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今夜過后,京城里有頭有臉, 和沒頭沒臉的人都在找蘇夢枕。 他們不是白愁飛, 急切之情倒是相差仿佛。蘇夢枕即使病重、落難、逃亡, 也是獨一無二的蘇夢枕,價值遠超普通角色。若把他奪到手里, 日后很可能派上大用場。 風雨樓地道宏大復雜,如同設在山腹里的秘密基地。八大刀王挖開入口,深挖很長時間, 發覺必須耗費十數天乃至數十天, 才能搜索完每一條通道。他們當然不允許蘇夢枕拖延這么久, 直接用火藥將地道炸毀,想把他埋葬在這個巨大幽深的墳墓里。 他們的想法沒錯, 決策亦正確無誤。大地隆隆震動時, 蘇夢枕正在地道中艱難地移動。 他袖中藏著紅袖刀, 手里提著一盞燈。遠近漆黑一片, 伸手不見五指,這燈是他唯一的光源。 蘇遮幕修筑地道時, 不僅把它當成后路, 還考慮到埋伏精兵、暫避風頭的問題, 于是通道內部寬敞整潔, 足夠容下成千上百人。墻上每隔一段距離, 就修有承放火把的鐵箍,防止樓中子弟武功不濟,無法在黑暗中視物。 然而, 他現在孤身一人,孤立無援,就算點起所有火把,又有何用? 自雷損身亡,樹大夫替他割掉那條中毒的腿以來,他的傷情和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的肺長了瘤子,胃穿了一個大洞,連呼吸都是痛苦的折磨。 病癥發展到近期,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斷腿創口慢慢腐爛,散發出死人般的氣味。不管服藥還是吃飯,他都因劇痛而嘔吐不止。以前他是瘦骨嶙峋,現在瘦的像一把干柴。 他病到這個地步,仍然堅持不死,所以白愁飛等不及了。他對此已有預感,遂早早遣走楊無邪,作出種種安排,準備圖窮匕見,臨危一搏。 但貼身服侍他的三名親信里,有一人貪慕榮華富貴被白愁飛收買,殺了另外兩個兄弟。雷媚值此關鍵時刻,突如其來背叛了他,亮明她支持白愁飛的立場。 蘇夢枕一退再退,退到最后一步,終于無路可退,便扳動床上機關,跌進地道之中。 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不會倒下。他的敵人日日盼著他死,他偏要忍耐著、堅挺著、無所畏懼著活下去。 白愁飛炸玉塔青樓,具有一石三鳥之功,首先摧毀了他在風雨樓子弟心中的威信,再是通過這種絕情手段,告訴他不會有人前來相救,最后才是利用崩塌傾瀉的土石,把他活埋地底。 想法不錯,執行起來雷厲風行??上У氖?,他們低估了地道的支撐強度,也低估了它的大小。地道上半截,恐怕已被沙土堵住,但中間承受住了爆炸氣浪的沖擊,成功止住泥土下滑,使下半截維持著原有結構,不至于塌在他身上。 建造之初,設計者已考慮到了火藥的問題。他不覺慶幸,只覺感傷。青樓與象牙塔連續倒塌,帶給他難以忍受的苦痛。 白愁飛面對病重的他時,始終缺乏底氣,預先通過他的親信,給他下了兩種無藥可解的劇毒。他身體本就虛弱不堪,中毒之后,虛弱更甚,且不能運用內力,變成一個接近于不懂武功的重癥病人。 那時,他摔在地道硬實的地面上,過了許久才掙扎起身。他很意外自己居然還活著,沒有病發猝死。也許上天覺得給他的考驗太少了,硬是把他逼到最絕望的境地。 因此他不抱任何希望,很清楚眼下無人相救也無人能救。他右手扶著墻,左手提著燈,用僅剩的一條腿,咬牙挪向出口。 他“步行”速度很慢,步子卻很堅定。走了這么久,離出口只有幾里地,他仍不知道該不該去。但是,到了這種時候,他已無路可走。咬牙爬出去的話,他有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生路;留在這里,肯定會成為地道里的一具干尸。 何況,他自知命不久矣。在死去之前,他想見那個被他多年深切掛念著的女子。 爆炸聲漸漸停息了,他又挪動了差不多一刻鐘,挨著墻慢慢坐倒在地。他并非軟弱之人,只是疲累的難以支撐,得歇一會兒,才能繼續往前走。 坐地之時,他忽然發現身后有道像流螢,但更為熾烈的流光,游動如龍,向他這邊蜿蜒而來。 他精神一振,死死盯著它,試圖看出它是發光的飛蟲,還是瀕死之際出現的幻覺。 彈指間,這道流光畫出明亮曲線,來到他眼前。這不是飛蟲也不是幻象,而是一只打亮了的火折子。拿著火折子的,竟是個頭戴鑄鐵面具,一身黑袍的神秘人。 黑袍東一塊,西一塊,沾染著暗灰塵土,似乎它的主人剛剛躺倒在地,打了個滾兒。面具上方,露出烏黑光亮,如烏云般堆起的秀發。 這些特征均無足輕重。他看見這人的第一眼,便驚訝于她周身迸發而出的激烈感情。 這種情感復雜的難以形容,極為動人心魄,似有常人難及的感染力。面具、衣袍、手套全部沒有發揮作用,遮掩了她的容貌,卻遮不住她給人的印象。她焦急而難過,憤懣而壓抑,像一座亟待噴發的火山,令人暗自心驚,又忍不住同情她那深沉真摯的悲傷。 面具后的雙眼照映火光,卻遠比火光明亮,似能噴出焚盡一切的無明之火。 可是,她為什么傷心,為什么難過,為什么傷心到隱藏不住的地步? 兩人一坐一立,面面相覷。蘇夜舉著花了不少銀子買來的火折,手臂穩定的有如銅鑄,心卻在不停發抖。她呆呆站著,好一會兒才問:“你……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火藥爆炸前一秒,她身子往下一沉,神鬼莫測地鉆進地道入口。圍觀眾人瞠目結舌,認為她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幾乎沒人相信她自尋死路。 而她確實是自尋死路。 她可能被火藥炸死,可能被泥土埋住。這兩種情況發生時,她沒有進入洞天福地躲避的機會,但她壓根不在乎。蘇夢枕在地道里,她就要進去。如果她會死于這場大爆炸,蘇夢枕死去的概率豈不是更高? 泥石沖上天空時,她在下落;沙土往下涌動時,她仍在下落。她的五臟六腑曾經互相換了位置,又及時換了回去。她竭盡全力,化解因爆炸而生的浩然巨力,以及能把人燒成焦炭的高溫。 那可怕的力量擠壓她,摔打她,要把她震成血rou碎塊。她身體如同橡皮泥,柔軟的不可思議,不斷變換形狀,盡力成為土壤的一部分。 氣浪有時可以幫忙,有時是難以抗御的阻力。與此同時,她神智依然清明。 過了讓人發瘋的短暫時間,她成功穿過土層,啪的一聲,拍在地上,只覺周身guntang,骨骼寸寸斷裂。痛覺潮水一樣涌來,借著飛快退去。她跳起身,發覺斗笠完全燒光,假發燒掉一半。除此之外,她和跳進火藥堆前一樣完好。 這樁成就無比驚人,足夠拿去對關七炫耀,也幸虧火藥均勻分布,并未全部堆積于某一處。怎奈時機不對,她已忘了自傲的滋味,心里唯有急切與恐懼。 落地以后,她立刻凝神聚氣,感應周圍數十里的動靜,僥天之幸,當真發現了一個微弱氣息。 若她記憶無差,那個位置居然靠近六分半堂總堂,她滿腹疑竇,一邊飛掠疾馳,一邊懷疑自己認錯了方向。結果不到一刻鐘,她驀然發現前方出現一點燈火,還有一個佝僂瘦削的身影。 那正是扶著墻,艱難前行的蘇夢枕。他尚未完全坐下,她人已經到了。 按理說,這個蘇夢枕不是她師兄,與她毫無關系。實際情況則是,只要她記得他,就做不到毫無關系。 她本以為,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認得出他。但一看他的面容,她仍然吃了一驚。那滔天怒火立時熄滅大半,化火成灰。怒氣深埋在灰燼之中,像一塊塊暗紅的余燼。 他不但骨瘦如柴,而且極其虛弱。一雙眼睛真成了兩點鬼火,燃在他像鬼比像人多的臉上。也許病重期間,他無心打理外表,下巴多了胡亂生長的短髭。短髭根部,泛出藍汪汪的顏色,一見便知他體內毒性透出肌膚,使人能從外表看出他中了毒。 此外,他眼白處綴著十個左右的小紅點,看上去紅白分明,導致他容貌更加詭異。藍代表一種劇毒,紅代表另外一種。他本就是重病將死之人,還有人生怕斗不過他,給他下了劇毒! 病尚可治,毒傷有救,他失去的腿卻絕不會回來。他坐著,把腿掩在衣擺下面,明顯少了一塊,有種空蕩無物的感覺。用一條腿走路,不曉得多么困難,他竟能堅持到這里。 蘇夜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燃到盡頭,隨時可能熄滅,也可能拖過別人始料未及的時間。 把她熟悉的師兄砍掉一條腿,用病魔摧毀到支離破碎,就是她面前的蘇夢枕。人不是同一個,可她的感情沒有差異。她眸中有怒火,有精芒,也有淚光。她說話時不想刻意改變聲音,所以一開口,清脆婉轉的嗓音夢幻般響了起來,微微戰栗著,仿佛風中之燭。 她匆忙趕來,事態頓時峰回路轉,多出無數可能。蘇夢枕詫異至極,眼底亦有光芒流動。 他沒問她是誰,只說:“我當然就是這個樣子?!?/br> 說完之后,他喘息幾聲,微露笑容,淡然道:“我是否應該長出一口氣?” 蘇夜不由一愣,苦笑道:“你不怕我是你的敵人?” 蘇夢枕像是要積蓄力量,猛提一口氣方說:“你若是白愁飛的人,絕不會在火藥爆炸后,還留在地底密道。但蘇某的確想不通,你究竟是從哪個地方進來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如她所見,蘇夢枕中的毒有且只有兩種。 一種是詭麗八尺門的“十三點”。中毒之后, 眼里出現鮮明的紅點。紅點數目達到十三個時, 毒性完全爆發, 使中毒者虛弱無力,任人宰割。 另一種名叫“鶴頂藍”, 中毒特征為毛發根部呈現藍色。普通人吃下它,藥力游走血脈,最終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袄献痔枴睖丶以噲D破解這種劇毒, 損失了不少人手, 仍拿它沒有辦法, 只好棄之不理。 兩種毒均無藥可救,前者可用高深內力逼出, 后者得聽天由命, 看自己練的武功能否克制毒性。 蘇夢枕受過必死的傷, 得過必死的病, 如今中了必死的毒,仍然咬牙活著。似乎要等主動放棄生命的時候, 他才會真正死去。 幸好蘇夜有解藥。解藥來自程靈素。 程靈素一生不用無藥可救的毒藥, 也厭惡他人使用。她和師父無嗔和尚一樣, 都不喜歡“毒手藥王”的名號。不過, 她的厭惡不算數, 醫術才算。她經常找來這些劇毒,施展畢生所學,一種一種地制出解藥, 分發給她的姐妹,讓她們遇到意外時,能夠及時救人。 溫家、唐家、何家這些擅長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憚她。他們知道她天賦極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獨門奇毒,卻不敢輕易與十二連環塢產生沖突。 無嗔和尚有這么一個專治各種不服的徒兒,倘若地下有知,也會老懷大慰的。 蘇夜進入洞天福地,找到預先放進去的藥箱,找出兩份解藥,給蘇夢枕服下。對一個瀕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問題。蘇夢枕見她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竟不發表評論,只在旁邊默默看著。 她不敢給他吃別的藥,因為任何輕微藥效,都可能影響因病癥糾結而生的平衡。當然,她還不至于無能為力。但地道陰暗壓抑,他們最好早談正事。 十三點毒性漸消,紅點顏色隨之淡去。鶴頂藍需要的時間更長,至少得兩三天,髭須處的藍色才會消失。 蘇夢枕病重以來,不愿看見自己這張臉,遂把桌上銅鏡蒙住。如果他照照鏡子,立刻會察覺中毒跡象,從而推斷白愁飛收買了他的親信,在每天煎好的藥里下毒。 怎奈世上沒有如果,若干個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蘇夜仔細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嘆道:“先這樣吧,你的病等以后再說?!?/br> 蘇夢枕笑道:“有勞閣下費心,其實我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以后未必能有改觀?!?/br>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藥石和藥石之間,向來有很大差別,”蘇夜口氣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這個地方,你走的這條路,就是地道出口嗎?它通往什么地方?” 蘇夢枕并無站起來的意思,仍然倚墻而坐。那盞燈放在他手邊,照著他半邊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那邊?那邊通向六分半堂總堂主,雷純姑娘的住處?!?/br>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種著一株梅樹,樹下是地道機關樞紐?!?/br> 這兩句話虛弱至極,近乎耳語,卻像九天驚雷,在蘇夜耳邊炸響。她震驚到說不出話,震驚中又有酸楚。 蘇夢枕用于逃生的密道,居然直連六分半堂,而且通往總堂主住所。這牽扯到兩方勢力的過往恩怨,何嘗不是暗示蘇夢枕和雷純姻緣天定? 就算地道始于蘇遮幕和雷震雷,蘇、雷翻臉已久,蘇夢枕為何沒把地道填上? 結論豈不是明擺著的。他想娶雷純,想和雷損修好,幻想他做雷損女婿,雷損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來。于是這么多年,他遲遲不做打算,直到無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敵人。 她的師兄不肯說出地道范圍,無意泄露出入途徑,原因已不必再問。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現在由雷小姐當家做主,難道她愿意幫你?” 蘇夢枕稍微感到奇怪,搖頭笑道:“她不愿意。我殺了她爹爹,她盼著我死,我落難至此,她只會舒心快意?!?/br> 時間仿佛停止了。有那么一分鐘左右,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這陣寂靜令人尷尬,因為這是一場無比尷尬也無比心酸的對話。 “我明白了?!碧K夜說。 方才,她險些以為雷純接任總堂主后,一改父親作風,上除jian臣下懲宵小,因而與蘇夢枕盡釋前嫌,聯手御敵。但幻想尚未露頭,就被狠狠掐滅。她之前想過許多可能,從今以后,不再想了,亦不會懷著某個希望,在蘇夢枕身邊戀棧不去。 一團濃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見天日的地道里徘徊著。 蘇夢枕愈發詫異??墒翘K夜身上充滿了謎團,不在乎這么一個。他只問:“你明白了什么?” 蘇夜笑道:“你不要管,與你無關。地道既連通天泉山、不動飛瀑兩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沒有其他出路?” 她說著說著,扭頭望向來時的路,同時問道:“天泉湖湖畔有嗎?從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里沒設出口?!?/br> 蘇夢枕簡短地道:“有?!?/br> 他正要繼續說,忽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咳??人灾畷r,喉頭鮮血不斷上涌,肺部亦如刀割。他拼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關鍵,別人也能。那里必定有人監控布防,用船只封鎖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來的官兵?!?/br> 蘇夜道:“你不愿落到他們手里?” 蘇夢枕道:“他們聽從白愁飛號令,一見到我,馬上傳訊給金風細雨樓。白愁飛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難安。到了六分半堂,我還有點利用價值,雷姑娘也許不想當場殺我?!?/br> 他費力地抬起頭,緩緩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會去那兒?” 蘇夜驀地冷笑一聲,笑道:“你猜怎么的?我寧可去死?!?/br> 她余怒未息,說完后,又重復一次道:“我寧可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