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他們等蘇夢枕坐上馬車,才正式撤離,讓大街小巷重回平靜安寧的狀態。 同時,楊無邪已從師無愧口中,問出破屋里的情景,所以見到白、王兩人時,表現的格外熱情。他還說,師無愧他們剛回來,他就遣人去請樹大夫。但樹大夫身為御醫,并非可以時時刻刻,隨叫隨到,如今蘇夢枕一行人反而比他先回,也是出人意料。 蘇夜個人認為,如果自己是樹大夫,肯定辭去御醫一職,專門任職于風雨樓。但她還知道,樹大夫醫術精湛,醫德無可挑剔,在宮廷之中很受歡迎,看來辭職一事,并不那么容易。 巧合的是,她剛進醫堂,尚未說上幾句話,樹大夫的馬車便到了。樹大夫以不符合他年紀的敏捷,跳下馬車,匆匆踏進了醫堂大門。 蘇夜見過他好幾次,彼此之間,其實相當熟悉。他一來,她頓時松了口氣,簡單說了說破屋一戰,陳述師無愧、茶花兩人受到的傷,順便介紹一下蘇夢枕的腿傷,并把兇器交給他看,詳細交待她本人采取過的措施。 樹大夫一聽,立即明白她記掛著蘇夢枕,打算把兩名傷者悉數交由他處理。他慈和一笑,追加了幾個問題,很痛快地讓她去了。 對他而言,蘇夢枕大多數時間是個好病人,由于求生欲望強烈,一向遵從醫囑,要他做什么就不打折扣地去做。但另外一部分時間里,蘇夢枕執拗至極,做慣了風雨樓之主,向來說一不二。他若有事不愿醫治,樹大夫貴為御醫,也只能乖乖等著。 像現在這樣,蘇夢枕本應躺在玉塔里,等他登門診治,偏偏不肯躺下也不肯歇息,親自帶著兩個外人四處走動,觀賞金風細雨樓的景色。 樹大夫怕是不怕,卻覺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交由蘇夜來做較為省力。 蘇夜把傷員拋給樹大夫,自己出了醫堂,稍一打聽,發覺蘇、白、王三人已逛完了四座樓,盡夠了地主之誼,據說各自去換下濕衣服,擦干被雨水沾濕的頭發,準備在黃樓吃飯、喝酒、談人生理想或詩詞歌賦或風花雪月。 也許因為她臉色當場沉了下去,那名護樓子弟說話時,態度變的小心翼翼,“公子說,假如姑娘忙完了,也請過去見他?!?/br> 蘇夜一張臉上,好像掛滿了秋霜。即使這個時候,她也比別人好看的多,仿佛枝頭花果凍了一層冰,讓人覺得冷,又有一種特殊的美麗感覺。 至少她帶著這表情,走進黃樓花廳時,廳中的人都感到驚艷,而非覺得害怕。 蘇夢枕果然換完了衣服,心情似乎好的異乎尋常,目光中,帶著平日難得一見的笑意。他見她進門,立即道:“你來,來見我這兩位兄弟?!?/br> 他語氣深處,透出非比尋常的鄭重,意思盡在不言中。蘇夜愣一愣,問道:“你們三人,已經義結金蘭了嗎?” 蘇夢枕頷首道:“不錯?!?/br> 事情仍然如她所想。那兩位在危急關頭出手,驅散六分半堂箭陣,于是獲得了蘇夢枕的信任。經歷苦水鋪一事后,蘇夢枕已十分欣賞他們,他們亦對他有著極為復雜的崇敬情緒。雙方僅認識不到半天,就像認識了半輩子那樣,成為金蘭兄弟,可說順理成章。 蘇夢枕當然是老大,被白愁飛與王小石叫作“蘇大哥”。白愁飛行二,王小石行三。王小石見到她,居然老老實實叫了一聲“夜姊”。白愁飛面露微笑,招呼道:“二小姐?!?/br> 蘇夜又一愣,笑道:“你們結義,把我也結進去了嗎?” 蘇夢枕高興,她也陪著高興。何況多了兩個生死之交,換了誰都該高興。就她本人而言,她絕不會在如此之短的時間里,和剛認識的人推心置腹。但蘇夢枕不是她,本就不必按照她的理念做事。 倘若把話說的直接一些,若非像蘇夢枕這樣,也很難招攬到這兩個出眾人才。年輕、有才、武功高強的人,從來都是各大勢力最看重的潛力股。 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敏銳地覺察到一絲不對勁。不對勁出自哪里,她看不出來,只能隨便恭喜兩聲,隨便問點什么。 王小石搖頭,老老實實道:“沒有啊,我們認的是蘇大哥,不是蘇大姊。不過你是大哥的師妹,我只能叫你一聲姊姊?!?/br> 蘇夜順口笑道:“那也很好?!?/br> 方才,蘇夢枕帶著白、王兩人,像是對蘇夜介紹那樣,給他們介紹了一圈金風細雨樓,同時清楚地流露出招攬之意。 他把話說的非常明白,說早已默認他們是兄弟。即使他們不肯認,轉身就走,他亦會把他們當作兄弟看待。另外兩人大為感動,毫不猶豫認下了這位大哥,把自己與金風細雨樓綁在一起。 一切均很順利,令人心神大暢。然而,當白愁飛直率地開口,半是試探半是認真,向他索要風雨樓副樓主的位子時,突然跳出了一個略不諧和的音符。 蘇夜再聰明,也想不到蘇夢枕的回答。那時他告訴白愁飛,想坐副樓主之位,可以,沒有任何問題。但風雨樓是大幫、大派、大勢力,不見得只能有一位副樓主。無論如何,只要蘇夜人還在風雨樓,她的排名永遠高過其他人,永遠只次于他蘇夢枕。 這兩句話簡單清晰,毫無疑問地,表露出他把蘇夜當成繼承人的心思。白愁飛態度則是豁達爽朗,全然不以為意,甚至開了幾句他和蘇夜的玩笑。但從那時起,蘇夜覺察到的不對勁,一直縈繞不去。 王小石今年二十三歲,以具體生辰年月來算,比蘇夜大一歲還多。他肯叫蘇夜為“夜姊”,無非是尊重蘇夢枕,把她當作未來的大姊。白愁飛則不那么愿意,只稱她二小姐。蘇夜未經歷三人結義過程,不解其中深意,聽到他們稱呼不同,很自然地答應一聲,并未往深處想。 蘇夢枕示意她坐下,參與到他們的談天說地中去。蘇夜卻恍若不見,扭頭對旁邊兩人笑道:“你們兩個回避一下?!?/br> 王小石笑的很暖,很開心,此時突如其來要被趕出門,笑容再度凍住,下意識道:“為啥?” 蘇夢枕皺眉,淡淡道:“我沒有不可告人的事,尤其是對我的兄弟。你若收到密報密信,拿給我看就是?!?/br> 蘇夜嘆了口氣,正色道:“話是你說的,既然如此,你把褲子脫了吧?!?/br> 這一次,輪到蘇夢枕的神情凍在臉上。有一瞬間,旁人幾乎可以用“目瞪口呆”四字,形容這位分掉京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直勾勾看著蘇夜,仿佛不敢相信她會這么說。 蘇夜流利地補充道:“我看看你腿上的傷?;o錯用的毒,毒性驚人?,F在沒有敵人,你也就沒有了借口,不能再拖延下去了?!?/br> 第二百六十八章 花廳里面,其實只有他們四個人, 不見服侍他們的仆役或者護衛。蘇夢枕一向不喜歡熱鬧, 他若出現在人多的場合, 一定是不得不這么做。 只有四個人,已經足夠釀成氣氛, 尷尬中夾雜著好奇的氣氛。 王小石萬萬想不到,萬萬沒想到,所以保持著“噴了”的表情, 在座椅上一動不動。白愁飛瞪大雙眼, 好奇地探頭去看。他都說不上為什么好奇, 也許只是想看看,方才還睥睨群雄、指點江湖風云的蘇公子, 究竟會不會當場脫掉褲子。 蘇夢枕冷冷道:“非要這樣不可?” 他一開口, 蘇夜終于被逗笑了, 同時不由自主地受氣氛影響, 也略微有些尷尬。她是何等人物,仍堅持著說下去, 答道:“我必須看看你的傷口, 如果你沒來得及換褲子, 我可以從破損之處觀察一下。你換了, 那我沒辦法?!?/br> 她邊說邊發現, 蘇夢枕似乎相當緊張。他居然沒祭出拖延大法,學她那樣,說催什么催再等等之類, 而是平靜地道:“我可以把褲腿挽起來?!?/br> 王小石的眼睛也睜大了。 蘇夜想了想,笑道:“這樣也行,不過你得一直挽上去,不然我看不到毒氣上行到哪里。你剛才走路,已出現細微的不便,說明情況相當嚴重。毒素沿血脈蔓延,被真氣一激,速度更快,并不限于那處傷口?!?/br> 她說的越嚴肅踏實,氣氛就越詭異。這次別說白愁飛,王小石都開始思考背后原因。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肯定是因為蘇夜容貌太美,年紀太輕,又是個女子,才弄的古古怪怪。 假使楊無邪來說這些話,蘇夢枕八成是輕飄飄一句“等會兒”,將他打發出去。 他們理應離開,因為蘇夜想讓他們離開,而蘇夢枕的表現,從側面描繪出她想法之正確。他們確實心高氣傲,卻不必拒絕他人所有看似無理的要求。 然而,然們兩人畢竟比較年輕,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不僅不走,還下意識伸長脖子,想瞧瞧下面會發生什么事。究其本質,他們仍是想弄清這對師兄妹的關系,或者說,弄清楚蘇夜的地位。 就在此時,蘇夜覺察到他們的目光,忽地轉身,笑道:“瞧瞧,你們兩個在這兒,他不好意思,是以避一避比較好。怎會有剛與兄弟結義,就在兄弟面前把褲子扒掉的事?!?/br> 她話都說到這個地步,王小石只好挪動一下,頗為不舍地站起身來,和白愁飛對視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期間,蘇夢枕并未阻攔,倒是他們自己在出門之前,向后望了又望,直到正式出門,才忍不住笑出聲。 事情本身沒多么好笑,不知怎的,有蘇夢枕牽扯在內,就好笑到無與倫比。 蘇夢枕仍坐在花廳最尊貴的位置上,雙眉緊皺,似在思考一個很為難的問題。白愁飛與王小石胡亂猜想,至少猜的與事實十分接近。他絕非因為兄弟在場而尷尬,而是因為蘇夜。 當年的幼小女孩是一回事,如今的大美人是另外一回事。十年前,蘇夜坐在他膝蓋上、肩膀上,好像順理成章,每個人都不覺得怪異。倘若她現在再往他膝上一坐,場面就太不對勁了。 不是他們,是你,蘇夢枕在心里說,但并沒有說出聲。他實在是個高傲的人,明明難以掩飾,仍不愿坦承自己害羞,更別提解釋害羞的因由。 他一緊張,話就多,垂死掙扎道:“叫樹大夫來?!?/br> 蘇夜詫異道:“樹大夫在醫堂那邊診治茶花,你何必這么狠心。以及,你為啥想要樹大夫,不要我,莫非你認為他醫術勝過我?” 她手里還拎著個鐵皮箱子,是她和程靈素共同弄出來的急救箱。她提著箱子,站在那里,造型毫無疑問很蠢??上俅?,也比不上蘇夢枕引人注目。 他審慎地沉默著,沉默了好一段時間。蘇夜不耐,催促道:“即使樹大夫來,你照樣得這么做。他又沒練成火眼金睛,無法隔衣診斷,他把脈……哦,我明白了,你表現的如此古怪,其實是因為我?” 她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其中緣由,僅是因為她剛才互換角色,想象蘇夢枕是她,她是蘇夢枕的話,又會如何反應,一想之下,立刻恍然大悟。 治病治傷,本是江湖人的兵家常事,對蘇夢枕而言,無異于家常便飯。既然氣氛特別,當然存在其他問題。 她說完這句話,心下躊躇著,也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猶豫不決。如果蘇夢枕當真不愿意,她只能去叫樹大夫,然后迎接外面兩人古怪的眼神。 她正如是想著,一會兒希望留下,一會兒想轉身就走,蘇夢枕卻驀地起身?;◤d北邊窗下,放著一張長椅。他走到那張長椅旁邊,坐下去,將受傷的腿放上椅子,撩起衣袍。緊接著,緋光倏閃倏收,在褲子上割出一道長長的裂口。 紅袖刀飛回主人袖中。蘇夢枕緊繃著臉,寒聲道:“你看吧?!?/br> 雨早已停了,天泉山上仍然水氣氤氳。不遠處,有人灑掃清潔,清理被大雨打下的落葉。他扭頭看向窗外,望著灑掃落葉的人,借以掩蓋緊張情緒。蘇夜也緊張,但她必須去看他的腿,看花無錯打出的毒傷。 那種毒正如她所想,毒性極烈,見血封喉。之所以沒能殺死蘇夢枕,大概是因為除了他的病,沒有東西可以殺死他。 蘇夢枕靈機一動,以十分機智的方式,保住了這條褲子。蘇夜一直想笑,又一直笑不出來,全程掛著一個扭曲的表情。當她把手探進裂縫,摸上去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全身都在緊繃,繃的如同他的臉色,愈發令她不自在。 檢查過程應當不太長,卻顯的很漫長。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長吁一口氣,臉色倏地一變,冷冷道:“糟了?!?/br> 蘇夢枕之前不看她,不看自己的腿,出神地盯著外面,臉上寫滿了欲蓋彌彰。蘇夜長吁之時,他才馬上回頭,以目光問她怎么回事。 蘇夜正色道:“你路上耽擱太久,毒性發作了超過一個時辰,我無力挽回。你必須截掉這條腿,不然,毒素流入丹田,浸入臟腑,你會變成一個死人?!?/br> 她說的極其正經,語氣亦很嚴肅,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話。蘇夢枕反應卻不同于常人。他緊皺的雙眉漸漸放松,端詳她良久,端詳到她毛骨悚然,也想若無其事地去看窗外景色。 她抱著輸人不輸陣的心理,反問道:“你這是干嘛?” 蘇夢枕笑了,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笑容。她看得出來,他笑的輕松自在,就好像他肩頭壓著的一切重擔,被一下子拋開了。他原本陰沉、冰寒、外人勿近的神色,亦如春風化凍,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淡淡道:“我不信?!?/br> 蘇夜冷笑一聲,問道:“為啥不信,你以為我會嚇唬你嗎?” 蘇夢枕斷然道:“你就是嚇唬我?!?/br> “……你怎么知道?” 金風細雨樓子弟全在外面,無一人有機會看到樓主的神情。他們若看到,也會跟著笑,笑容比他還要開懷。畢竟在蘇夢枕臉上,這種神情太罕見,罕見到人人都知道他的寒傲與寂寞。 他微笑道:“很簡單。如果我將失去一條腿,你肯定很難過,也許難過的超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你會馬上出去,找來樹大夫,與他商量如何保住我的腿。你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陰著臉,沒來由地沖我發脾氣?!?/br> 說到這里時,他居然嘆了口氣,溫和地道:“不管你嘴上怎么說,你對我,一直很好?!?/br> 他口氣中充滿了信心,每個字都透出他對蘇夜的信任。這不是他第一次把想法付諸于口,卻是最明顯、最直接的一次。 忽然之間,蘇夜臉上發熱,自內而外涌出一股溫暖感覺。她下意識想板起臉,終究沒能做到,也禁不住笑了出來,笑的羞澀而輕松。 蘇夢枕當然不必失去一條腿,她確實是在嚇唬他。他采取的措施足夠果斷,在被綠豆打中的一瞬間,就將毒性削減了一大半。剩余一小半,固然纏綿難愈,但假以時日,好好休息保養,終究不會留下什么隱患。 直到確定這件事,她心中的擔憂之情才正式消散,才有心情虛言恫嚇。 她伸手,在他腿上輕輕拍了一下,微笑道:“算你說中了,算你有良心,算你武功練的好。以后你不要這么固執,害的別人提心吊膽?!?/br> 蘇夢枕笑道:“別人?別人是誰?” 他極少和人開玩笑,更是從未調笑過任何人。但他心情極為輕松,輕松的簡直過了分。蘇夜流露出羞澀之意,他反而不那么緊張,順口就說笑了一句。 蘇夜搖頭道:“不知道誒,無邪、無愧他們吧,還有樹大夫,他也很記掛你?!?/br> 她總算成功收起了笑容,可惜眉梢眼角,依然殘留笑意。她重新敲了敲他,正色道:“你一個月之內,不要和人動手,無論遇上什么情況,都可以交給我。你不是新認了倆兄弟嗎,正好趁此機會,試試他們的武功和能力?!?/br> 蘇夢枕猶豫一下,眼見她又要敲,便道:“好?!?/br> 第二百六十九章 蘇夜豪氣干云,許下一切交給我的承諾, 應該讓蘇夢枕十分滿意。經過長久的磨蹭, 她終于不再推諉拖延, 正式表示自己樂于插手風雨樓事務。 然而,連續過去好幾天, 他并沒有交給她任何重要任務,反而對白、王兩人作出安排,命他們前去刺殺雷恨、雷嬌。她聽完之后, 詢問是否需要她去刺殺雷動天, 被不容置疑地拒絕了。 蘇夜沒在他這里撈到工作, 程英的請帖倒先一步而來。她們多半無事不登三寶殿,少半則是找她過去說話, 所以她一接帖子, 立即動身, 前往自己的京城分舵。 她事后方知, 在那場別有用心的沖突中,她們亦殺了一個人。那人姓甚名誰, 已難以查出, 只知是蔡京身邊護衛之一, 和她干掉的那些必然有著聯系。也就是說, 如果蔡京真要追究責任, 十二連環塢將和金風細雨樓一樣,成為第一責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