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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梟在線閱讀 - 第3節

第3節

    飲者樓這么多年來只賣一種酒,一道菜。酒名千山醉,菜為醬肘子,算是云谷鎮的特產,不過今日這堂間席面上,可不止一種酒,一道菜。

    十二干碟,十二涼菜,還有滿桌佳肴,蜜汁松子魚、姜蔥小河蝦、涼拌棠梨花……滿滿當當全是云谷才有的菜,泥封未去的酒壇堆在桌角疊成小山。

    “我娘說了,今天的酒管飽!”黑虎抬腳挑起一壇酒,穩穩接進手中。

    泥封捅開,酒香溢出,勾得堂上眾人酒蟲直冒,霍錦驍也摸摸鼻子,饞得不行。她離谷在即,谷里的玩伴要給她餞行,就在這里設下席面,請她飲酒。

    都是云谷里不成文的規矩。當年大安朝戰亂過后,云谷收留了不少孤兒在山里,十多年過去皆已長大,各自成才下山建功立業,每個人離開時,其他人便會為那人餞行。

    霍錦驍自也不例外。

    她怕人送自己,便沒說離開的具體時間,他們只知離別在即,卻不知就在明日,故勸起酒來也沒有顧忌。

    酒過三巡,面酣耳熱,席間喧嘩不斷,有人醉后抱著酒壇唱起戲來,霍錦驍拿著木箸敲著瓷碗為其伴奏,滿臉堆笑。

    正自在著,黑虎出去解手一趟,卻忽急匆匆跑了回來。

    “你們……你們快看……誰回來了?”

    堂上眾人便隨他目光望向入口處。

    大紅燈籠下站著個穿了蒼色披風、身材頎長的人,燈籠的紅光血一般染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道細長的人影。他的手從披風里伸出,白皙勻長似脂玉,叫霍錦驍陡然間屏了呼吸。

    那雙手,她記得。

    拈過三寸金針,執過蟬翼薄刃,這雙手便是鬼神之手,專從閻王手里搶人頭。

    兜帽被他翻下,他抖抖發梢雨珠,抬頭望來。

    霍錦驍霍然站起,手中木箸落地。

    她臨行在即,他卻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節快樂?。。。?!

    放段東辭和錦驍的童年,以前寫的,大概很多人看過了……

    東辭六歲進云谷善學堂開蒙,小梨兒恰三歲,正是調皮的年紀,偏就喜歡跟著東辭,隨他進了學堂竟能有模有樣規規矩矩地坐半天,叫眾人都看傻眼。東辭拿這個小拖油瓶沒辦法,只能一邊自己學,一邊教她認些字。小梨兒比同歲的孩子都聰明些,一來二去也認了不少字。

    這日學間休憩,東辭和同窗到云谷南面的山崖前玩耍,山壁上有些摩崖石刻,寫得極漂亮。幾個師兄師姐見小梨兒牽著東辭衣角格外討喜,便起了逗弄的心,指著一處石刻問她認不認得。

    小梨兒仰頭認真看了許久,極為自信地張嘴:“鳥石山?!?/br>
    眾人一愣,而后齊聲爆笑。原來那字是“烏”不是“鳥”。小梨兒知道自己被取笑了,扁了扁嘴,委屈地扭頭,嘴里道:“哼,不和你們玩了?!?/br>
    大伙便笑得更歡暢,只有東辭看小梨兒扁嘴的模樣皺了眉。

    過了一日,又輪學間休憩,眾人照舊到此玩耍,師兄師姐還記著上次的笑話,又指著那字問小梨兒,小梨兒挺著胸脯鏗鏘出聲:“鳥石山?!?/br>
    師兄師姐們又笑了,然后指向那字,想糾正她的錯誤,這一看卻都傻眼,石壁上刻的“烏”字不知被誰偷偷添了一橫,成了“鳥”字。

    “小梨兒真乖,那就是‘鳥’字?!敝挥袞|辭搓搓指頭上磨出的幾個大水泡,微笑夸她。

    小梨兒開心極了。

    ☆、告別

    外頭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酒館門板開了兩扇,潮冷的風夾著水氣闖進來,叫堂上眾人一醒,喧鬧的聲音減弱。大伙都盯著門口,酒意分明被風吹散不少,可心里還跟做夢似的不真實。

    門外那人笑了笑,轉身熟練地把門板闔上。檐下紅燈籠的光芒被擋在外頭,他緩緩踱進屋里,容顏漸漸明亮,似寂寥長夜里的滿月,明明是團圓和美,光芒卻仍清冽淡泊。

    “怎么都不說話?莫非認不出我了?!彼鞯匕焉砩蠐跤甑呐L給脫下,伸手拔拔被兜帽壓得凌亂的發,才又抬頭。

    暗青的長袍,厚底皂靴,尋常江湖俠士的打扮,樸實無華,卻掩不去他狹長眼眸里的光華,他生得很好,眉目雋永,既漂亮又耐看,有些書生氣,可身子筆直,容色間已染風霜,像常年行走江湖的人,雖然年輕,卻也老練。

    “東辭!”“東辭老大!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沒做夢,是東辭這渾小子!”

    席間接二連三有人叫出他的名字,人漸漸擁簇到他身邊,又是捶他胸口,又是拍他肩膀,兒時的情誼慢慢就被記起,他那眼彎了彎,笑里浮起真心。

    “你還記得回來???魏大盟主!”有人酸溜溜開口,把整壇酒都遞到他嘴邊。

    魏東辭爽快抱起酒,仰頭便飲。他喝得暢快,酒液自唇角流下也不顧。

    “好!”旁邊的人拍手叫好。

    霍錦驍蹙蹙眉,她記得他并不擅酒,雖說身上有解酒丹藥,可在云谷和兄弟們喝酒時他從來不用,有多少的量就喝多少的酒。她想了想又自己甩甩頭,也罷,他這人向來醒醉隨心自控,根本無需他人cao心。

    “小梨兒?!?/br>
    微怔之際,他已喚出她的小名。

    眾人皆知他兩間的往事,面面相覷一番便上來拱她?;翦\驍信手拎起壇酒,笑著上前,二話不說便往他面前一抬。魏東辭接下酒也同樣仰頭就飲,眼角余光卻望著她。兩年多沒見,她長開不少,臉上的嬰兒胖消去,下巴的瓜兒尖圓潤,眼角又往外長開,笑起來像勾著桃花的枝梢,又嬌又媚,這般容顏便是出了云谷也要叫人驚艷,偏她又生了對英挺的眉,像霧色里斜出的遒勁枝桿,透出與生俱來的張揚,越發不俗。

    小酒壇喝空,他也收回目光,將壇口朝下,里邊的酒液已一滴不剩。

    “好酒量?!被翦\驍與旁人一道鼓掌喝彩,“出谷闖蕩兩年,師兄這酒量見漲!”

    魏東辭本還笑著,聽到她的稱呼忽然蹙眉。從小到大,他都喚她乳名“小梨兒”,她也直呼他“東辭”,何來師兄妹之名?

    一聲“師兄”,生生隔出距離。

    “你兩年沒有音信,如今怎么突然回來?”唐懷安搭著他的肩,把他按到藤椅上,朝旁邊使了眼色,立刻就有人把酒壇搬到他腳邊。

    魏東辭知道,今天不喝掉這些酒就出不了這門。

    “我要去昌陽辦事,途經云谷,想著很久沒見兄弟們,所以回來看看?!彼Φ?。

    “只是順道?沒有別的目的?”唐懷安舉壇與他碰杯。

    “沒有?!蔽簴|辭敬他。

    “東辭,你老實告訴我們,是不是還記著兩年前那場誤會?兄弟們也知道,是谷里的長輩誤會你,叫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出去兩年,這氣消沒消?要還沒消,那我先給你賠不是?!碧茟寻才踔茐酒?,竟要向他作揖道歉。

    魏東辭忙拉住他:“你也說是誤會,既然是誤會,又早已解開,何來的氣?快坐下,我難得回來一趟,陪你們喝個痛快?!?/br>
    他說著望向霍錦驍:“我今晚才到的,先去了趟山莊,莊里人說你們在這給小梨兒餞行,我才過來。小梨兒能下山歷練了?”

    “是啊,師兄?!被翦\驍坐他對面正夾了筷小河蝦慢條斯理吃著,臉上笑出的酒窩很深。

    魏東辭狀似無意道:“怎么叫上師兄了?”

    “小時候不懂事,不分長幼,如今長大了,就懂事了唄,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廢話真多,罰你喝酒。兩年沒回來,你自己算算要罰幾壇子酒,兄弟們都看著呢!

    她眼神沒異樣,還是張揚。

    “是??!罰酒!”旁人又拱上來,紛紛拿酒灌他。

    魏東辭不推灑,一口接一口飲著,腳邊的空壇越疊越高?;翦\驍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餞別宴,卻成了他的舞臺。

    ————

    酒館庭院里搭著瓜棚,瓜棚上是剛爬上的瓜蔓,旁邊兩畦菜地土剛松過,菜苗才長出一個指頭高,月光淺淺落下,照得院落越發靜謐,堂上喧嘩聲音傳來,像曲舊歌謠?;翦\驍背靠著儲水的大缸坐著,臉上帶著悠閑的笑。

    難以言喻的情緒已經平復,看來這兩年的關沒白閉。她摩娑酒壇上的紋路,想著兩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樣,發現一切竟已模糊。她記得自己曾經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經生歷死只為保他平安,求的不過是攜手與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幾番救她,最后還因此被逐出云谷,幾場下來,兩人之間倒是半斤八兩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兒,為何獨自躲在這里?”魏東辭尋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來散散酒,有點暈?!被翦\驍瞇著眼懶道。

    “我都沒暈,你就暈?我可記得你的酒量比我勝出許多?!蔽簴|辭與從前一樣挨到她身側坐下,她卻不著痕跡地往旁邊讓讓,也沒逃避,只是留了一線距離。

    終究還是不同了。

    “你快離我遠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錦驍捏著鼻子嫌棄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并沒聞到什么味兒。

    “也沒多少,十五壇吧?!蔽簴|辭靠到水缸上,側著頭看她。兩年了……他原給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兩年就已經到達極限,這番去南邊路過曲水鎮,他忽思她至極,便不管不顧改了主意,踏進云谷尋她。

    “你以前五壇就倒了!果然不一樣?!被翦\驍歪了頭與他對視,他臉色如常,不似醉漢,可她還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紅,這是他醉酒時的表現,像個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飲幾杯,酒量就練了出來?!蔽簴|辭身子一斜,把頭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兒,借我靠靠?!?/br>
    從前他也這樣,一醉就愛倚著她,話還多,和清醒時截然相反,總要給她背書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個故事沒完,他就先睡了。

    霍錦驍沒推開他,只聽他道:“你也要下山歷練了?想好去哪里沒?”

    也不等她回答,他繼續:“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陽和赤潼,那里有條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親母親昔年大戰……戰魏軍的地方,也是我父親殞身之地,我們去看看吧……”

    “師兄,你醉了?!?/br>
    果然,他話開始多起來。

    “去了西北,我再帶你去南疆,記得嗎?我在那里遇到你的,那時你才三歲不到,我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呵……”魏東辭往上靠了靠,頭倚在她肩頭,“跟我走好嗎?我回來……是來找你的?!?/br>
    他一直說著,全無人前運幬帷幄的模樣。

    “師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被翦\驍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東海?!?/br>
    語畢,她轉頭看他。

    魏東辭已經閉了眼眸。

    他沒聽到她的話,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棗紅的馬從云谷縱出,明媚春光照著馬背上容顏清俊的男人,他眉間霜雪重重,猶如冬寒。

    宿醉的勁還沒過,魏東辭的太陽xue還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風夾著過夜的潮雨濕寒,撲面而來,讓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雖是大夫,他也顧不上吃藥。

    他在酒館醒來,遍尋不見霍錦驍,回了山上一問才知,她天沒亮就已經出發下山。

    她的歷練,竟壓著他回來的日子,他卻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個夢,他以為自己已勝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這一步,他連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太陽越來越高,轉眼過午,他滿頭大汗追至曲水鎮外的岔路前。

    夾道兩側種滿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頭。

    岔道分向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處。二選一的賭局,贏面還是很大,可不知為何他竟一絲把握都沒有。

    “叱——”

    輕喝一聲,他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十里花開,化馬蹄震地聲之下一場繁花雨,輕白淺粉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他滿頭滿身,長街寂寥,遠路空曠,只有落紅鋪地成毯,是這春日最燦爛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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