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可是他太了解她,十年前就知道,她固執倔強、愛逞強卻又脆弱,有些話即便挑明了,告訴她,讓她明白,她也不會聽。所以他根本就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又活過一次,讓她以為他在地牢里死了也好。 柳行素的笑聲聽起來反倒像在哭,“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因為這些事感激你,對你愧疚呢?我告訴你,你就這么死了,我不會記你一輩子?!?/br> “我知道你不會?!卑啄轿醭领o而優雅的眉眼,宛如水之湄一抹橫堤,一道長煙。薄唇微微向上一勾,他輕聲道,“我從沒想要你的感激和歉疚。潺潺,雖然不該,但有些話我想告訴你,我不想你報仇。無論是我的父皇,還是突厥人,這些人動一下,對社稷和百姓來說,都是無可預估的災難。更何況,大周天子和突厥,憑你一人,能做到什么?最后也許還是一身是傷,將你的性命都送進去。我明白你心里的恨,如果恨,我但愿你恨的人,永遠是我?!?/br> 這才是,你冒死也不反駁,任由皇帝將你打入地牢的原因么?柳行素張了張口,發覺自己竟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最終她把眉擰成了結,“你說皇帝,因為他生性多疑和剛愎自用,我柳家滿門誅滅,深仇大恨,我怎么能輕易放下?如果我死在六年前,恩仇盡消,不會有人來尋你們白家的仇,可是我活下來,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夜晚,都沒有忘了家仇,我做不到?!?/br> “我一命,也不夠么?!彼?。 “不夠!”柳行素有些惱火,“他下令誅我家人,還害得你……我跟他了結不了?!?/br> “你身后,所有人知道我是柳潺,你是我的男人?!彼綇椭粑?,手緊緊攥著他的手腕,“我們陰山一脈,不像你們周人扭捏,也不像你們連三妻四妾都覺得是平常事,我承襲家訓長大,一生只對丈夫忠貞,之死靡它。不說你的病能不能治好,就算不能,從今以后你活著的每一日都是我的,否則我把你的身份全告訴徽兒,教他知道他爹拋妻棄子,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渣。我這個人霸道自私又小氣,還十分不講道理,你是知道的?!?/br> “潺潺……”他總是說不動她,只能無奈地低著頭,唇角溢出一縷輕嘆。 風乍起,吹皺一溪輕霧。 柳行素心疼得要命,就因為他的死腦筋又不干脆,她總是被他逼得亮出一些下流招。她去溪邊將他的帷帽拾起來,竹笠已經濕了,她干脆將還干凈的面紗撕下來,走回來,替他蒙上,“公子大人,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沒有?” 他愣了一下,覺得日色有些刺眼,他眼前凝眸含睇的女子膚光絢爛如錦。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柳行素“嗯”了一聲,歪頭道:“沒有了?” “沒有了?!泵婕嗇p薄,白慕熙的臉透出淡淡的紅。她狐疑地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轉過目光,眼神不自然地落到了潺潺溪水上。 “娘親,你和好看叔叔說了什么?”柳承徽仰著小臉拉住她的下裳。 柳行素蹲下來抱住他,“嗯?” “娘親好久沒抱徽兒了,為什么抱了叔叔?” “嗯……這個問題……”她眼睛晶瑩地揚起頭,只見某人已經十分鎮定自若地咳嗽了一聲,然后上車了。 “娘親,徽兒不要和師伯大伯一車,他們好可怕,在車上打來打去的?!边€是娘親和好看叔叔好啊,柳承徽嘟起小嘴兒可恥地賣乖。 柳行素心腸一軟,“好?!?/br> 車里是她深愛的人,雖然他也許命不久長,可她說要霸著他剩余所有日子那些話,她不可能真正做得到,那就……分一點兒給徽兒吧。 小家伙爬上了車,柳行素見一旁梅先生還在低頭琢磨著一本杏林經書,走了上前,“先生?!?/br> 梅先生抬起頭,“你想知道,他的???” “嗯?!彼拐\不諱。 梅先生闔上手中的醫書,從容道:“那不是病。但也可稱之為病。去年他去河西那一節想必沒有對你說。他自幼便身子便畏寒,到了北方,雖然坐鎮軍帳,但時而也會遇上突厥人的強攻,偶然地被兵器劃了一刀,本來只是小傷,卻因為西北環境惡劣,染上了傷寒。這病難治得緊,軍醫替他穩了病情,回到上京時一切如常,想必也沒有人在意吧。直到時隔沒多久,他再度進入濕寒的地牢……原本也只是病,但再加上那碗毒酒,便讓他的身體再也熬不住了?!?/br> “病與寒毒,兩者相成,醫治起來便十分麻煩?!?/br> 柳行素搶上來一步,“梅先生,那還有得治么?” 梅先生將醫書放入了藥箱最底層,撫了撫手掌,“也許有。但我現在尚且不敢肯定,只能暫時跟著他,用銀針和藥草暫且封住毒性蔓延,等在下找到了藥引,必然迎刃而解?!?/br> 原來也并不是完全無醫,柳行素萌生希冀,眼波清亮地彎腰行了一禮,“多謝,有勞梅先生?!?/br> 再回到車里的時候,柳承徽已經睡著了,小小的一只軟軟地將頭枕在白慕熙的腿上,睡得好夢酣甜,流了一嘴兒的口水。柳行素見他目光有些無奈,好笑地上來,用繡帕替兒子把口水擦了,順手摸了摸他嬰兒肥的小臉,慢慢地感嘆:“要是眼睛也像你,長大了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少女?!?/br> 他裝作聽不懂的模樣,偏過了頭。 明明就是十分受用,偏偏要端著架子,柳行素笑著,在兒子小嘴上偷親了一下,低聲道:“你父王是個別扭鬼?!?/br> “……”這句,他當然也聽到了。 出衡陽到上京,千里迢迢,柳行素不明白他為何不留在衡陽養病,等了許久不聞回音,柳行素也岔開了目光,望著窗外的平原沃野,湘水在身后滔滔不絕,一碧萬頃的良田,在四野下有種獨具韻味的安寧和純凈。 如果當年,沒有柳家的事,他們也許便在山林沃野,與華婆婆她們活在一起一輩子了??上屡c愿違,不如意的常有八|九,天道無情不可預測。 這場博弈里,已經沒有誰可以說自己是無辜的人。 柳行素聽到身后的響起的聲音:“衡陽已經被睿王知道了,并不安全?!?/br> 她回頭,“那你想阻止睿王逼宮么?” “還是,只是想阻止突厥人的進攻,防止生靈涂炭?”說到這兒,柳行素便有些歉然,如果不是她,也許他還應該在上京城,在繁華威嚴處,指揮若定,一坐皆驚。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斂唇道:“突厥太后和丁零王,是睿王迎回朝的。突厥大亂不過是突厥閼氏撕毀了與睿王的協定,她決意自己討回河西走廊,甚至攻克安西都護?!?/br> “我了解睿王,他雖然好殺,也曉得利害之處,一定會先擊退了突厥才回京奪|權。畢竟他的野心,是完整的大周河山,而不是丟下祖宗基業于不顧,拱手讓人?!?/br> 想必突厥太后也是看出了睿王殿下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才撕毀約定,舉兵犯境。但睿王驍勇善戰,突厥人并討不到便宜,不過是爭的這口氣罷了。 柳行素道:“所以你的目標不是突厥?” “當然是?!彼⑽P起雙眸,“潺潺,你的仇,我替你報?!?/br> 突厥的仇,他替她報,皇帝的仇,他拿自己償還。原來他一直是這么打算的。真是……柳行素突然咬牙切齒,“這么危險的事,我不許你做,你聽著,你給我把病養好,只要這樣,我就考慮,跟白家的恩怨一筆勾銷?!?/br> 他怔了一下,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還能——勾銷么?” “當然能?!绷兴刂噶酥杆膬鹤?,“如果你能答應,這就是我們化干戈為玉帛的鐵證?!?/br> 這是白氏與柳氏的后人,不說獨一份,但天下沒有誰比這個更有資格作證了。 他眉眼一彎,此時趴在他膝頭的兒子醒了,睡得不安逸,醒來就開始鬧,要娘親抱抱,柳行素過了害喜的日子,但胎氣卻不穩,不敢把這么大的兒子抱進懷里,將他的肩膀推了一把,“要你好看叔叔抱好不好?” 小腦袋望向一旁目含微笑的好看叔叔,小腦袋裝模作樣地晃了晃,“那也好吧?!?/br> 于是張開了小手,“叔叔,抱?!?/br> 白慕熙有些好笑地看著自己的傻兒子,第一次,在明知身份的情境下打量他,伸手將傻兒子抱上來放到腿上,小人兒才只有他的腿長,臉還有些嬰兒肥,黑漆漆的眼睛,有些像他,更多是像潺潺,他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睡不著了?” 柳承徽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把臉歪進他懷里,嘟囔道:“娘親老親我,把我親醒了?!?/br> “……”親你還不高興了? 作者有話要說: 賣萌可恥啊~ 這章柳柳的愛情宣言真霸氣! ☆、第77章 風霜皆落塵 睿王率軍抵御外辱,雙方在涼州之外僵持了近兩個月, 還是睿王好大喜功, 衡陽的消息傳來,讓他再也坐不住了, 案牘上的私信被他撕成了碎布,“好個皇兄?!?/br> 他是猜測他沒有死, 上京城太子殯葬之時, 那具覆面的尸首太過蹊蹺。但父皇當時處于喪子悲慟之中,即便要他開棺驗尸, 他也不可能會答應。死者為大,他的皇兄生前做了再多讓皇帝猜忌疑心之事, 但人死了,他的一切會被時間原諒。睿王清楚地發覺, 父皇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花白兩鬢,雙眼混濁,扶著棺槨失聲難抑。最后還是襄王來, 才將他勸回去了。 “王爺, 咱們如今是趁勝追擊, 還是折返上京?”謀士戰戰兢兢問。 前幾日,因為軍中有個“蠱惑人心”, 說太子未死泄露軍機的,被睿王聽到,拔劍當場斬殺馬下, 從此后人心惶惶,再也無人敢提“太子”二字。 火缽里,火苗將鴻雁傳來的錦書吞沒了,幽幽的焰光映得睿王一張滿是戾氣的臉扭曲而陰狠,“回京?!?/br> 既然他趕來,便讓他知道,這大周的江山,遲早會落入睿王掌心,他所珍視的寵愛的留戀的,他會一個不留地盡數毀于他眼前。 隊伍沿著河水北上,到了夜里,眾人擇了山頭曠野處安營扎寨。 身后一蓬蓬白帳矗落起來,篝火四處點燃,烤rou和美酒的清香飄散到各處,白慕熙一襲白裳,坐在篝火邊調試他的琴弦,仿佛身后道道青山都在他的腳下化成了柔軟的水,只剩一筆黛痕。 琴音如訴,如問,清揚地起伏,在這春夜微涼的天氣里,草木微搖,露水白霧從叢林之間竄出氤氳的芳蹤。 因為梅先生說他不能再受涼,柳行素見他衣衫單薄,從馬車上給他拿了一件狐裘,“披上?!?/br> 琴音一停,他沉默地接過她遞來的狐裘,裹在了身上。 兩個人在篝火旁依偎起來,柳行素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著火焰一次次升起,綻開碩大的火花,又黯淡地落下來,從焦灰和木柴之間發出噼啪的聲音。 韓訣一手牽著柳承徽走來,因為大晚上這小子要找他娘,韓訣哄不好了,沈輕舟自然不愿意哄,于是他拉著徽兒過來,打了一整日,韓訣身上掛了不少彩,臉也被蹭破了一層皮,紅腫起來,英俊的儀容險些毀于一旦。 看到篝火前相伴相依的二人,他輕輕一呻,“徽兒,你娘有了新歡,你還去作甚么?” 柳承徽仰起小臉納悶地望著大伯。 韓訣一本正經地道:“你娘很快就要有后爹了,等她有了后爹,就再也不找你爹了,你聽明白了么?” 柳承徽想起來,方才阿七叔叔拉著他,挺直白地問:“要是你好看叔叔當你阿爹,你愿不愿意?” 他便問:“是親爹嗎?”聽說,只有親爹才會疼愛自己啊。 阿七肅然道:“當然是?!?/br> 柳承徽點頭,“那好啊?!?/br> 他潛意識里已經接受了好看叔叔當自己爹爹的事,于是韓訣問起來之時,他特自豪地說道:“那很好啊,好看叔叔配得上當我爹?!?/br> 小子真是太容易被收買,韓訣冷了冷臉色,走了近前,在兩個重疊的身影之后,陰陽怪氣道:“心真大,替別人養孩子的事也干?!?/br> 這話是說給白慕熙的,韓訣既然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們倆當人都聽到了,白慕熙微微挑眉,側過了臉,仿佛在要讓她解釋,這個孩子是誰的。 明知他是促狹,柳行素卻心煩意亂地咬了咬唇,“你別這么看我,我的孩子,只能認你當爹?!?/br> “哦?!彼^目光,不問了。 韓訣皺眉,“那孩子是誰的,你心里難道沒數么?自欺欺人有意思?”這句話是沖柳行素說的。 “……” 柳承徽聽不懂大人的話,撒開了韓訣的大手,直撲到白慕熙和柳行素之間,一手勾搭一個,“娘親,你們在講故事嗎?” “咳咳,”柳行素道,“徽兒睡覺前,喜歡聽故事?!?/br> 白慕熙微微頷首,“還有唱歌?” “嗯?!彼欢ㄊ侵懒嘶諆簳鞘捉厦裰{,那是很多年前皇后唱給他的歌謠,他教會了她,她又教給了他們兒子,柳行素那時候明明是恨他的,卻把他教的歌傳給了兒子……她的臉頰燒起來了。 “難怪?!卑啄轿跤行┦?,握住了柳承徽的小手,微微一蕩,“嗯,你娘親給你講什么故事?” 柳承徽歪了歪腦袋,看了眼自己娘,掰著小指頭數起來,“就是青州殺人案啊,涼州水井的無頭案啊,上京城花柳案啊,還有塞外的僵尸……” 白慕熙堵住了兒子喋喋不休的嘴,咳嗽起來。 柳行素突然忍不住不矜持地笑了。 他最怕這個。 白慕熙橫了她一眼,柳行素佯作沒看到,一面笑一面扭到了別處。 韓訣怔怔地在樹后聽了許久,直到一遍又一遍確認這個聲音是誰的,他才腦中轟然一聲,猶如驚雷炸開,這個沒心肝的人,他為了他的“遺言”四處奔波受累時,他在這兒抱媳婦哄兒子??! “咳咳!” 沉重的咳嗽聲提醒一家三口身后還有個被遺忘的人,韓訣冷冷地一笑,衣擺浮在篝火之后,映得一張俊容半黃半白,哂笑道:“不愧是太子殿下,連‘死’都是可以拿來騙人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