把他狠狠打了一頓,告訴他放進鹿棲臺的鐘家人會煉魂邪術,林信已經魂飛魄散了。鐘有玉震驚過后,倏然冷笑,說這是報應,鐘家與林信從此恩怨兩清。 回到浣星海的臥房,沈樓的肩膀才驟然垮下來,靜默著坐了很久。 “林信,”沈樓看著桌上的魂燈,“為什么吸走噬靈?我之于你……就這般重要么?” “啪嗒”,豆大的淚珠子落在桌面上,暈濕了云錦桌布。 林信驚呆了。他從沒見沈樓哭過,遇到再大的難事,哪怕死了爹,他都沒有哭。今日哭得這般傷心,竟然是為了他林不負! 魂燈很小,但對于魂魄來說也沒什么憋屈不憋屈的。小小的魂燈,白天被沈樓掛在身上,晚上就放在沈樓的床頭。 沈樓每天都要跟他說話,有時候說戰場局勢,有時候說家長里短,甚至還會講兒時的趣事。但更多的,是不可宣之于人前的思念。 “信信,你說想讓我這么叫你,可直到你死,我都沒能叫出口。其實年少時,我也偷偷叫過你?!?/br> “山有木兮木有枝,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嗎?”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這個小鹿,送你?!?/br> 沈樓每次受不住的時候,就會雕一只星湖石小鹿。七年下來,雕了滿滿一柜。 噬靈蔓延,無克制之物,大庸節節敗退?;饰贿€沒坐熱乎的封章,沒能活到退守南域就死了,天下重任盡數落在了沈樓的肩上。戰無可戰之時,朱顏改帶他們看了石壁中的上古大陣。 “時光回溯,魂飛魄散之人不可活,那只剩殘魂之人呢?”沈樓問朱顏改。 “你說信兒?”朱顏改看向沈樓腰間掛著的魂燈,微微搖頭,“他的魂魄十不存一,即便熬過了回溯,也活不過幾日?!?/br> 沈樓遲遲沒有同意啟動大陣,重新排兵布陣,抵御蠻人。得空的時候,就在朱家的萬卷古籍中翻找。 終于有一日。 “找到了!”沈樓捧著那卷書,開懷大笑。 林信透過魂燈看過去,那破爛的書頁上,用古字寫著“割魂術”。 【殘魄不可活,割生魄以祭之;殘魂命不久,獻生魂以補之?!?/br> 沈清闕要做什么?林信急急地撞著燈壁,但并沒有什么用,只是明滅得快了幾分。 先練魂魄離體,再練割魂之術,最后練祭魄補魂。四域和皇室收藏的古籍皆在此地,沈樓花費月余,總算練熟了所有的術法。 第90章 葛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