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這兒沒有旁的要求,只一條,關于信兒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出去?!甭唤浶牡恼Z調忽然冷下來,朱星離那雙眼角向下的鳳尾目,清明透亮,沒有半分醉意。 “六年前我沒說,如今更不會說,斷不會讓阿信落到鐘家兄弟那步田地?!鄙驑翘纸o朱星離倒酒。諸侯子嗣,誰都不愿意入京長住,寄人籬下,為奴為質,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比你爹明白,”朱星離重新軟倒在榻上,水汽漫上眼眶,熏熏然哼著小曲兒,仿佛剛才那個清醒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容兮遂兮,垂帶悸兮,你爹小時候,可不是個好東西?!?/br> “……” 帶著一身酒氣回到林信的臥房,屋里的人已經睡下了,但很乖地睡在床的內側,給他留了半邊。 沈樓坐在床邊看他,緩緩伸手,摸了摸那暖呼呼的側臉。明明是個皮猴子,偏要在他面前裝乖賣巧,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除了外衫躺下,抬手揉了揉眉心。隨著神魂越來越虛弱,他睡得也越來越少,總是被各種噩夢驚醒,醒來分不清前世今生。 白日里見到的剪重,與記憶力的英王封重合為一體。與散仙剪秋蘿春風一度的男人,便是當今皇上。起初剪秋蘿并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后來皇帝想納她入宮明白過來,斷然拒絕。 五湖四海自由自在的散仙,并不稀罕那皇妃之位,皇帝也就沒有強求。直到后來,林信殺了師父,這師兄弟兩人才被皇帝雙雙尋回?;市諡榉?,他便叫了封重,王號為英,理由是他長得俊俏。 只是兄弟兩個剛入宮的時候關系很差,都說是因為林信殺了師父被封重記恨,直到那日…… 沈樓拿著一塊雕成小鹿的星湖石去尋林信,想著自己摔裂了他的玉佩,好給他賠罪。 “你得賠給我,我要你親手雕的星湖石?!毕肫鹆中艢饧t的眼睛,沈樓指尖發癢,忍不住搓了搓手中的小鹿,藏進衣袖里。 背著手,繞過重重假山。 “信信!”英王封重的聲音從山石后面傳來。定睛一看,一身親王常服的封重正緊緊抱著林信,臉上滿是痛惜憐愛。林信悶悶地靠在封重懷里,一言不發,背對著沈樓,看不清表情。 藏在袖子里的手倏然攥緊,攥得指尖發白。 星湖石小鹿沒能送出去,心中那點小小的念想就這么直接被人扔在地上摔得稀碎。 “你不知道嗎?林不負天生浪蕩,葷素不忌,太子給他送了多少美人,男女都有,他全都收了?!?/br> “嘖,我聽說,他跟英王也有一腿?!?/br> 鶯鶯燕燕環繞四周,風流的割鹿侯跟著眾人沖他輕佻地眨眼睛。 難平的怒火直接把沈樓給氣醒了,睜開眼,身旁熱乎乎的,帶著一股青棗甜的氣息噴在頸側。林信不知何時又蹭到他懷里了。 吊到半空的心落到實處,沈樓輕嘆了口氣,微微偏頭,將下巴放到懷中人的頭頂。 “唔……”林信哼唧了一聲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沈樓懷里,故作驚訝地挪開,“對不住啊,我睡相不好,吵到你了?” “沒有?!鄙驑菗u頭。 “你怎么出了一頭汗?”林信伸手摸了一把,蹭地一下坐起來。修仙之人,身體強健,萬沒有半夜出虛汗的道理。 沈樓伸手把他重新按回被窩,“無妨,做了個噩夢,睡吧?!?/br> “你都多大了,還會被噩夢嚇出汗!”林信忍不住蹭到他枕頭上嘲笑他,“哈哈哈……” 有心問問沈樓現在還怕不怕黑,又怕惹惱了他明日不跟自己睡了,林信只能把后面的調笑咽下去,笑眼彎彎地盯著沈樓。直到沈樓重新睡去,這笑意才倏然消失。 噩夢連連,是魂力虛弱的征兆。林信吹了吹沈樓的睫毛,確定他真睡了,悄悄伸出食指,在他眉心輕點,慢慢拉開,抽出一絲極細的魂力來。輕吹一口氣,那細如發絲的魂力便倏然斷裂,煙消云散。 怎么這般虛弱!林信緊緊皺起眉頭,如果他猜得沒錯,上輩子沈樓的神魂定然受過極重的傷,就如那些被他捏碎了魂魄的人一樣,魂魄的損害直接延續到了這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注:容兮遂兮,垂帶悸兮——出自詩經《國風·衛風·芄蘭》 小劇場: 信信:嗚嗚,你摔壞了我的小鹿,你賠我! 樓樓:不哭不哭,我再給你雕一個 粉絲甲:信信,這是我給你買的金小鹿 粉絲乙:信信,這是我給你買的銀小鹿 樓樓:這是我給你雕的石頭小鹿,你選哪個? 信信:我當然……要金小鹿啦!~(≧▽≦)/~ 旁白:(音樂)聽~~心碎的聲音~~ 第19章 芄蘭(三) 次日,林信醒來的時候,沈樓已經起身了。未著廣袖外衫,穿著一身箭袖勁裝,在庭院中揮劍。 虞淵劍,全名叫虞淵落日,揮劍時劍氣如虹,即便沒有鹿璃,靠著沈樓本身的靈力,亦可幻化出耀目靈光。 刺、劈、掛、撩、抹云、架挑,一遍一遍重復著用劍最基本的招式,手腕穩如千斤墜,每一招都點到同樣的位置。 林信倚在廊下,咬著一根楊柳枝漱口,默默數著沈樓的揮劍次數。 此時恰好換到了“撩劍式”,立劍,自下而上,貼身送出,翻轉手腕以為撩。這一招需要配合腰力,做不好會很丑,沈樓的動作堪比簡譜上的工筆畫,撩劍一出翩若游龍,一息一招,整整一千次! 靈力到了這個程度,還每日練基礎劍招,也就沈樓有這份毅力了。 吐出嘴里的柳枝,林信回屋里拿了自己的小劍出來,自廊下一躍而出,與平平而過的“抹劍”相撞。 “世子,你方才那一招撩劍式怎的那般好看,教教我吧?!绷中怕冻銮趯W好問的眼神。 沈樓看看他手中握著的小劍,“好?!?/br> 林信捏著劍柄挽了個花,擺好架勢準備跟著沈樓學,卻不料那人直接繞到他背后,“你出一招,我看看?!钡统寥缒汗某跨姷穆曇?,從耳畔鉆入腦中,讓林信差點忘了動作。 胡亂擺了個撩劍的姿勢,還未等林信開口,平平遞出去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托住,“撩劍式不拘高低,但出手定要快且直?!?/br> 因為練劍而升高的體溫,沿著兩人相觸的地方傳給林信,在這暮春時節的暖風里,惹人熏染。 “師兄!”剪重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就看到自家那個入門第一年就學會了所有劍招且無可挑剔的師兄,竟然像個初學稚兒一般,擺出個歪歪斜斜的撩劍式。這簡直比師父給他一箱鹿璃還要稀奇。 “又怎么了?”林信收起劍,瞪向沒眼力見的師弟。 “師父要下山除妖,叫咱倆一起去?!奔糁匾呀洿┐鼾R整,腰間掛著本命靈劍。 “除什么妖?”迅速回屋穿上外衫,順手將沈樓的玄色廣袖扔給他,抓了把帶柄的小銅鏡揣在腰間,邊走邊說。 “我也不知道,”剪重咂咂嘴,露出兩個委屈的小梨渦,“早膳還沒用呢?!?/br> “就知道吃!”林信敲他腦袋,當師兄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肆無忌憚敲封重的腦袋,就算以后他當了王爺,還可以敲?;仡^看沈樓,見那人已經穿戴整齊默默跟上了,“世子也去?” 沈樓有些好笑,這人把衣服遞給他,不就是邀他同去的意思?但笑不語地點點頭。 雁丘只是個小土包,土包外五里便是一處小鎮,名叫落雁鎮。平日里的吃穿采買基本都在這個鎮山,朱星離所謂的“山下”,就是下了土包往鎮上去。 “師父,出什么事了?”林信順手摘了把棗子,竄到朱星離身邊問。 朱星離搶了顆棗塞到嘴里嚼,“為師夜觀星象,察覺附近有妖物出沒?!备呱钅獪y地說了這么一句,將棗核吐出了一丈遠。 “昨夜不是陰天嗎?”林信扒著師父的肩膀,“呸”一聲將棗核吐出了一丈零三寸。 “去去去,就你話多?!敝煨请x抬手要揍他,被林信哧溜一下躲過,藏到沈樓身后,沖師父做鬼臉。 沈樓抿唇輕笑,任由林信在自己周身跑來跑去。 因著是南域與東域的交界處,南北貫通、東西有路,落雁鎮很是繁華,絕非一般小鎮可比??蜅?、酒肆、勾欄院,該有的不該有的一應俱全。 剪重到了鎮子上便如雛鳥歸林,直奔路邊的小吃攤,“師父,那邊有餛飩!” “沒出息!”朱星離敲徒弟腦袋,他穿著朱家的絳紅鮫綃,額間綴著八面玲瓏的鹿璃珠子,一看就是出身頗高的仙者。這樣的仙人,能坐在餛飩攤上吃餛飩嗎? 當然能。 于是,餛飩攤主戰戰兢兢地端了四碗熱餛飩上桌,眼睜睜地看著仙風道骨的仙長哧溜哧溜喝餛飩。 “這位大哥,跟你打聽個事,”朱星離喝了口湯,勾勾手示意攤主過來坐,“聽聞這鎮上有人丟了魂,你可知是哪家?!?/br> “知道,就北街那家開藥鋪的,”說起這些市井傳言,攤主漸漸沒了先前的拘謹,將胳膊上的撘巾往肩上一甩,坐到了看起來最無害的林信身邊,“前日他兒子去山里收藥材,一天一夜沒回來,后來爺娘去尋,發現兒子與兩個藥童都像睡著了一樣。藥石罔醫,便求了位仙長來,招魂陣一起,反倒死了個透徹?!?/br> 好似被攤主擠到了,林信捧著餛飩碗,往沈樓身邊蹭了蹭,“若是沒了魂,即刻就死,這沒死就是還有魂。怎么一招魂就死了呢?” “仙長說是被妖物吞噬了,只有一縷殘魂,殘魂留存時間不長?!睌傊饕膊皇呛芏@些魂靈之事,道聽途說,有一句學一句。 “胡說八道,哪里找來的廢物?!敝煨请x蹙眉,三兩下吃完餛飩就甩袖往北街而去。 剪重見師父走了,掂起碗一股腦倒進嘴里,抹著嘴跟上去。林信壓根沒吃完,竄得比師弟還快。留下不明所以的沈世子,面對伸手要錢的攤主。 藥鋪關了門,院里正辦喪事,白沙人送黑發人的老兩口泣不成聲。眾人見是仙者,紛紛起身行禮,七嘴八舌地將情況告知。 布招魂陣的是一名過路的散仙,不知名姓,據說只招出了魄,沒有魂,那仙人說可能是吞魂蠱雕作祟。 “一定是蠱雕來了,六年前不就死了好多人嘛!” “哎,還以為都走了呢,怎的還來?!?/br> 沒有靈力的凡人,對于這些妖魔精怪甚是害怕。 “六年前怎么了?”沈樓聽到六年前的事,立時開口問。 “這鎮上六年前曾一夜之間死了數人?!绷中判÷暯o他解釋,說起這個,不免有些心虛。這些人的死,跟他也有關系,都是鎮上那家醉荷居的小二和跑堂。 那年他剛封了割鹿侯,清明時節回來祭拜尊師,想在醉荷居買一份師父最愛吃的醬鴨舌。 “半斤鴨舌,一只燒雞,一壇梨花酒?!绷中艣]有帶侍衛,獨自一人坐在醉荷居大堂里。外面春雨綿綿,行人匆匆。 “呦,這不是割鹿侯嗎?”三名緋衣金玉袍的修士,認出了低頭喝茶的林信。 林信抬頭,那三人沒有戴鹿璃額墜,不是朱家的嫡系,但也是南域朱家的人,“見本侯卻不行禮,絳國公就是這么教你們規矩的?” “呸,你還有臉提國公爺,”其中一人將手里的竹筐摔在桌上,筐里放著剛買的香燭紙錢,“弒師殺父的小畜生!” 林信單指按在彎刀吞鉤的刀柄上,聲音中透著冰碴子,“你罵誰是畜生?” “罵你!二公子把你從小養大,教你仙術,還親自到南域求家主給你鑄劍,你卻殺了他!皇上竟然封你這不仁不義之徒做割鹿侯,我呸!”三名朱家子弟義憤填膺,大聲叫嚷,引得過路之人紛紛駐足。 眾人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割鹿侯竟然是個未及冠的少年,無論凡人仙者,都忍不住多看幾眼,想知道他有沒有傳說中的三頭六臂夜叉嘴。 是,他是個弒師的畜生,朱家人罵也就罵了,但割鹿侯的威嚴,不容挑釁! 吞鉤出鞘,兇悍的殺伐之氣瞬間將大堂內的一排桌椅震得粉碎。那三人絲毫不懼,紛紛祭出鹿璃靈劍,擺出了六璃三絕陣。竟然是朱家的高手“疊劍三尊”! 這三人都使的雙劍,一次就要消耗六顆鹿璃。然朱家財大氣粗,供應得起,六把靈劍縱橫交錯,呈蛛網狀朝林信撲來。 吞鉤以一敵六,絲毫不落下乘。然朱家鹿璃充足,斗了小半個時辰,吞鉤上的鹿璃便化為齏粉,朱家三人卻輪番換了新鹿璃。林信什么也沒帶,手邊只有一包鴨舌一壇梨花白,強大的靈力兜頭壓下來,將酒壇子壓碎了,清香的酒液淌了一地。 單膝跪地的林信,嘴角溢出了鮮血。 “師父,靈力的本源是什么?” “靈力,其實就是日月精華,鹿璃天生地養,乃是存儲日月精華的上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