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沈輕舟傷好了大半,他與柳行素合計了一番,決意不能再留下打擾華婆婆獨居, 本以為此次可以順利抵達衡陽城, 但又遇到了一波追兵。 樹林里的風聲猶如箭矢, 颯颯地刮過耳朵。 冰雪初融的初春寒氣入骨,柳行素凍僵了的手緊緊抓著沈輕舟, “師兄,你撐著點?!?/br> 兩人一路沿著小路疾走,但終究抵不過對方來勢洶洶, 柳行素聽到身后韓訣沉怒的聲音:“你們還跑得了么?” 柳行素怔了怔,不一會兒矮矮叢生的灌木里竄出數十個手持長刀的甲兵來,韓訣策馬而近,玄青色勁裝沾滿了林灰,風塵仆仆,“柳行素!” 她轉過身,“韓大人,連你也被睿王收編了么?” “胡言亂語?!表n訣提劍下馬,“若非我了結你們身后的追兵,此刻圍在衡陽城外的人能將你剁成齏粉?!本栮幒莸拿祭淙灰宦?,還是柳行素初見的陰戾,一手長劍擲出了劍鞘,“慕熙死前,讓我照顧你的安?!?,我真以為你會想辦法救他,可兩面三刀花言巧語騙了他的性命的,不就是忘恩負義的你么?” 沈輕舟按住劍擋到柳行素身前,面對韓訣的咄咄逼人,面色一凝,“休得與我師妹為難?!?/br> “哈哈,才幾日,”韓訣冷笑,“真是口蜜腹劍、水性楊花的女人?!?/br> “你胡說什么?”沈輕舟拔劍沖了上來。 “師兄!”柳行素制止不及,眼睜睜看著兩人打了起來。 她沒見識過韓訣的武力,沒想到他與成名多年的師兄竟然不分伯仲,沈輕舟即便沒有傷在身,也未必斗得過他。 “韓訣,師兄!住手!” 韓訣一劍晃開,如練如星,劍尖一點,身輕如燕地竄了起來,一掌迫開沈輕舟的劍鋒,另一手筆直如龍氣脈中貫,一劍飛馳而到,沈輕舟后背受傷,被他內力一震,落后了一步,待要趕來時已經慢了兩步,柳行素護住肚子后退。 韓訣的劍勢不可擋,終于在逼到柳行素面門時,見她伸手護著小腹,怔了一怔,意識到那可能是什么,身體繃緊了,倏地撤劍,他的劍術已經到了收發自如的狀態,目露驚疑,“你……” “是太子遺孤?!鄙蜉p舟退到了柳行素身前來,再度護住了她。 韓訣怒道:“不可能!” 她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真的會留下太子的孩子? “有什么不可能,我師妹早六年前就給白慕熙生了一個兒子?!苯袢杖粢矶?,唯有拉攏韓訣,叫他不生殺心,何況有韓訣相助,南下尋找柳承徽、逃避睿王的埋伏會更方便。沈輕舟收劍,對著微微愕然的韓訣道,“他人眼下許就在衡陽,我與師妹二人是為了尋他來的,至于太子的事,無論是不是誤會,韓大人,你都想讓他的孩子成為沒爹沒娘的孤兒?” “師兄……”柳行素拉住了他的一幅衣袖。 韓訣皺眉道:“什么誤會?” 柳行素咬唇,從沈輕舟身后走了出來,晦澀地說道:“我是陰山柳氏最后一個人,柳潺。當年我家門罹難,滿門幾乎不留活口,我回來上京本是為了調查這事,是為了報仇?!?/br> “你是柳潺?”韓訣的腦海里轟然一聲,他總算明白了為何當日……當日白慕熙神色有異,甚至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他早知道,柳行素不會放任他坐穿牢底,死,也是他早就預料了的鋪好了路的??墒恰澳阋詾楹λ滥闳业娜耸悄轿??你竟然以為是他?” 柳行素驀地抬起頭來,“他自己承認的!”眼眶澀得發紅,柳行素扶著肚子的手都在顫抖。早在華婆婆那兒,她就覺得事情可能并不是如此簡單,可是……可是……如果連韓訣也這么說,如果韓訣手中有證據證明不是那樣呢? 白石給的衣袍還在她的手里,他已自刎謝罪,如果這些都不是真相,那什么又是? 韓訣哈哈大笑,令人發寒的聲音冷如玄鐵,“你說的兇手,我沒有證據。我只知道,你柳潺用了一場火把自己燒死在東宮,他就用一場火也把自己葬送在里邊!我只知道,連皇帝都怕他為你做什么傻事,用斷情蠱抹去他的記憶!我只知道,他在永州和衡陽,為你準備山林別居,他原本就算放棄了太子位也不想失去你!哈哈哈,柳潺,你可真是好……好得很啊……” “你、說、什么?”柳行素眼前發黑,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饒是如此,還是問得艱難。 韓訣將長劍一手摜于地上,揚塵如屑。 宮中所有人在那之前都沒見過太子如此歇斯底里的癲狂之態,雙眼血紅地從一堆殘灰里找到一個女人的尸首,當時沒有人敢上去搭把手,唯有皇帝,一臉隱忍的怒火站在他的身后,看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被一個女人摧殘成如此模樣。 太子哽咽不成聲,將那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緊緊地攬在懷里,盡管有人認出來那具尸體不是太子妃的,更像是大宮女靈瑗,卻沒有一個人敢說。 皇帝走過來,踩著一截枯枝,龍目凜凜,“太子,你跟朕說過,娶柳潺是權宜之計,你不會將她放在心上。太子,這便是你的權宜之計?” 白慕熙雙眸猩紅,突然間放聲大笑,“是,兒臣犯了欺君之罪,求父皇處置!” “太子,朕對你大失所望?!?/br> 調他離開上京,密謀處死柳家,將靈瑗送入東宮陷害潺潺,皇帝已經一切如愿了,到頭來他還是對他失望了。 他何曾滿足過皇帝的期許?就因為他重情,所以要處處克制,步步小心,他身邊的一切人,但凡逾矩的越界的,便都是這個下場。他從小就要學會冷漠,學會冷酷,學會喜怒不形于色,學會把所有真心擋在門外??墒撬挥幸粋€柳潺,從小到大這是他唯一爭取過試著保護的人。因為柳家根深勢大,因為他對柳潺動了情,所以她們都不能活? 他終于蒼涼地嘲笑起來,“父皇,自幼我承你疼愛,名師教養,從不敢違逆一句。今日我還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從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軀殼?!?/br> 他抱著那具尸體轉身走入黯淡無色的東宮里。 經由人救火,整座宮殿毀損的地方并不大,太子的寢宮仍在,這是這座琉璃紫瓦、滿堂富麗的宮殿,此時如同一只囂張乖戾的巨手,一掌將他打入深淵底下,萬劫不復。 皇帝嘆了口氣,心道,太子畢竟是自己最得意的兒子,等到他想明白,一切自然會好轉。他畢竟才十幾歲,少年動情不知深淺,乍然失去喜歡的人,總有些沖動。 沒想到等皇帝回長生宮方歇下,小太監便跌跌撞撞跑來,“不好了陛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皇帝一股子惱火,從龍床上翻身下來。 “太子……太子……”小太監結結巴巴了良久,終于吐出一行完整的話,“東宮失火,太子殿下被困在火里了!奴、奴勸不了,殿下不肯出來!” 皇帝轟然如山崩,那時候他便知道,太子已經成了他的不定數,他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又萬無一失地控制著這個兒子了。 他請苗疆的巫師用蠱毒封了太子的記憶,讓他徹底忘記記憶里曾存在過柳潺整個人,那一晚,所有目睹的東宮火勢的人,都發配遠方,上京城但凡有人知道的,也都或多或少收到了天子威脅,守口如瓶。 “這才是當年,皇帝費盡心思要瞞下的事?!?/br> 韓訣皺了皺眉,他想到,也許白慕熙要的就是他把這個秘密咽進肚子里,永遠不對柳行素說,所以……他是在替皇上頂罪么? 這個人……皇帝做的孽,他憑什么要認罪? 難道他一個人,一杯毒酒,這段恩怨便能了了么?也許柳行素還是帶著恨,他不過是她滄海之中的一粟,他的死消弭不了什么,也挽不回任何一條生命,也許柳行素回到上京,想的從來都沒有他,只有復仇,也許柳行素早對他恨之入骨,也許……這個傻子! 柳行素轉過了身,留給他們一個單薄的背影,那兩道肩膀顫抖了許久,天色昏暗,林木蕭然,身后有溪澗潺湲的水聲,她深深吸氣,靜靜地說,“他說過,永遠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可是他,總能讓我后悔,每一次?!?/br> 每一次吵架都是她自我反省,然后用失憶的辦法忘掉不愉快,滿心里全是自己的不好和他的好,每一次都是她找他說對不起,說些后悔不迭的話。 他向來一個字都沒有。 可是最后,干凈利落抽身便離開的還是他,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世上忍著苦果咽著悲歡的還是她。 白慕熙,你這個騙子!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讓小徽徽見爹爹了~ ☆、第71章 父子終相見 “柳行素,我對柳家的案子不想插手, 可是你捫心自問, 因為你一個人,鬧得突厥大亂, 禍及大周邊境,你不會良心不安么?慕熙算準了阿史那野會流放閼氏和丁零王, 只要突厥內亂, 至少河西到賀蘭山西北一帶能休養生息五年。你這么一鬧,不但戰事又起, 睿王更會趁機攪亂渾水摸魚。毒酒不是你給的,可你明知道皇帝猜忌太子, 至少,你有心讓他做不了太子?!?/br> 韓訣一席話比當頭棒喝。 柳行素微微彎下腰, 也不知道哪里開始痛, 只能手足無措地立在那兒,像只茫然得蒼原上失落的孤雁。她想過報復他,可是, 她沒有想過, 區區一封信……他會順勢而下, 會那么輕易便讓自己陷入危局之中,那么從容地飲鴆赴死。 “師妹……”沈輕舟從她身后托住了她的肩膀, 無奈嘆息。 柳行素搖頭,眼眶里搖下幾滴淚水,“我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的……我沒有信他……是我的錯……” 他們習慣了看著她堅強, 就連沈輕舟都幾乎沒見過她落淚。一時間默默動容,偏又無法安慰。他其實早就知道,她這輩子,只會為了白慕熙變得不像她自己,只為了白慕熙才會軟弱。 從她岑寂地在賀蘭山醒來開始,沈輕舟就利落地定了決心,從今以后,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用超出兄妹之情的感情去照顧她。 韓訣想到他們方才說的那個小外甥,皺了皺眉,原本帶了一身的怒火和殺意前來,此時突感新奇,古怪地皺了皺眉,“小孩兒現在在衡陽城?” 沈輕舟不知道怎么回答,“前幾日在,但他很皮,這幾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br> 很皮的小孩兒早就落入了天羅地網,就差紅燒清蒸各剁一半了。 柳承徽躲躲閃閃,一個人蜷在鋪滿干草的柴房里,蒙昧的天光沿著木門的罅隙穿透進來,他抱著柱子,一雙被繩子磨得通紅的小手正拼命地在有棱角的柱子上磨蹭,但繩子太結實了,他忙活了半個時辰,才磨了一道小口。 他喪氣得把小臉低下來,在袖子上飛快地抹干了。 娘親,徽兒再也不跟你鬧了,你在哪兒?小孩兒抱著柱子,嘟著小嘴,淚花嘩嘩地滴落下來了。 “公子醒了么?”阿七一手摁著劍,一邊輕手輕腳地走入了內室。 落霞酒樓最大的客房,紗簾微垂,淡淡的藥香從氤氳的香爐煙氣見騰出來,紅袖翠巾的少女跪在門外,低聲道:“醒了,還未用膳?!?/br> 阿七點頭,“吩咐下去,弄點吃的送來?!?/br> “諾?!?/br> 少女依依起身,海棠花般嬌美的臉蛋掛著一抹擔憂,蓮步退去了。 阿七提步入房,隔了重重簾幕,一扇屏風上繡著蔥蘢佳木、灼灼奇花,盤根錯節的古藤,內有裊裊松煙,徐徐琴音,古琴聲緩慢沉拙,勾挑從容,宛如一股流泉出于深谷,一線暮云墜于長天。夕暉橙紅紛繁,墜入窗邊盥洗的木盆里,但見奇姿瑰異,更襯得琴音縹緲如霧。 阿七彎下腰,“公子?!?/br> “收到涼州來信了么?”里頭一個清沉的男子清音伴隨著琴聲奏開,如同水面上微生的轂紋。 “收到了,涼州軍大勝,不但如此,近來有不少關外人士混入中原,大多都是西域來的珠寶商,據說喜歡中原的絲綢,因此大量囤積絲織品。我們在衡陽也遇上了不少,聽說都是最近新來城里的,屬下總覺得事情不對,正巧昨日抓到了一個可疑的孩子,他的口音和隨身攜帶的硝石、短匕,都證明他不是中原人?!?/br> 琴聲倏地一停,那人聲音微揚,“人呢?” “被關進柴房了?!?/br> 說罷,里頭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琴聲斷斷續續,更像是無意撥彈了,“你竟然與一個孩子計較?!?/br> “把他帶過來?!?/br> “公子,這……”阿七為難地皺眉,“他身上帶著兇器,雖然我們已經盡數收繳了,但這個孩子很危險,不得不防?!彼€咬了他的臉一口,小家伙勁兒大,下口也不留情,現在他的臉上還有一排牙印,一想到便讓他大是惱恨。 “帶來。我的話,不會重復第三遍?!崩镱^的聲音沉了沉。 阿七頷首抱拳,“諾?!?/br> 柳承徽的視線從黑暗瞬間撲入了光明,外頭彩霞映秀,一道黑色修長的人影撞入眼簾,他傻傻地眨著一雙漆黑的圓滾滾的眼睛,錯愕地將目光一點點往上移,正是昨日那個脾氣不好的壞叔叔,嚇得柳承徽以為自己小命玩完了,忙抱著柱子縮起來。 “走開,走開……” 被個孩子怕成這樣,阿七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修羅惡煞般駭人,皺了皺眉,他蹲在了柳承徽面前,手指彈彈他的臉,“我們公子要見你,不過在這之前,你最好把你身上剩下的能傷人的東西交出來,如果不配合……”他的手握住了劍柄。 柳承徽哇哇大吼:“沒有了!都被你和笑面虎收走了!再也沒有了!” 笑面虎說的難道是衛六? 阿七淡淡勾唇,“呵,年紀不小,坑蒙拐騙倒是一樣不落?!?/br> 他將柳承徽的手上的繩子給解了,小孩兒怔怔地眨著大眼睛,適時地肚子唱起了空城計,阿七更覺好笑,心想昨日他偷吃以后,為了懲罰他,一整日沒給他吃過了,小孩子餓不得,難為他忍了這么久,阿七壞心腸,替他解了繩子從柱子上拉出來之后,又把他的手腕重新給綁了,柳承徽小胳膊小腿掙扎不過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小腳丫子也被綁了,一顆小心臟終于怒火騰騰了。 “這樣,這樣我怎么去?” 阿七的手在他腦袋上用力一擰,“跳著去?!?/br> “……” 柳承徽被逼著跳了一路,從柴房跳到前院,從一樓跳上二樓,實在跳不上去的臺階,阿七就用手拎起他的衣領子,將他往上提一截,于是柳承徽繼續悲催地跳。好不容易跳上二樓,遇上幾個捧著佳肴的神仙般的小姊姊,柳承徽卻被黑臉瘟神繼續扯著衣領子跳。 他委屈地跳上了樓,被一個跟頭推入了一間房,侍女們捧著湯羹入門,都放在屏風外一張優雅古樸的案幾上,柳承徽摔了個跟頭,“哎喲”一聲,里頭傳來一陣好聽的琴聲,“都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