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雷損輕輕嘆了口氣,悠然道:“世上的事便是這樣,好事趕在一起來,壞事也是。正要cao心五湖龍王的事,又來這么一出?!?/br> 蘇夢枕還沒當上樓主,便利用樓中勢力,尋找那個失蹤了的師妹下落。這事持續多年,并非什么秘密,因此雷損也有耳聞。他仔細一想,覺得起碼也有七八年了,雖說從未得過什么消息,風雨樓卻沒有取消這個命令。 雷嬌見狄飛驚毫無表示,便試探著問道:“總堂主,我要如何回信?” 雷損口氣簡捷的像一道刀光,“生擒她,查她之前的行蹤?!?/br> “如果生擒不了……” “那就殺了她?!?/br> 狄飛驚皺了皺眉,仍然一言不發。他皺眉之時,居然比平常還好看一倍。雷嬌在旁邊瞧著,只覺看上自己的人不是狄大堂主,而是那粗莽放蕩的五堂主雷滾,當真天道不公。 這時,雷損也發現這命令的疏漏之處。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我親自關注五湖龍王的消息,你來對付這女娃娃。她江湖經驗尚淺,必定容易受騙上當。若能把她拿在手中,說不定會有意料之外的結果?!?/br> 第三十四章 蘇夜發現,得罪六分半堂后,想在北方過上平靜生活,接近于不可能。 她可以投靠金風細雨樓,也可以投靠江湖散人的聯盟。但是,這都需要付出一定代價。若堅持獨立自主,自由行動,那她必須具備相當高明的武功,譬如孫青霞,譬如沈虎禪。 她不奇怪這后果,反而覺得理所應當。在霸道方面,十二連環塢也不遑多讓。 又一個凄清安靜的夜晚,又一度月過中天,她也又一次投宿客棧,等白天繼續趕路。她的馬被趕進客棧馬廄里,由燒火師傅兼職照顧。這家店歷史似乎已經很久,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但等客人都睡下了,四周寂靜無聲,她卻睜開了眼睛,沖著房頂微笑,然后翻身下床,捏捏袖子里的青羅刀,緩步走出門外。 后院里,店主種下了許多花草。它們連續被數代人照顧,枝葉蒼勁濃翠,枝干虬結曲折,半點做不了假,所以蘇夜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家百年老字號。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澄凈清澈,將所有東西鍍上淺淺的銀霜。她出門之后,以右手扶住欄桿,向下看去,便見滿院罩著銀色輕紗,令人心神寧定。 如果那里沒站著五個大煞風景的人,就更好了。 一個人當先而立,另外四個跟在他身后,一望可知主次關系。為首的人可以用“四四方方”形容,腦袋方,臉盤方,身體也很方,連眼神都好像帶著棱角。他的身軀自然十分結實,整個人冷硬堅挺,猶如鐵方塊組成。有了這個對比,他身后那四個手下頓時不值一提。 蘇夜看著他們,心中仍未感到奇怪。奇怪的是,店中掌柜、小二、廚子、打工小廝、燒火師傅兼馬夫,還有同一日投宿的客人,已經全部消失了。 這么說也許不太準確,因為老掌柜和馬夫正站在鐵塊人背后,放肆地盯著她看。 她第一眼看到鐵塊人時,覺得他很面熟,像樂高積木小人,等看了第二眼,頓時恍然大悟,笑道:“兄臺,你的名字莫非叫作馬云?” 馬云四方的眼睛瞇了起來,然后搖頭道:“我不姓馬,也不叫馬云。你還沒資格知道我的名字?!?/br> 蘇夜毫不猶豫,立即決定用馬云來指代他。她又往前傾了傾身體,道:“你們很驚訝吧,我走進了這家特意為我安排的客棧,撐到就寢時,仍然安然無恙?!?/br> 馬云冷冷道:“你比情報中寫的更聰明。順便說一句,下在菜里的東西不是劇毒,而是讓人失去意識的特殊毒藥?!?/br> “我不聰明,也猜不出你們這么多彎彎繞,”蘇夜恬不知恥地答道,“可我懂武功,懂用毒,還稍微懂一點醫術。飯菜里,茶里,洗臉水里,被褥上,哪里沒有貓膩?” 馬云聲音如金石交擊,鏗鏘有力,“我早就警告過我的朋友,讓他別動這么多手腳,他偏偏不聽。這下好了,我們還沒動手,你就知道事情不對?!?/br> “你的朋友,還是你的同伴?” “有什么區別?” 蘇夜凝神觀察這五個人,發現背后那四位簡直不堪一擊,也不知六分半堂勢力如斯龐大,馬云為何要帶四個廢物下屬過來。 離開江南前,她從未親自與六分半堂的堂主交過手,也不了解金風細雨樓的重要角色。她想隱藏真實武功,讓旁人不起疑心,又想盡量將武功調的高一些,以免自戴枷鎖,什么都做不成。因此,她只能邊走邊打,放手一試,希望抵達開封府后,能夠調整到一個合適的程度。 不過,她預設身份時,絕對沒考慮被“獨角銅鶴”周角、“金手印”霍董這種人殺死的可能。馬云同志武功應該比他們都高,只不知在自己人眼中,屬于什么水準。 她接近柔順地說:“好吧,沒有區別。你們的手法倒很巧妙,居然能做出這樣的布置。如果我沒在這里投宿,那你們又要怎么樣?” 馬云道:“這是蔡州,本堂在這里勢力向來雄厚。你運氣不好,又不熟悉中原江湖,才會撞進虎口。若你走亳州,就是金風細雨樓的地盤,應該沒人為難你??上О】上?,如今說什么都晚了?!?/br> 蘇夜既沒被迷昏,也沒躺到床上一睡不起,那就代表她破解了暗算手段。馬云只能進行下一步計劃,即強行擒下她,抑或殺死她。 客棧中每個人都有獨特定位,只等蘇夜掠下二樓,奪路向外面逃走,就發動針對她的天羅地網。 更深露重,欄桿雖為木制,卻也觸手生寒。蘇夜自覺不必和對方多說,微笑道:“的確太晚了。一想到以后連覺都睡不好,我就不由心驚膽戰。但我聽說,我的大師兄權勢也很大,并不輸給你們。想必我到了京師,就不必擔心住店問題了吧?” 她話音未落,人竟已飄身而起,猶如一團輕盈流動的豆綠色云霧,飄向這二層小樓的檐角。旁觀者齊齊一驚,只見這團云霧陡然晃動了一下。蘇夜閃電般伸出手,扳住屋檐,借力上縱,須臾間已翻上樓頂。 樓頂當然有人,一個戴著銅制頭盔,氣度如帶兵將軍般的人。他臉上胡須濃密,團團蜷曲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蘇夜看不見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瘦長的臉型,臉頰兩邊顴骨高高凸出,還有當胸襲來的三支連環冷箭。 此人手持鐵胎弓,彎弓搭箭,在她剛露頭時,便向她連射三箭。倘若她如他們所想,掠向客棧正門逃走,那這些箭就會對準她的后心。最要命的是,利箭飛到一半,竟然還能再生變化,飛行軌跡驟然彎曲,箭頭裂開,打出一蓬牛毛細針,還有一團稀薄到接近看不見的粉末。 小樓房間里,忽地搶出三十個拿著弩的人,卻因屋檐阻住了視線,不得不再行移動,才舉起弩弓對準屋頂,準備抽冷子來上一箭。 樓頂上忽然亮起了青色螢火。流螢繞著蘇夜身邊轉動,正是青羅刀尖最為透明的部分。旁人只能看到青螢飛舞,劃出無數曲線,將她護的水潑不進。 這刀法犀利靈動,卻又清麗端正,如同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佳人。若用風雨比擬,那么不是黃昏細雨,也不是驚風疾雨,而是子規聲里雨如煙,沒有半點凄涼氣象。即便不懂武功的平民來看,也會覺得這柄刀非常美麗。 三箭斷開,青羅刀已逼近持弓人,一痕青光近在眼前。而在蘇夜眼中,這人一只蒲扇般的恐怖大掌,同樣近在眼前。 刀光不住明滅,昭示著主人功力流轉變化。持弓人步步后退,亟待同伴的救援。但他和蘇夜離的太近,手下若發箭,都不知第一個中箭的是誰。 老掌柜急聲問道:“趙堂主,我們一起上?” 馬云平整方正的前額上,已出現難以察覺的皺紋。他實在沒想到,蘇夜刀法已經到了“意境”的地步,比密報中描述的更加驚人,人又如此機變沉著,足以彌補其經驗之不足。這讓他感到一陣輕松,就像卸下了肩頭重擔。但下一瞬,他就開始擔心更重要的事情。 以他的武功,躍上樓頂幫手不難,難的是后續處理。待老掌柜急問第二聲,他驀地暴喝道:“放箭!” 勁弩靠機關驅動,只要使用得當,小孩都能用它殺人。他一聲令下,三十張弩弓同時啟動。剎那間,院中滿是利箭裂空而至的呼嘯聲,組成小小的箭網,涌向那兀自流動著的青色螢火。 持弓人,六分半堂的十堂主“三箭將軍”魯三箭發出一聲厲叱,“趙鐵冷,你他媽……” 他話音未落,便聽腳下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蘇夜不愿以刀封擋利箭,腿上用力,踩穿了這不甚結實的屋頂,向下直直落去。落到一半,青羅刀上揚,劃了個圓弧,將這個洞又擴大了一倍,使后退不及的魯三箭也掉了下來。 魯三箭心中滿是忿怒。他說要帶一百個弩手,埋伏在樹林里面,趙鐵冷說人數太多,不好安排,野外太容易逃亡,而且大部分弩手被調去攔截十二連環塢,短時期內抽調不開。他說要下毒下藥,趙鐵冷說手段越多破綻就越多,怕那女子瞧出不對,預先有了防范。他在房間頂上,裝了掛滿利刃倒刺的鐵網,結果不知怎么的,機關忽然失靈,鐵網無法掉落。 就算趙鐵冷說的都對,那么他現在大呼放箭,就不怕把他也扎成刺猬? 在他心中,自己是要負責刺殺蘇夢枕的人,如今來對付他師妹,已然大材小用,結果連這個師妹都對付不了,堪稱平生最挫敗之事。 然而,他很快就不必為任何事沮喪了,因為蘇夜已不想繼續浪費時間。 她從這間客房中沖出,左手一揚,打出扣著的滿手暗器。這些弩手精通箭技,卻沒什么高深武功可言,所以才能裝成普通投宿客人。蘇夜暗器分打五個人,中了四個,立刻多了四具滿臉黑氣的死尸。 起初她還在想,是否要裝成不忍殺人的雛兒模樣。但對方一環扣一環,安排嚴密,對她勢在必得。若她當真初出茅廬,少不得要吃上大虧。她到這時還要饒恕他們性命,未免有悖情理。何況,她無需對這些人趕盡殺絕,只需擒賊先擒王,殺了帶頭人,什么都好說。 她身影再度化成綠云,冉冉而落,半空青光不住閃動,青虹般越空而至,直擊趙鐵冷。 老掌柜等四人正眼花繚亂,卻發現他們的十二堂主動了,不向前沖,倒向后退。他的人像鐵,跑起來卻像風。后院大門本來關著,被他直直撞上,立即撞出一個人形破洞。趙鐵冷穿過這破洞,直奔客店之外。 蘇夜想都不想,緊隨其后,轉眼就沒了蹤影。她殺人越多,程英那邊的壓力就越小。馬云既然選擇了逃走,就表示他武功不如她,那么此時不殺,還等著他重整隊伍,帶三百個弓箭手回來追捕她嗎? 趙鐵冷輕功不弱,卻無法與小寒山的“瞬息千里”相比。蘇夜見店外沒有埋伏,又已將客店遠遠甩在身后,速度更增三分,迅速追上了他。此時四下無人,月華當空而落,正是殺人滅口的好時機。 青羅刀橫在她眉間,映的她眉毛都成了碧青色,似有青色刀氣從刃上涌出。這一刀揮出,必有怒潮之力,雷霆之威。馬云能擋五湖龍王多少刀,只能看他的造化。 就在此時,馬云仿佛知道死神就在背后,居然猛地回身,大聲道:“我是令師兄的人,你不可殺我!” 碧色刀刃當頭而落,刀氣先發后收,及時收住了這一刀,在他方盒子般的臉容正中,留下一道汩汩出血的細縫。蘇夜手腕一轉,刀刃變作刀鋒,向旁滑開,重擊在他肩膀上。 她能在這時收刀,已經算趙鐵冷命大。但刀意未盡,盡管他運功抵御,肩骨仍被刀背擊裂。 蘇夜眨著眼睛,將青羅刀架在他脖子上,狐疑問道:“你說什么?” 趙鐵冷無比慶幸自己說話夠快,勉強露出一個溫和笑容,與那鐵鑄般的臉殊不相稱。他道:“姑娘剛回中原吧?” “是?!?/br> “我是令師兄蘇公子的人,名叫趙鐵冷,在六分半堂臥底,當上了第十二堂堂主。姑娘也許不知道,金風細雨樓有五大神煞,我就是薛西神?!?/br> 蘇夜臉上一寒,似天真似嗔怒地問道:“那你為什么和那放箭的同流合污,合力圍攻于我?” “這是蘇公子的意思?!?/br> 至此,蘇夜終于真的愣了一下,怒道:“大師兄讓你來殺我?” 第三十五章 趙鐵冷一向不愛笑,這時更加維持不住笑容,道:“你聽我解釋?!?/br> 蘇夜似笑非笑地問道:“若我說我不聽,你是不是嚇都嚇死了?” 趙鐵冷真怕她年輕沖動,將手中刀向里側一勾,要了他的命,連忙答道:“我們換個僻靜地方,這里太寬曠,任誰過來,都能看到我們面對面站著說話?!?/br> 當時魯三箭身亡,他不想留在客店里,當著手下的面與蘇夜生死相拼。且不說他一見蘇夜的刀,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就算是,他明知故犯,殺了蘇公子的師妹,以后天下雖大,亦無容身之處。俗話說,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無奈之下,只好轉身撞開大門,一路疾奔渺無人煙之處,找機會和她說清真相。 蘇夜倒也沒為難他,笑吟吟地收刀回袖,跟著他來到他認為安全的談話處。這地方確實偏僻,四下里愈發靜了,漸漸的寒氣侵人。她瞥一眼滿地白霜,只聽趙鐵冷低聲道:“蘇女俠,蘇公子已知消息,安排我來接應,否則你遇上的麻煩絕不止于此。你想想,那家客店乃是六分半堂的產業。我們沖出大門時,外面居然沒有伏擊的人,豈不很奇怪?” 蘇夜聽到他第一句話,便微微一笑。趙鐵冷見她笑了,連忙又道:“你刀法如此犀利,應敵時如此敏銳,蘇公子見了,必然十分高興。不怕告訴你,公子曾嚴命我們,務要把你平安送進開封府。只要你能順利進京,我身份曝露,前功盡棄都沒關系?!?/br> 他接到這命令之時,愁的頭發都要白了,心想這姑娘一進中原,先徹底得罪六分半堂,又到處亂說師兄是誰。她自己找死,用什么辦法能保住她?誰知事與愿違,她刀法竟高的出奇。他得自行曝露身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他聲音又冷又硬,即便拼命解釋,也顯得無趣。蘇夜認真聽著,卻沒放在心上,至此才略有動容,緩緩道:“原來師兄還記得我?!?/br> 趙鐵冷道:“自然記得?!?/br> 蘇夜沉吟一陣,狀似無意地問:“我聽說,師兄如今很有權勢。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兩虎相爭,都想吞并對方。那我殺了六分半堂的堂主,也算幫了他忙吧?” 事實上,六分半堂中,只有前五位堂主格外重要,一旦身故,很難找到合適的人代替。剩下七位,在江湖上雖有名聲,卻只不過是沖鋒陷陣的普通戰將。唯有“三箭將軍”魯三箭精通射術箭技,能得到雷損青眼而已。 趙鐵冷覺得她想法格外天真,又不敢再次激怒她,只得順著她的話頭,盡可能溫和道:“這還用問嗎?” 蘇夜微笑道:“好吧,算你有理??赡阏f了這么多,仍然沒有拿出證據?!?/br> 趙鐵冷大為無奈,苦笑道:“我沒法證明,我沒有證據?!?/br> “像你這樣的人多嗎?” 蘇夜順口一問,其實態度極為隨便。但趙鐵冷人在險境之中,仍不肯回答這個問題,語氣亦變的含糊不清,“只能說彼此彼此?!?/br> 他這么回答,反而令蘇夜高看他一眼。她注視他半晌,兩道明凈的目光在他臉上滾來滾去。趙鐵冷當然不心虛,卻被她看的莫名心虛,只得使出鐵臉功夫,硬頂她的逼視。 他正搜腸刮肚,想著還有什么好話可說,卻聽蘇夜問道:“既然如此,我和師兄近十年沒見了,他就不怕我是敵人送來的冒牌貨?” 趙鐵冷的答復愈發簡略,“蘇公子什么都不怕?!?/br> 蘇夜秀眉微挑,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趙鐵冷道:“我說姑娘聰明,姑娘還在自謙。蘇公子何等人物,會讓我們去檢驗他的師妹?他就算懷疑,也要先親眼見你再做判斷,豈有外人插手余地?!?/br> 他又道:“蘇女俠,你要殺我,我大概在劫難逃。但聽我一句勸,你先向東走,進入亳州地面,自然有人接應你,再從從亳州趕往開封府,可保萬無一失?!?/br> 蘇夜聽完,已知道他語意真誠,絕非說假話換取逃生機會。若在平時,她自然依言行動,省的住個店還要處理飯菜。但她尚需照顧十二連環塢的車隊,保證它們進入金風細雨樓地盤,才能安心去京城。 她問:“還有哪里安全?” 趙鐵冷不解,仍老實報出了幾個地名,希望她千萬聽話,不要自找麻煩。蘇夜一邊與情報印證,一邊淡淡道:“趙堂主……我就叫你趙堂主吧。我已經見識了六分半堂的手段,對任何人都不敢全信。去不去亳州,由我自行決定,我也不會將行程告訴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