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也不知道應師兄這下的是什么毒,會不會有什么副作用。 很快,夏舞雩就開始了舞蹈排練。 因臨時換了人,教坊使便要求所有人于表演當日戴上面紗,免得教人認出夏舞雩來,解釋一通,麻煩的很。 夏舞雩戴上面紗,穿著鄭長寧的冰清舞衣,楊柳扶風,盈然起舞。 鄭長寧的舞風和她的人一樣清凌,如懸崖上的百丈冰凌,剔透中蘊含著堅韌,清冷中隱藏著華麗。這般舞風與夏舞雩自是差了太多,但夏舞雩經過這么多天的觀摩和練習,模仿得已有七八分像。這么一舞動,聽得好些個官妓倒抽涼氣的聲音,那教坊使更是又驚又喜道:“織艷姑娘果真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夏舞雩艷艷一笑,并不作答。她還需要繼續練,才能不漏破綻。 在教坊司排練了一日,夏舞雩已經完全熟悉了走位和動作,她趁著休息時間回房探望了鄭長寧。 鄭長寧還是難以起床,只能半軟的靠在床頭,勉強支起上身,懨懨看向夏舞雩。 “我見過你跳舞?!编嶉L寧忽然說道。 夏舞雩目露疑色,坐在了她的床邊。 鄭長寧無力的說:“最近一次的斗舞,我去看了,你的舞風很是與眾不同?!?/br> 夏舞雩想了想,回道:“還好我擅長模仿,所以你盡可放心?!?/br> “排練了數遍,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 “都好,我既然敢接下這單生意,必然是十拿九穩的?!?/br> 鄭長寧笑了笑:“織艷姑娘天資聰穎,奈何淪落到秦樓楚館,你與我不同,我只能在這里活下去,你卻可以另為自己做打算?!?/br> 夏舞雩斟酌著用語問:“你做官妓多年,也攢下不少私房錢吧,何不為自己贖身?” 鄭長寧冷笑:“我們攢不下私房錢,全部都要上繳給教坊使,登入鐘鼓司的賬簿?!?/br> 夏舞雩說:“也有不少王孫公子搶著為你贖身,這也不失為另一條路?!?/br> 鄭長寧沉吟片刻,語調多了絲哀傷:“鄭家組訓,寧為寒門妻,不做高門妾,哪怕一朝淪落,寧可為娼,也不入人后宅,與人共侍一夫?!?/br> 夏舞雩心頭一顫,突然覺得在這骯臟污濁的教坊司里,鄭長寧清零的像是一支白梅,任憑群芳妒,始終守護著一顆孤絕的心靈。 她置身于滾滾紅塵,卻將心看管在紅塵之外,無情無愛。不似夏舞雩,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喋血和復仇,她像是一只妖艷的千年妖魅,一邊游刃于紅塵中,一邊冷漠的看著那些糜爛猥瑣的人。 她們同病相憐,卻又是不同的。 夏舞雩心里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她毫不猶豫的說下去:“我有個哥哥,喜歡管閑事,待這單生意結束了,我以我哥哥的名義替你贖身,幫你在帝京置辦一個鋪子,做些小生意如何?” 鄭長寧沒想到夏舞雩會這樣說,怔了怔,回道:“多謝好意,無功不受祿。再者,帝京認識我的人很多,我出去做生意就等于沒有了教坊司的庇護,或許更加危險?!?/br> 這倒是,夏舞雩承認自己沒想得這么周到,又想再說什么,卻被鄭長寧打斷了:“鄭氏一門香火已斷,只剩我一個還流著鄭家的血,我必須要活下去,方對得起傳承這條血脈的列祖列宗?!?/br> *** 八月十五終于到了。 中秋佳節,合家團聚,夏舞雩和教坊司眾官妓們一同趕往皇宮。 車子停在小門外,官妓們戴好面紗,各個披著毛絨領子的紅繡線斗篷,在前來接應的宦官帶領下,到了鐘鼓司。 鐘鼓司負責接洽她們的人,果然是冀祥。 夏舞雩眸色冷靜,戴著面紗毫不怯懦的直視冀祥,如她所料的,冀祥并沒有發現她。他交代了她們一些注意事項后,就帶著她們往廣陽殿去了。 這里就是皇宮么?走在最后的夏舞雩,望向遠處重重疊疊的飛檐翹角,可以看到成群的烏鴉自厚重的琉璃瓦上掠過,一排排停在朱紅的宮墻上。 雕梁畫棟,瓊樓玉宇,這樣的畫面,對她來說是不是很熟悉? 從前,她的家也是這樣的,不,是比這里更要華美恢宏,因為家里沒有那么多的烏鴉,都是成群結隊的喜鵲,家里的天空也不像這里一樣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充滿了憧憬和廣闊。 “瓏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從很早很早以前,她年幼的時候,就總是問著這個問題。 而瓏姨便會抱著她說:“等我們的小舞雩長大了,瓏姨帶你出去看看。我們所守護的錦繡河山,它很美、很欣欣向榮?!?/br> 只要長大了,就可以看見很美、很欣欣向榮的世界嗎?天真的夏舞雩,從瓏姨的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于是,她努力的學習,努力的成長,想要長大,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可是,命運卻無情的斬斷了她的期盼,甚至,只給了她不到一年的時間去幻想。 一夕之間,山崩地裂,所有一切都成了黃粱一夢,被流成河的鮮血和堆成塔的尸骨化為一道刻骨銘心的傷痕。 “呀!霄哥!”冀祥突來的喊聲,刺破了夏舞雩的深思。 她在聽到“霄”字時,潛意識就覺得不妙,回過神來,便看見對面冀臨霄和樓詠清并排走了過來。 不好,這運氣也太差了吧。夏舞雩暗自在心中嘀咕一句,同時稍微錯身,借冀祥的身影把自己擋住,不讓那兩人看見她。 “霄哥!樓大人!”冀祥很高興偶遇他們,竟是小跑過去。 這下夏舞雩沒法隱匿身形了,眼看著兩位大人越來越近,她緊張的很,忽的急中生智,對眾官妓說:“兩位大人位高權重,我等卑微之人莫要污了他們的眼,大家還不快以袖遮面?” 概因夏舞雩頂替了鄭長寧,是主心骨,眾官妓們就聽了她的話,紛紛抬起袖子遮住整張臉。 這種禮節在帝京并非不常見,因而冀臨霄和樓詠清也沒多在意,夏舞雩趁著他們與冀祥說話的空檔,與官妓們一同錯身走過。 走得遠了,夏舞雩放下袖子,暗舒一口氣。她今晚可是要殺人的,決不能讓人認出她來。 倒是冀臨霄和樓詠清走遠后,沒過多久,樓詠清忽然問道:“臨霄,你這半個多月是怎么了,到處糾察百官的錯處,每天都彈劾好幾個,連我都給彈劾進去了。怎么,是心情郁悶,就抓人出氣?” 冀臨霄表情毫無變化,心里卻是一突,十分難以啟齒。 他怎能厚著臉皮告訴樓詠清,他這段時間反常的原因,竟是因為那個小小舞妓? 作者有話要說: 雙休日都更新,不見不散。 ☆、第18章 情不自禁 想到這個,冀臨霄就無比鄙視自己。 自從那天他在教坊司被官妓們的胭脂水粉熏回家后,就莫名想到夏舞雩身上的熏香味。按道理說,他一開始也討厭那種味道的,但和那些官妓們一比,才發現自己的心明顯偏向夏舞雩。 于是,他不由想起了與她接觸過的種種,明明想往正經了想,去發現盤桓在腦海里的畫面竟全都是不正經的:有她用蔥白指尖點他鼻子的那一下蜻蜓點水;有她白.皙香肩艷紅肚兜的曖.昧惑人;有她半露的酥.胸下那朵花型刺青的極致誘.惑……總之、總之竟是沒個正經! 就因為這些不正經的畫面怎么也驅散不了,他身體就熱了、燥了,渾身都像是被燃燒似的,激.流朝下面匯聚。而他為了給自己降火,才不得不跑去冀府的風口站著,吹上好半天的冷風,才能清涼下來。 可是,這樣的方法到第四天就行不通了。 第四天,不管他怎么吹風,也吹不散腦海里那些香.艷的畫面,他相當惱怒這樣的自己,然而身體卻根本不聽他的指揮。 到第四天的晚上,他再也忍不住的自.瀆,可腦海里想的還是她,想她冷艷深邃的笑容,想她放肆火辣的挑.逗,想她單薄衣衫下雪白婀娜的嬌軀,還有那朵刺在胸口的花型再延伸下去是什么樣子……搞得冀臨霄是又恨自己,又怨夏舞雩。 他就奇怪他的定力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差了,居然被一個傷風敗俗的舞妓給撩.撥成這樣。還是怪夏舞雩天生就是狐貍精,太容易激起男人的遐想? 反正不管怎么想,他都覺得是受了奇恥大辱。 他堅決不會承認自己因為那個舞妓而變得受自己唾棄,一肚子火發泄不出,就使勁糾察彈劾,把火都發泄在愛崗敬業上。 樓詠清看著他眼底時而掠過的古怪神色,搖了搖扇子,嘆氣說道:“干你這行的,得掌握好頻次和力度,像你這半月的做法,定是惹來許多怨恨。今晚宮宴上,說不定就有誰趁此機會暗算你,別怪我沒提醒你?!?/br> 冀臨霄沉悶的哼了聲:“本官知道?!?/br> *** 伴隨夜幕降臨,等候在偏殿的夏舞雩和官妓們,聽見廣陽殿里賓客的喧囂越來越大。 女眷們脆聲如鶯,有年輕小姐嘰嘰喳喳的,熱鬧非凡。 忽然因著掌印太監的一聲“圣上駕到”,廣陽殿安靜下來,夏舞雩從椅子上站起身,聽著那邊整齊一致的高呼聲,而后英宗呼“平身”,群臣和女眷入座。 冀祥這會兒就站在側門那里看著,估摸好時間,一拍掌,官妓們立刻按照排好的隊形,盈盈而入。 廣陽殿里燈火溶暖,樂曲如珠落玉盤,都與夏舞雩無關。 頭頂的藻井奢華艷麗,垂簾帷帳纏.綿輕舞,亦都與夏舞雩無關。 皇帝坐在哪里,后妃坐在哪里,她全不理會。從進來的一刻起,她就在人群中搜尋那兩個人——樞密使徐桂、太子高弘。 在看見太子之位空著的時候,夏舞雩有些意外和失落,她就著音樂,在官妓們的簇擁下翩翩起舞,忽然間聽得宦官喊道:“太子殿下到!” 太子竟然姍姍來遲,想必英宗是不高興的,但這和夏舞雩無關。她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原以為的冷靜和隱忍,若不是靠著蒙面的紗布遮擋,定會泄露她波濤洶涌的心緒。 十六年了,不論這個人變了多少,不論他是穿著冰冷的鎧甲還是儲君的蟒袍,她都認得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認得。 他帶著一群強盜闖進她的家,砍殺她的父兄,虐殺她的姑姐。他們的鮮血淌下百層的臺階,尸體堆成九層的寶塔。他和他的強盜們還搶走了無數的珍寶,燒毀了亭臺樓閣,死去的人在一場漫天的暴風雨中被決堤的河水沖入大海,無數浮尸將海水染成刺目的紅色。那里面約摸就有她的父親、母親、兄姊、瓏姨,還有瓏姨…… 官妓們紛紛退開,只有夏舞雩僵立在那里,一時間有些顯眼。有個官妓走過她身邊時,碰了她一下,夏舞雩這才回過神,忙跟著退到一邊。 太子高弘已過了而立之年,府中鶯鶯燕燕,姬妾如云。他曾有過兩位太子妃,都早早的去了,如今府里最得寵的是柳良娣,就是那柳國公的女兒,名柳蕓。 據說那柳蕓是幾年前到得太子府上的,當時只是個良媛,卻因擅長歌舞,得太子的歡欣,就被晉了良娣,成了如今太子府里地位最高的女眷。 自打太子妃病故后,這還是高弘第一次把她帶來這種場合,無疑讓在場的人都不禁多看了兩眼。 席間的冀臨霄原本正襟危坐,同眾人一樣望向太子和良娣,可當他看見柳蕓的臉時,心中猛地一震,簡直不敢相信那熟悉的五官。 王小阮!怎么是她! 案下的手立刻攢起,顫抖從掌心開始蔓延,整個身子都在輕顫。眼底的怒火止也止不住的冒出來,夾雜著刀鋒般的惱恨,一道一道的刮在視野中那女子的身上。 自從王小阮失蹤后,他就一直沒再見過她。她會去哪里,他猜想過無數個可能,卻沒想到她會變成柳國公的女兒,還做了太子高弘的愛妃。 也是,以她那種唯利是圖的品質,為了自己的私欲都能欺師滅祖,都能殺害所有對她好的人,又怎么不能做太子的良娣? 她原本就只認榮華富貴,不認六親! 憤怒翻滾,冀臨霄真的快要坐不住了,特別想不顧場合的站起來,沖到柳蕓面前質問她:為什么要欺師滅祖,為什么要殺害同門,又為什么要偷盜門中寶物! 盡管答案也許根本不需要問,他心里其實是清楚的,她就是為了能牟取榮華富貴才要這么做,可冀臨霄還是忍不了,心里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撕心裂肺的吼叫,讓他的眼底甚至漫上一層猩紅。 “臨霄?!编徸赖臉怯狼遄⒁獾胶糜训那榫w不對,低聲喚了他一聲,沒見冀臨霄答應。 “臨霄!”樓永清又喚了聲,同時拉了下冀臨霄的袖角,這才看見他轉過臉來。 老實說,樓永清一直覺得冀臨霄控制表情的能力很差,幾乎就沒有任何控制能力,憤怒惱恨的時候,一切都寫在臉上,堪稱嫉惡如仇的典范。故此,眼下對著他這張臉,樓永清不禁納悶:他這是……恨柳良娣? 樓詠清沖著他搖搖頭,用眼神告訴他:克制、克制。 冀臨霄低下頭,不再看柳蕓了,可心卻像被撕裂似的,千溝萬壑都燃著熊熊怒火。 太子給英宗和后妃們行了禮,英宗頗有不悅,但也沒說什么,只給了他一記陰沉的目光,揮揮手,讓他入座。 高弘坐下,柳蕓挨著他,姣好的身段裹了遍身綾羅,頭上插金帶銀,微微動作時那些金銀反射出亮閃閃的光,就這么毫無預兆的刺進夏舞雩眼里。 夏舞雩努力克制身體里翻涌的對高弘的仇恨,看了眼柳蕓,而后繼續在人群中搜索樞密使徐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