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夏初嵐自然而然地聯想了許多,心思百轉千回。她有原主的全部記憶, 可能還有原主殘留在身體里的意識,又在這個世上活了幾年,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說話做事已經越來越像這個時候的人了。 秦蘿看著夏初嵐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問道:“meimei可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夏初嵐笑道:“沒什么事, 就是跟萱姑娘說的事對一對。jiejie好好休息吧?!?/br> 秦蘿剛才被顧居敬折騰了一下,確實有點累了。這會兒是強打著精神跟夏初嵐說話。她躺在床上,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靜悄悄地退了出來。夏初嵐沒有直接離開顧家, 而是坐到花廳里,叫人去將顧家瑞身邊的嚴嬤嬤請來。 嚴嬤嬤聽說是夏初嵐要找她,覺得十分奇怪。自己是照顧公子的,跟相府那邊可從來沒什么瓜葛。但夏初嵐雖不住在顧家,到底是相爺的妻子,嚴嬤嬤也不敢怠慢,連忙去往花廳。 她之前也沒見過夏初嵐,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坐在花廳里的明麗少婦就是相爺的夫人。杏黃裘衣,妝花褙子,銀泥裙,身材在重重包裹之下,仍顯纖細玲瓏。早就聽聞相爺娶的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還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家主。這么年輕的女家主,嬤嬤還沒見過。 夏初嵐正在看案上木質蓮花座的白瓷香合出神,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個五十歲上下,兩鬢有些花白的婦人走進來,便端起茶碗吹了吹。嚴嬤嬤行禮道:“老身見過夫人?!?/br> “你就是嚴嬤嬤?”夏初嵐邊喝茶邊說道,“平日你照顧公子辛苦了?!?/br> 嚴嬤嬤笑道:“夫人說得哪里話。老身本就在秦家做事,現在跟著二夫人到了顧家,自當盡職盡責。二夫人平日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寬厚,小公子伶俐可愛,能伺候他們是老身的福氣?!?/br> 這個嚴嬤嬤能說會道的,也是個心思活絡的人。若非如此,恐怕想不出這樣的計謀。夏初嵐笑了笑:“我把你叫來,也沒有別的事,就想問一問,萱姑娘跟二夫人爭執那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萱姑娘說,當時小公子身邊沒有一個人?” 嚴嬤嬤的眼珠飛快地轉了轉,然后從容地說道:“萱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這樣亂說話呢?當時小公子身邊肯定跟著一個嬤嬤,大概是小公子鬧著要什么東西,那嬤嬤看到萱姑娘在,就讓她代為看顧一下。怎知道返回去的時候就看到萱姑娘站在榻邊,小公子被熱水燙了,哇哇直哭呢。不是老身多嘴,萱姑娘平日里就驕橫跋扈的,二爺和二夫人不知道有多頭疼?!?/br> 那個嬤嬤和乳母必定也是被秦家收買的,所以嚴嬤嬤才能說得這么順口。她越是鎮定從容,對答如流,越說明有問題。尋常人回憶幾日前發生的事情,都會停頓一下,努力記清細節。因牽涉到主人家,也會更謹小慎微。想必這番話在嚴嬤嬤心里已經演練過數遍了,才能如此自然。 “那熱水是你們放在公子身邊的,還是萱姑娘放的?”夏初嵐繼續問道。 “自然是萱姑娘。老身等幾個人很小心,不會把危險的東西放在公子的身邊?!?/br>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轉著自己手中的茶碗問道:“那裝熱水的茶碗是像我手中這樣綠釉的,還是如同擺在圓桌上的那套白瓷?” 嚴嬤嬤順著夏初嵐的目光,看了看屋中擺放的白瓷茶具,不知她問這個干什么,回答道:“應該是跟夫人手中的茶碗一樣?!?/br> 夏初嵐淡淡笑道:“我剛從二夫人那里出來,看到她屋里的圓桌上也擺放著相同的白瓷茶具。我猜想府中各處大抵相同,應該是在同一個窯子定制的。我手上的這種茶碗則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我想請問嬤嬤,你說熱水是萱姑娘倒的,她為何不用屋中本就有的白瓷茶碗,而要專門跑去拿給客人用的綠釉茶碗呢?她離家日久,恐怕連這茶碗擺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嚴嬤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夏初嵐問她的話都是下的套,她好像不小心就鉆進去了。此時她已經沒有剛才的鎮定,也不敢再掉以輕心,胡亂說道:“或者是老身記錯了?!?/br> 夏初嵐臉上的笑意更深:“剛剛我問二夫人,二夫人也說是綠釉的茶碗。到底是你記錯了,還是那碗熱水分明就是你放的,故意激化二爺跟萱姑娘的矛盾?” 嚴嬤嬤一下子僵住,仍是嘴硬道:“夫人,您就憑一個茶碗,如此污蔑老身,老身不服氣?!?/br> “當然?!毕某鯈箤⒉柰敕旁诓鑾咨?,淡淡地說道,“我派人去查過,你的兒子要在昌化縣買院子,找了好幾個牙人。你的月錢到現在不過是六百文,丈夫早亡,你的兒子沒有正當營生,全靠你的月錢接濟。你要不吃不喝做上三五十年,才能買得起那樣的院子。你倒是說說看,這么大筆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我……”嚴嬤嬤倒退兩步,驚覺事情敗露,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六平攔住了去路。 她只得又退回來,直接跪在夏初嵐的面前:“夫人,不關我的事,這一切都是秦家老爺指使我的!他說只要將萱姑娘趕出顧家,便能給我一大筆錢。我兒子不爭氣,我也是想家里的日子好過些!何況我沒有真的想傷小公子,那水只是比溫的稍燙。您千萬不要告訴二爺和夫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夏初嵐搖了搖頭:“晚了,二爺已經聽見了?!?/br> 嚴嬤嬤驚慌地看了看四周,顧居敬從小門那里掀開簾子進來,怒視著嚴嬤嬤:“原來是你做的好事!傷我兒子,誣我女兒,險些害阿蘿流產,此心當誅!” “二爺饒命,二爺饒命??!”嚴嬤嬤瑟瑟發抖地趴在地面上,只顧求饒了。 顧居敬不理會她,叫崇義帶人進來,將嚴嬤嬤捂了嘴,直接拖出去送官。夏初嵐只旁觀,沒有說話。嚴嬤嬤是秦蘿的人,她沒有擅自處置的權力,才請了顧居敬在后面聽著。 等顧居敬處理了嚴嬤嬤,再看向夏初嵐時,眼神就有幾分微妙的變化了。 他一直以為夏初嵐能當夏家的家主一半是運氣好。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若沒有她爹在世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出手幫忙,也不可能把夏家撐起來??山袢账诤筇?,將她盤問嚴嬤嬤的手段看在眼里,忽然有種毛骨悚熱的感覺。 這丫頭絕不是什么需要依靠男人養在屋里的小嬌花,她完全可以憑一己之力,立于世上。 “兄長打算接下來怎么做?”夏初嵐問道。 顧居敬回道:“我要去秦家問問,他們到底安的什么心!秦家敢算計到我的頭上,我絕不會輕饒他們?!?/br>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本不該我多嘴,但秦jiejie待我如同親妹,我還是想說幾句。她終究是秦家的女兒,她的父兄算計顧家,她并不知情。這些年她怕兄長為難,從來沒為家里提過什么要求。兄長是不是也能替她想一想?秦家若在你手中出事,你們夫妻之間,恐怕也會生出嫌隙?!?/br> 顧居敬沉默,似在思考夏初嵐的話。片刻后才說道:“我會再想想,今日之事多謝弟妹了?!?/br> 夏初嵐笑道:“一家人,不用如此見外。是相爺先發現了蹊蹺,要我往下查的。他很關心兄長的事?!?/br> 顧居敬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嗎?他當真很關心我?” 夏初嵐點了點頭:“相爺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您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心里自然是很在乎您的?!?/br> 顧居敬揚起嘴角:“臭小子,總算沒白疼他。晚點我派崇義去相府把萱兒接回來,今次真是錯怪她了。唉,怪我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沖她發火。那孩子這兩日必定很傷心吧?” 夏初嵐說:“萱姑娘雖然住在相府,但我和她并沒有什么交集??v觀這次的事件,她也并非完全無錯。幼弟在側,她沒有看顧。繼母在上,她沒有尊敬。依我看,倒不如別告訴她事情的真相,讓她記住這次的教訓。當然這只是我的愚見,如何做完全取決于兄長?!?/br> 顧居敬對顧家萱一直十分溺愛,沒有正視過她身上的問題。今天夏初嵐特意提出來,顧居敬才驚覺女兒已經十三歲了,照此發展下去,恐怕以后嫁人都困難。 他看夏初嵐的眼光越發不同了。怪不得阿弟喜歡,這丫頭為人處世,有大家之風。 …… 朝參過后,官員陸續退出殿外,高宗把幾個重臣留了下來,商量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情。再度議和之后,大宋已經不用再向金國俯首稱臣,歲幣也有所減少,兩國約定在邊境重開榷場。 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卻因為金人在興元府等地大肆換走銅錢,而遭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議。 莫懷琮和陸彥遠都建議等到普安郡王將興元府的事了結之后,再提開放榷場的事情。 眾臣看顧行簡沒有說話,有的干脆不表態,有的模棱兩可。 這時董昌跑到高宗身邊,在高宗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高宗又驚又震:“此事當真?” 董昌鄭重地點了點頭。 高宗也無心繼續議政了,揮了揮手讓眾臣離開,自己則從小跨門走了。 從殿中出來,朝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話。顧行簡獨自往麗正門走,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見陸彥遠站在他身后,朝他抱拳道:“陸某還未恭賀相爺大婚。相爺在婚假中還來朝參,可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br> 顧行簡淡淡地回禮:“殿帥過獎?!?/br> 陸彥遠站在陽光下,年輕朝氣,臉龐當真是英俊。又因為是武將出身,身量高大魁梧,充滿男性的氣息。顧行簡心底不知為何升起幾分羨慕,陸彥遠笑道:“相爺應該知道,我與尊夫人算是舊識了。她十四歲的時候,我便認識她了。不知她是否告訴過您,此番進都城之前,我們還在馬車上敘過舊?” 顧行簡在袖中的手指一抽,不動聲色地問道:“殿帥想說什么?” 陸彥遠走近了幾步,與顧行簡只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低聲說道:“相爺可曾想過,您與她相識時日尚短,她這么快答應嫁給您,是真的喜歡你,還是為了忘記情傷?三年前,她可是為了我要自盡的。我能給她的,您永遠都給不了?!?/br> 顧行簡的手握緊成拳。如果他年輕十歲,此刻已經一拳頭打在陸彥遠的臉上了??伤嫔现恍α诵Γ骸拔夷芙o她的,殿帥又何嘗給得起呢?口舌之爭無意,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彼π滢D身,而后便負手離去了。 陸彥遠沒想到這樣都不能激怒顧行簡,苦笑了一下。他不信顧行簡真的如此大度,能半點不介意當年的事。他帶不走她,但他可以等。 而且顧行簡真的喜歡嵐兒么?憑他對顧行簡的了解,此人城府極深,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嵐兒身上若沒有什么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絕不會這么輕易娶她。 可惜他到底不是皇城司的人,沒辦法掘地三尺,找出蛛絲馬跡來。 第八十四章 夏初嵐回到相府, 顧行簡還沒回來。今日朝參,可能皇上留他們在宮中議事, 到下午也有可能。她隨便吃了些東西, 覺得有些累,就在趴在榻上睡了過去。 思安搬了火盆放在榻旁, 趙嬤嬤給她蓋上毯子, 兩個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思安去門外拉了六平:“姑娘怎么這么累,一回來就睡著了?!?/br> 六平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二夫人跟萱姑娘的事情。姑娘這幾日讓我去查那個嚴嬤嬤的底細, 還親自見了幾個牙人,這些費腦子的事情, 當然累了。今日去顧家, 姑娘讓那個嬤嬤招了罪行, 二爺把她送官了。顧家的事,姑娘比誰都上心?!?/br> “都是為了相爺。姑娘知道相爺在朝堂上已經夠累的了,便想幫他分擔家里的事。相爺可得真心疼我們姑娘才好?!彼及侧?。 顧行簡回到府中, 徑自走回住處。崇明跟在他后面,覺得相爺今日好像有心事。但他也不敢多嘴問, 想必待會兒見到夫人心情就會好了。 顧行簡在屋外停了一下,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 顧行簡看向他們,神色如常地問道:“夫人在里面干什么?” 思安回道:“夫人睡著了。奴婢去叫……” “不用。我有些餓, 你去準備午膳?!鳖櫺泻喎愿赖?,思安連忙去了。六平畢竟是小廝,不敢在內院久留,連忙告退。 顧行簡走進去, 看到夏初嵐團在榻上,趙嬤嬤坐在她身邊陪伴著,手里還拿著一個繡繃。趙嬤嬤是夏初嵐的乳母,自小看她長大的,比思安在夏家的時日要長多了。她平日里話不多,年紀大了,膽子也比較小。 趙嬤嬤看到顧行簡進來,忙起身行禮,顧行簡擺了下手,用手勢示意趙嬤嬤到屋外去。 寒冬臘月,他身上披了件深藍的寶相花紋鶴氅,清貴非常。趙嬤嬤不知道相爺找她做什么,跟到了院中才問:“不知相爺找老身何事?夫人喜歡蹬毯子,老身不敢離開她太久?!?/br> 顧行簡的目光看向遠處,淡淡問道:“前幾日夫人進都城之時,你可有同行?” 趙嬤嬤不知道顧行簡突然問這件事干什么,搖頭道:“老身是跟老夫人一起走的。姑娘說要收賬,便比我們晚了幾日?!?/br> 收賬……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問你的事,你需如實回答,若有隱瞞,我絕不輕饒?!?/br> 趙嬤嬤一凜,隱約覺得今日顧行簡來者不善,戰戰兢兢地回道:“老身一定,一定不敢欺瞞?!?/br> “我想知道三年前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時,他和夫人之間所有的事。越詳細越好?!?/br> 趙嬤嬤愣了一下,連忙跪在地上:“相爺,那些事都過去了。夫人早就不跟英國公世子往來了。那個時候夫人年紀小,不懂事,您千萬別怪她啊?!?/br> “你先起來。我只想知道真相?!鳖櫺泻喌卣f道,“你若不老實說,我也有辦法讓你招認。但你要明白,倘若那些辦法使出來,對你和夫人都沒有好處?!?/br> 趙嬤嬤看著顧行簡清冷的神色還有周身散發出的威嚴氣息,閉上眼睛道:“是,老身說?!彼濐澪∥〉卣酒饋?,開始從頭說起。 …… 夏初嵐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只可惜屋里為了防寒,都掛著厚重的棉幕。她掀開棉幕,聞到了窗外寒梅的陣陣清香。 “思安,相爺還沒回來嗎?”夏初嵐朝外問道。 思安跑進來,回稟道:“回來了,但是……” “怎么了?” 思安走到榻前,小聲道:“但是奴婢看相爺好像不太對勁,整個人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入宮不太順利?!?/br> 夏初嵐裹上裘衣,走到隔壁的屋子里。顧行簡正坐在書桌后面,手中翻閱著文書。果然如思安所說,神色清冷,面色不霽。她走過去,輕聲問道:“您用過午膳了嗎?我睡過頭了,思安他們也不叫我?!?/br> 顧行簡抬眸看她,點了下頭:“無礙,我用過了?!比缓笥掷^續看文書,似乎很忙碌的樣子,不欲再說。 夏初嵐本來還想說說顧家的事,怕打擾到他,便輕聲告退了。 顧行簡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整個人仿佛都陷在陰霾里。趙嬤嬤的話一遍遍地在腦海中回響。有些事,他絕對無法從外人那里得知。 他甚至能想象,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如何歡喜地跟自己的乳母訴說有多喜歡剛認識的那個年輕人。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潑天真的,根本不像現在這樣。而且三年前她每日都期待與陸彥遠見面,他們之間有過十分親密的舉動。 她當真不喜歡自己吧。只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跟夏柏盛相似的地方。便如夏衍那般,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 顧行簡抬手揉著額頭,只覺得心里似乎臥著一條毒蛇,正吐著殷紅的信子。嫉妒正在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持。她跟陸彥遠的事明明成親之前便已經知道,但再聽趙嬤嬤說起來,心中還是如同針刺。 …… 夏初嵐在屋子里看書,趙嬤嬤和思安在旁邊做針線。趙嬤嬤時不時地抬頭看夏初嵐一眼。相爺全都知道了,他心里不可能沒疙瘩。相爺當時的樣子十分可怕,她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罷休的。 她知道相爺可不是普通人,進退百官,那手段非比常人。與其讓他猜忌,還不如直接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而且相爺不讓她告訴姑娘,說姑娘若是知道了,她就不能繼續呆在姑娘身邊了。 “嘶——”趙嬤嬤的手指不小心被針扎破了。思安連忙問道:“嬤嬤,您怎么了?心不在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