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西洋座鐘的鐘擺“噠噠”地響, 固定的節奏像水滴滑落, 也像是時間流逝的聲音,催著人醒來。床上躺的人緩慢睜眼, 目光迷濛地掃過床頂花格、銅雀帳勾、云過天青的紗帳……慢慢清醒。 已經不在玄鷹號上,這是他的屋子。記憶還停留在海上驚魂的時刻,他替霍錦驍擋了一刀。刀砍在他背上, 傷得應該挺重, 所以他沒了意識,連怎么回得的平南都沒印象,只有些模糊畫面。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去去, 聲音都壓得輕沉,他像傀儡般任人擺布。 好多年沒受過這么重的傷了,現在連稍用力喘口氣都覺得背后火辣辣地疼。祁望按著胸口,艱難地坐起, 動作緩慢得像行將就木的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沒穿中衣,裸/著上半身, 不過也只露個左肩在外,余下的地方全被白絹一重重裹起。屋里沒人, 藥味濃得刺味,桌上擺著不少瓶瓶罐罐, 都是傷藥之類的東西。 他清清嗓,喉間只剩腥甜血味,唇也皺得一扯就生疼。 扶著床柱下地, 他走到桌前倒水,手不太穩,茶杯翻倒,他沒喝上水,卻把水灑了滿桌都是。心里忽然浮起怒意,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沒來由讓他覺得涼薄入骨。 正自己生氣,屋外忽有細細聲音傳來,他踱到窗外,挑開一絲窗縫,人影憧憧,他的院子從沒同時出現過這么多人,許炎、周河、柳暮言、徐鋒、平南村長……幾乎所有平南島的重要主事人都出現了。 他們規整站著,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向人群中間坐的人稟事。人群間隙里透出絳紫的衣裙一角,他往旁邊挪了挪位置,總算看清那是誰。 霍錦驍坐在他慣常坐的藤椅上,目光微垂,話說得慢,語氣并不肯定。 “炎哥,確認只有沙家與宮本家?” “對,沒有其他人。沙慕青被三爺安排與宮本家聯姻,去年嫁給宮本家的旁支宮本和源。前年你與祁爺從漆琉回來之時,得罪過沙家,這次可能是沙家的人趁祁爺不在,勾結宮本家伺機報仇?!痹S炎站在人群正中,左手上了夾板吊在胸前。 “兩次都是偷襲,一次潛進島上,一次趁夜偷襲玄鷹號,又不敢露面,不像是報仇。如果不是三爺的命令,還會是什么原因?他們進島偷襲了什么?”霍錦驍搖著手里的葵扇思忖道。 “他們夜探衛所時被我發現,只可惜沒能抓住人,后來我擔心島上還有危險,就發動搜島,發現他們還潛進祁爺的宅子。如果不是三爺吩咐,也不是為了報仇,那只有一種可能?!痹S炎捂住自己懸在胸前的手。 “他們想在平南島找到某樣東西,因為沒能找到,所以改為攻擊玄鷹號?!被翦\驍馬上會意。 “我發現他們時,他們之中已有人潛入衛所的文書庫,包括祁爺家在內,所有的文書圖冊都被翻過,尤其是輿圖?!痹S炎道。 “他們想盜平南的輿圖?”霍錦驍問道。 “應該不是,被他們翻亂的資料里,就有平南的輿圖,他們沒有拿走?!痹S炎想了想回答她。 霍錦驍搖扇的動作一頓。不要輿圖?那是在找什么?海圖?平南外的海域海圖并不是什么機密東西…… “恕在下冒昧問一句,除了平南的輿圖之外,可有別的重要之地?”東辭原懶懶倚在樹蔭下,一直沒說話,此刻卻突然冒出句話來。 重要之地? 許炎幾人不明,霍錦驍開了口:“炎哥,海墳區……可有海圖?” 眾人面色頓時有些微妙,許炎不開口,倒是柳暮言出聲:“小景,你問這做什么?” “想查清楚為什么沙家要偷襲我們罷了?!被翦\驍淡道。 “海墳區只有祁爺能進,有沒有海圖我們也不清楚,你可以等祁爺醒了直接問他?!绷貉砸晦酆?,岔開話題,“這么久了,祁爺還沒醒嗎?他的傷到底怎樣?” 霍錦驍陷入沉默。 門忽“吱嘎”一聲打開,眾人皆轉過頭去。 “祁爺!”眾人微微一愣,接連發出驚喜的聲音。 霍錦驍猛地站起望去,看到扶門而立的祁望。祁望眉頭攏成結,表情痛苦,走這幾步路,骨頭像要散架,背上痛得呼吸都困難。 “你醒了叫人就是,怎么下床了?”霍錦驍拔開眾人,沖到他身邊。 “也得屋里有人讓我叫?!逼钔徛睾粑?,將痛意平息后才開口。 “是我疏忽了?!被翦\驍眼眸亮晶晶,欣喜非常。 祁望昏迷,島上人心惶惶,這些人每天都來看他,她不想拂了他們的心意,島上的事務也需要商量,所以每天就都在院子里見他們。 “別說了,先回屋吧?!彼隽似钔氖?,要把人往屋里送。 祁望按住她的手,往外又走兩步,看著眾人關切的目光,沉聲道:“既然大伙都在這里,我有件事要宣布?!?/br> “祁爺請說?!逼侥洗彘L抱拳。 “平南向來是我在主事,倘若我一時有個意外,島上便無人主持大局,太容易讓人趁虛而入,我剛才仔細想過,平南需要個副島主,我不在的情況下可以暫代島主之職?!?/br> 祁望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一停,眾人鴉雀無聲地聽著,雖然驚訝,卻沒人敢插嘴。 “從今往后,小景就是平南的副島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不論是哪種情況,你們都尊她為主,聽她吩咐行事,見她如見我?!逼钔^續道。 屋外的人都因他突如其來的決定而驚愕非常。 “祁爺!”霍錦驍就更驚愕莫名,這事他連商量都沒和她商量過,且他這話說得像讖語,太不吉利。 “都聽清楚了嗎?”祁望揚聲一喝,把呆滯的眾人驚醒。 “是,遵島主之命?!痹S炎先回神,目光復雜地看了眼霍錦驍,俯身領命。 一語落地,所有人都跟著他領命,祁望這才揮手遣退眾人:“我的傷沒有大礙,你們也不用擔心,都散了吧?!?/br> 他說著回身進屋,霍錦驍忙跟過去想問他,他大掌狠狠按住她的手臂,半身重量都倚在她身上,已是不支。 “別廢話,就當幫幫我?!逼钔麚沃詈蟮牧饣氐酱采?。 霍錦驍也顧不得再問,他身上guntang,因刀傷而起的燒未全退。將人扶到床上躺上,她轉身便將東辭叫進屋里,又是一番診治,祁望精力不支,渾渾噩噩又睡去。 ———— 平南島進入全面戒備狀態,島外海域增派了船只巡察,島上各處崗哨加派人手,每日輪值加了一倍。沙家和宮本家的事一日沒有明朗,島人的心便不安。 轉眼又兩日過去,藥吃過幾帖,傷雖未愈,祁望的精神到底比前幾日好了許多?;翦\驍和小滿輪流照顧他,不過大多時候都是霍錦驍在照顧,小滿雖跟了他多年,到底是個男人不夠細心,霍錦驍不太放心。 “祁爺,喝藥了?!?/br> 午飯才過一刻,霍錦驍就把煎好的藥端到他床前。 祁望側倚松軟的迎枕坐著,正把玩她落在床頭的玉臨春血琥珀墜子。雕得精致的夏蟬,大小恰好掌握,是她慣常抓在手里玩的小東西,墜子被摩挲得油亮通透,摸起來冰潤舒服。 屋里有人,就有了鮮活氣息,不是從前空洞的模樣。 他微掀眼皮,目光斜望向霍錦驍。她正低垂眼眸,拿瓷匙舀著藥汁散溫。 這些天都是她守在身邊,湯湯水水地照顧,妥帖非常。他總覺得很久沒和她如此靠近過,這番溫存體貼,是他用命換來的,想來也是值得。 “祁爺,你看什么?”霍錦驍沒抬頭,卻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看你?!逼钔毖圆恢M,聲音還有些沙啞。 “我有什么好看的?!彼S口道,抬眼里卻瞧見他灼燙眼神,比手里的藥碗更燙手。 這目光她不是第一次瞧見,林良結婚那夜,他就這么看她。 “喝藥吧?!彼淮卮?,就將藥碗端到他眼前。 祁望看看藥,又看看她,一動不動。 前兩天他狀態差,湯藥粥水都是她喂的,如今他恢復了些力氣,她也就不想再喂——這舉動,透著親密,不合適。 她挑了眉,用眼神問他。他并不回應,只摩挲著血琥珀。 僵持半晌,霍錦驍妥協。她也不能與一個傷者較勁,更何況還欠著他好幾份人情沒還。 舀了半匙藥汁,她低頭吹了吹,送到他唇邊,他抿唇而飲,目光還是看著她。 屋里敞著窗,午后的陽光探入,薄灑半屋,她坐在雨過天青的紗帳底下,微啟了唇吹藥,盈潤的唇被照得有些透明,棱角翹起,極是誘人。他從未如此仔細看過她的模樣,每次與她說話都被她的眼眸吸引,所以忽略了這溫柔甜美的唇。 喉頭上下一動,不知怎的,祁望覺著燥。 藥汁染到他唇角,霍錦驍擱下藥碗,拿起巾帕傾身拭他唇角,目光很認真。 祁望嗅到她衣襟里淺淡的澡豆香氣,桂花的味道,如絲線鉆入鼻中,叫他意亂情迷,他把玉琥珀丟開,捏住了她的手腕,唇往她唇瓣貼去。 霍錦驍先覺手腕一緊,眼前有陰影籠來,她心臟陡然一滯,將頭偏開。 祁望的唇堪堪擦過她鬢邊發絲,頭停在她肩上,呼吸很沉,目光異常幽深。 “祁爺?怎么了?”她抽手,眉頭大蹙。 “別走,別離開?!彼p聲道。 “你先放手。我沒打算現在離開東海,眼下燕蛟和平南這種情況,東海又有禍亂,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一走了之?!?/br> 顯然,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祁望捏緊她的手,慢慢把頭靠近她脖子。 霍錦驍覺得自己如果是只貓,渾身的毛已經全部豎起來了,她察覺到一絲危險,屬于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危險,不是過去的坦蕩磊落。 “我不是這個意思?!彼T陔x她脖子一寸處開口,“我想要你留下,留在我身邊,陪著我,永遠別離開。我想娶你,嫁給我!” 他終于把這番話說出過口了。本以為會很難堪,可出口之后,他卻暢快非凡。 早就該說了,卻偏偏錯到此刻。 “……”霍錦驍震呆。祁望的話大出她的意料,聽來就像錯覺。 “小景,別離開我,嗯?”他見她沉默,慢慢抬起頭,直視她愕然的眼眸,往她唇瓣吻去。 霍錦驍醒來,再顧不得他身上有傷,用力掙開他的手,從床上站起。 咫尺可觸的吻,還是落空。 “祁爺,你到底怎么了?”她聲音有些顫,也有些冷,思緒很亂。 祁望把散落的長發盡數拔到腦后,勾起唇,笑出三分邪性:“我沒怎么,只是確認了一件事而已?!?/br> 霍錦驍覺得他的話像個圈套,引著她往下接,她便不作聲,單等他說。 “我確認,我愛你?!?/br> 霍錦驍往后退了半步,道:“我以為那天……我們已經說清楚了?!?/br> 祁望想了想,她說了什么?她說——從未開始,無謂結束,我們互不相欠。你仍是祁爺,我還是小景,我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改變。 一字一句,他記得清楚。 “我們說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彼崎_被,慢慢下地,像蟄伏的虎狼,終于探爪。 作者有話要說: 感冒……心塞…… ☆、剜腐 霍錦驍站在床畔, 看著祁望緩慢落地, 這人一身月白中衣松松系著,肩頭是散落的發, 病容虛白,目光卻還是犀利。她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什么問題,祁望會變得如此反常, 又或者從一開始, 她就沒懂過他。 “祁爺,我知道夢枝姐走了你難過,但是你不能把我當成浮木, 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br> 思前想后,他所有的變化都從曲夢枝的死開始。 “你既然知道是救命稻草,那這命,你救不救?”祁望按著床頭鏤空的萬蝠雕花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