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
“因為我不想承擔責任,因為你的四師弟已經讓我十分頭疼,我累了,我沒力氣承擔責任?!?/br> “……倘若我不答應呢?” “我現在就送他去太師府?!?/br> “……” 不到十句話過去,她已經無事一身輕。她離開神侯府時,天氣都比去之前更為晴朗。方應看懷疑她把關七放在分舵里,不能說錯,卻也不能說猜對了??偠灾?,正如他隱瞞了與關七有關的一切內情,她也無意泄露半分口風。 她正回憶到關鍵時刻,外間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名青衣婢女悄然進門,緩步走近她,將雙手捧著的一個小木箱放到她身前,輕聲道:“大總管讓我送來的?!?/br>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木箱既已送到,送它的使者便沒有理由逗留。門開了, 門又關了。很快, 水云齋里又只剩她一個人。 蘇夜仍然目視窗外, 仿佛不甚在意這個箱子,因為她早就猜到了箱中內容, 聞到了里面散發出的細微氣味。足足過去五分鐘,她才伸手觸摸木箱縫隙,上稍一用力, 輕輕打開箱蓋。 箱蓋開啟之時, 她的視線同時轉向它。 箱子里赫然是個人頭, 一個雙目緊閉、表情祥和寧靜的人頭。由于處理手段十分精巧,它毫無腐壞跡象, 五官神態栩栩如生, 看上去并不可怕, 只是多了一點點令人不快的怪異味道。它活著的時候, 被稱為多指頭陀或是多指大師,死掉之后, 就只能充當多指頭陀的首級。 她曾打聽他的行蹤, 怎奈他銷聲匿跡多年, 連方應看都不得而知。后來她才聽說, 蔡京為了監視分化自在門人, 特意派他去結識討好天衣居士,叫他掌管白須園附近的老子廟。他用老子廟的香火供奉,支持天衣居士的日常起居、興趣花銷, 宣稱天衣居士是塵世中的天人,有資格享用這些錢財。 盡管他好話說盡,仍未達成目的。天衣居士一眼看透了他,很清楚他居心叵測,更明白他手中金銀的來源,因而放心大膽地花錢,半點不和他客氣。直到蔡京說動元十三限,要其阻擊進京的二師兄,他才蠢蠢欲動,打算在天衣居士死后,以大功臣的身份返回京城。 這些經歷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他,在這個世界中,他依然藏身深山,專門在天衣居士身上下功夫,偶爾出山辦點壞事,日子過得倒也舒心。但天衣居士洞若觀火,五湖龍王未卜先知,于是他的命運已然注定。 有那么一天,他突如其來就死了。他的生命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尚無機會大展拳腳,便被風雨摧折。 他這人不僅武功奇高,為佛門頂尖高手之一,頭腦也極為聰明,下手殺人時,往往采取不為人知的方法,絲毫不露鋒芒,以免別人發現他武功比傳言中還高。然而,他能悄悄殺人,人家也可以悄悄殺他。蘇夜本想親自出手,事到臨頭,仍選擇相信自己的部下?,F在她終于得到了回音,證實她的信任是正確的。 她端詳一下這腦袋,想把它拿起來仔細看看,手探到一半,鬼使神差地縮回,將它留在原處。然后,她微微一笑,合上箱蓋,順手扳動機關,露出藏在木板里的夾層。果不其然,夾層里放著兩封信。 這兩封信封皮一片空白,顯見寄信人無意署名。不過,信箋末尾倒都有草字畫押。其中一封來自程英,另一封來自天衣居士。 她研究信的時間,幾乎是關注多指頭陀腦袋的一百倍。讀信期間,天上忽然飄起了雪花。雪絮半是潔白,半是通透,像柳絮一樣,輕飄飄隨風晃蕩,過了好一陣,才無可奈何地飄落大地。每一片雪花都帶來一絲寒意,聚集在一起時,具有大聲疾呼的效果,昭告著冬日再度來臨。 這場雪雖然小,卻下得異常堅定,并沒越下越大,卻不見停止的勢頭。地面先被雪水濡濕,再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絨毯。蘇夜把信折好、放好的時候,正好看到窗外完全變了顏色。她目光所及之處,已換上了冬天特有的冷淡色澤。 分舵占地廣,分舵里的人更是不少。聲音時時刻刻響起,來自四面八方,讓她想忽略都不成。但雪一下,園林立即變的清冷寂寞,就像積雪掩藏了一切,不再把這里發生的事情展現給人看。她盯著飄拂舞動的雪花,神情出奇專注,也出奇溫柔。沒過多久,專注與溫柔都化為另一種情緒,為她罩上一張寫著“若有所思”的面具。 若有所思的五湖龍王和睥睨群雄的五湖龍王,究竟哪個更可怕,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公平地說,她的本質從小到大都一以貫之,心思亦很好猜。江湖中人認為她城府深沉,不可捉摸,其實有冤枉她之嫌。只要是了解她、信任她的人,不難猜出她的想法??墒?,這種人實在太少了,少到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數出來。 她回歸到收信前的沉思狀態,如同從未改變,唯獨面前多出一個裝著人頭的箱子。假如外人不來打擾,她能保持同一姿勢,永無休止地思索下去。不幸的是,今天她明顯缺少這個運氣。 腳步聲再一次響起,輕快中透出匆忙。蘇夜長長嘆了口氣,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問道:“又怎么了?” 來人仍是那名青衣婢女,仍是奉程靈素之命而來。她了解程靈素,也了解她,絲毫無懼五湖龍王的所謂“威勢”,從容自若地答道:“有貴客來訪?!?/br> 她們判斷貴客的標準不同于普通人,只會按照她的喜好,不會隨便追捧達官貴人或江湖梟雄。如果她們口稱貴客,那她一定樂于和客人見面。 蘇夜微覺訝異,笑問道:“什么貴客?” 青衣女道:“戚少商,雷卷?!?/br> 戚少商進京拜訪她,是意料中的事情。自從收到他的信,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不過她沒想到,雷卷竟選擇與他同行。 戚少商自不必多說,乃是她熟識的老朋友,離開連云寨之后,長期孤家寡人,似乎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而雷卷名義上是小雷門門主,手底卻沒見幾個部屬,通常也是孤身一人行動。兩者不同之處在于,戚少商很喜歡她,雷卷則不那么喜歡。 無論金風細雨樓還是十二連環塢,都是霹靂堂的敵人,都與雷門作對。很多雷姓子弟不在乎這件事,因為他們生出了異心,不再認同霹靂堂,但雷卷絕非不念舊情的人。幸好如今木已成舟,她在長江以南占據絕對上風,又未對霹靂堂趕盡殺絕。雷卷縱有意見,也不會是勢不兩立的大仇。 因此,青衣女說出這兩個名字時,蘇夜只愣了一愣,立即站起身來,灑然笑道:“好,我去見他們?!?/br> 戚少商給她留下的印象,是白衣,獨臂,佩在腰間或掛在身后的長劍。雷卷的形象要獨特一點,是毛裘,毛裘,終年裹在身上的厚毛裘。這次見面,兩人還是她記憶里的樣子,可戚少商臉上不可避免地多了風霜之色,有種充滿滄桑的魅力。 他們比鄰而坐,神情迥異,打量著滿面春風進門的她,像是花了很大力氣,才能把她和以前那個“蘇夢枕的師妹”對應起來。這間偏廳只有他們三人,不必擔心被人竊聽或偷看。正因如此,她一進門,空曠的廳堂立刻有了焦點。她每踏一步,四周的擺設都以她為中心變幻,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不管怎么看,她容貌都沒變,氣質亦未有大的差異,但她和過去的差別同樣顯而易見。說她是他們熟悉的陌生人,或是陌生的熟人,都不算錯。兩人緊盯她時,驀地心靈相通,都產生了不知該說什么的感覺。 蘇夜無視這四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容落座,向兩人分別一點頭,微笑道:“戚兄,久違了,你最近過的好嗎?卷兄,唐二娘呢?她怎么不來看我?” 一時之間,雷卷當場把“不知該說什么”拋到九霄云外,咳嗽一聲,淡淡道:“她很好,不勞你掛念?!?/br> 第五百四十二章 他的病沒好轉也沒惡化,以前是什么樣, 現在還是什么樣。他裹著那件聞名遐邇的毛裘, 只露出一張臉, 雙眼嵌在青白的雙頰上方,眼底幽幽發亮。兩人對話時, 他的聲音冷而硬,答完了她的問題,又主動問道:“蘇夢枕呢?他好嗎?” 蘇夜抿嘴一笑, 坦然微笑道:“他不好, 至少, 沒有卷兄你這么好?!?/br> 方才她問起唐晚詞,用這個優美繾綣的名字, 勾勒出那位如醇酒般醉人的女子身影, 令人情不自禁追憶往事。其實她知道, 唐晚詞正忙著重建碎云淵, 正考慮要不要延用“毀諾城”之名,雖然忙碌, 卻忙得充實而有意義。雷卷答話與否, 都不影響她掌握的消息。她只想戲弄他, 調侃他, 松懈一下凝重的氣氛, 使他們愿意說出真實感受。 但是,這番苦心大多白費了。她的身份擺在這里,做過的好事仍歷歷在目?,F實猶如一道溝壑, 淺是很淺,卻踏實地橫在了雙方中間。 他們一聽說她是五湖龍王,當即撥云見日,心想難怪龍王能在關鍵時刻趕到,難怪九幽神君死得那么痛快。事后回想起來,那場逃亡看似驚險萬狀,實則有驚無險。蘇夜一直把握著局面,把文張等人當作貓兒爪下的老鼠,輕輕松松地戲耍玩弄,直到皇帝頒下那道荒唐圣旨。 有了這層交情,兩人自然不是她的敵人??蛇@不代表他們認同她的一切事跡,無條件地擁護支持她。 戚少商從未忘記,是蘇夢枕派她去幫忙,助他一臂之力的。蘇夢枕看重他,打算援救他,希望他逃出生天。何況他與蘇夢枕神交已久,均很欣賞彼此的為人,無需見面,便把對方引為生平難得的知己。蘇夜忽然翻臉,讓金風細雨樓大傷元氣,也讓他心里極不是滋味。 在他們眼里,蘇夢枕乃是被師妹暗算的受害者,一如被顧惜朝暗算的戚少商。而蘇夜做人極不厚道,平時扮出一副行俠仗義的模樣,一遇權柄利益,立馬變成無情無義的梟雄。她這么做,幾乎是另一個雷損。十二連環塢與六分半堂,到底有多大區別呢? 戚少商心下為難,所以不想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來見她,主要目的也并非為蘇夢枕討公道。但雷卷不是他,雷卷一點兒都不為難。他向來有話直說,這次亦不例外。 “兩位想打聽蘇夢枕,不該找我,”蘇夜幽然嘆息一聲,繼續說下去,“該去金風細雨樓。等你們見到蘇夢枕,自然能發現他到底好不好?!?/br> 雷卷冷聲道:“是嗎?我倒認為,你是最了解他現狀的人?!?/br> 蘇夜笑道:“原來如此。卷兄左一句蘇夢枕,右一句蘇夢枕,我已明白你的來意,你是為他打抱不平來了,對不對?” 雷卷只說了一個字。他說:“對?!?/br> 蘇夜道:“你成名已久,歷盡了風浪波折,應當明白江湖是個怎樣的地方,為啥不肯體諒我的難處?請容我說一句,蘇夢枕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的過錯。他以前強撐病軀,硬是要把風雨樓發揚光大,實非明智之舉。他不行,就得退位讓賢,以后我不行,也會有人取代我?!?/br> 她每多說一句話,身上散發出的陌生之意就濃一分,說到最后,好像變成了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物。廳中原本十分溫暖,隨著她溫柔動聽的言語,忽地多出絲絲寒意。這一刻,戚、雷兩人同時感到,他們過去認識的蘇夜僅是幻影,眼前這人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五湖龍王。 此前,戚少商只打了一聲招呼,再未開口,而他也不需要開口,因為雷卷正在說出他的心里話。 雷卷平靜地說:“蘇夢枕也許不如你,可他絕對不會傷害你。他比你更難得,你永遠比不上他?!?/br> 蘇夜面露詫異之色,然后笑了,“你說的很對,所以我更適合這個江湖?!?/br> 雷卷再度咳嗽起來,咳聲又快又輕,仿佛不勝其寒,或者不堪重負??嚷曂V沟臅r候,蘇夜恰好笑道:“說實話,我打心里喜歡兩位?!?/br> 她語氣極其誠懇,全無正話反說的意思,“你們覺得蘇夢枕有道理,我沒道理,就義無反顧地維護他,不肯附和我的說辭,不肯討好我,即使我幫過你們大忙。如果多幾個你們這樣的人,江湖將會美好的多,不至于人人捧高踩低,去逢迎有權有勢之輩?!?/br> 雷卷握掌成拳,捂住自己的嘴,應當是在強行壓制咳嗽。戚少商面露苦笑,默然等她往下說。 她悠然道:“不過,話說了這么多,我倒有些糊涂了,不知兩位找我的目的。如果只為當面指責我,請恕我無暇配合?!?/br> 雷卷咳完,青白的臉色陡現潮紅。等上涌的血氣退去,他才冷冷說:“你這人雖不好,卻遠遠算不上最壞?!?/br> 蘇夜道:“多謝夸獎?!?/br> 雷卷道:“至少你不肯欺凌弱小,濫殺無辜?!?/br> 蘇夜笑道:“我應該再謝你一次嗎?” 雷卷無動于衷地道:“我雷門之中有不少敗類。他們之所以離開霹靂堂,并非理念不同,而是貪圖榮華富貴,甘心做jian黨走狗,妄圖借著蔡京等人的權勢,在長江南北乃至京城一鳴驚人?!?/br> 他突然停下來,似乎有不少感慨,不少不滿,卻拒絕在她面前流露真情。直到此時,戚少商才說了第一句話。他替雷卷說道:“最近我們碰巧得悉,又有一批高手被說客說動,紛紛北上來到開封府,意圖不言而喻?!?/br> 這實在是很奇怪的畫面。方才的劍拔弩張已消失了,化作一股嚴肅凝重的氛圍。他們居然收起對她的不滿,主動向她通風報信。顯然,在蔡黨和十二連環塢之間,他們旗幟鮮明地支持后者,不愿見她吃虧。從這件事上,她能輕易看出他們堅不可摧的原則,好感亦再進一步。 她柔聲問道:“這批人是誰?” 戚少商與雷卷對視一眼,緩緩道:“你一定聽過他們的名號。據我所知,有‘破壞王’雷艷?!?/br> 蘇夜笑道:“哦,和‘殺戮王’雷怖齊名的那一位,但年輕的多。與其說我熟悉他,不如說他熟悉我?!?/br> 戚少商道:“還有‘殺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帶’雷無妄?!?/br> 他語氣頗為沉重,如同在掂量這些人的斤兩。大約一兩秒鐘后,他接著說:“‘老字號’溫家,蜀中唐門,大口孫家,‘金字招牌’方家……諸多武林世家大派里,全都不乏這種人。十二連環塢風頭轉盛,反倒成了他們心中的好事。他們把你看作建立大功,在太師面前出人頭地的機會,并不怎樣畏懼你?!?/br> 他見蘇夜沉吟不語,猶豫一下,追問道:“你怎么想?” 蘇夜當然在想,想的東西也很多。但她的想法十分怪異,屬于劍走偏鋒的路子。她想,雷無妄綽號“金腰帶”而非“金腰帶王”,簡直太不諧和了,真是缺乏團隊精神。她還想,七絕神劍進京了沒有,認識這幫姓雷的好漢嗎? 她聽戚少商發問,才沖他微微一笑,答道:“我收到消息應當比你們早,但我仍然感激你們?!?/br> 戚少商訝然道:“你知道?” “我的確知道,眼下我知道的事,應當多過我不知道的,”蘇夜笑道,“事已至此,我能怎么想?他們進攻,我便抵擋,他們叫陣,我便接戰。你們呢,你們有啥打算?需要我幫忙的話,盡管開口無妨?!?/br>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金風細雨樓之主蘇夢枕,是個高深莫測的人。蘇夢枕的住處, 也是個高深莫測的地方。 他若把臥房的陳設公之于眾, 一定會讓很多人失望。這是個疏朗空曠的房間, 有桌子,有椅子, 有大柜子,有一張大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這些家私結實、高大、簡樸, 毫無花哨之處,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床底和柜子里均設有機關, 供他走投無路時使用,但就外表而言, 它們實在非常普通。就連那張怪怪的椅子, 也被放在他書房里, 與臥室沒多少關系。 臥房位于象牙塔最高層, 俯瞰周圍四座木樓。它有如一座小小的堡壘,是他厭倦世情時的隱居之地??傮w而言, 他享受獨自坐在塔中的感覺。這地方的清冷孤寂, 比外界的繁華喧鬧更適合他。 床上懸掛布制帳幔, 桌上放著一面銅鏡。他不喜歡照鏡子, 因為總會看到滿面病容。換句話說, 如果一個人外貌不出奇,就不可能產生攬鏡自照的興趣??伤裉炱鹕碇?,竟然一反常態, 尚未整理好衣冠,便走到桌旁,無意識地掃了一眼鏡中影像。 銅鏡映出一張臉,他本人的臉。他的頭發披散下來,隨意垂在背后;他的眼睛異常明亮,乍一看和過往無異,代表他頑強燃燒的生命之火,再仔細看,才會發現眼底的寒意已大為減弱,射出堪稱柔和的光芒。 這個世界從來不公平。世人對男子容貌的要求,遠遠少于對女子的。在江湖上,兩者差異更加明顯。蘇夢枕活了快三十歲,一直以絕世刀法威震武林,以不凡智謀駕馭部屬,未曾關心過自己的美丑妍媸。更何況,他需要關注的問題已然夠多,比如說紅袖刀,比如說金風細雨樓,比如說雷損,沒興趣分心打理外表。但凡事總有例外,他的事也一樣。 他霍然發現,鏡中人今天氣色尤其好,看上去尤其順眼。這背后的原因很簡單——他的精神正處于巔峰狀態,影響了他的容顏和氣質。記不得有多少年了,他心情從未這么愉快過。他珍視這種感覺,更珍視引發這感覺的源頭。 自從下了第一場雪,汴梁城的雪就絡繹不絕,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動輒堆起一尺多厚的積雪,令小門小戶的百姓十分煩惱。冬天日升遲,日落早,他醒的時候,天還沒亮。此時天空亮倒是亮了,卻只綻出一重輕淡的微光,像是藏在被子后面的一盞燈火。 外面正在下雪,大雪。雪片足有一個指節那么長,潔白輕盈,宛如當空撒下的鵝毛。下雪期間,天氣通常不太冷,卻足以加重他的病情,使他咳嗽得愈發厲害。盡管如此,他仍喜歡冬天,像喜歡其他季節般喜歡它。 冬日清晨說不上萬籟俱寂,倒也格外寧靜。他支起離他最近的窗戶,往外望去,依稀看見遠處青山業已白頭,近處更是瓊樓玉閣,被鋪天蓋地的雪白統治。寒風撲面而來,沖淡了象牙塔中的溫暖,令他感到清涼舒適。 他憑窗遠眺時,神色相當平靜,隱隱透出罕見的愉悅。僅憑這些蛛絲馬跡,外人仍然看不穿他的心,只能看出他很高興,同時不由自主,也跟著輕松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關上窗,回過頭,用一種極為罕見的、滿懷深情的目光,凝視床上的人。 蘇夜一動不動,臥在棉被里,仿佛好夢正酣。她一頭青絲散落滿床,發絲烏黑發亮,與她濃密的睫毛相互呼應。蘇夢枕珍而重之的“夢枕”,正被她枕在腦袋下方,全然不嫌它太過堅硬。半截碧綠的枕身從她頭發里探出,像妝點在發間的首飾。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的容貌都無可挑剔;無論用哪種美好的東西形容她,都不算過分。她自身具有的魅力已能誘人折腰,再配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睥睨當世的武功,共同交織出無法抵御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