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白石頹唐地靠著了木椅,“有些話我原本是打算帶進棺材里的,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一個你,我便知無不言了,你可知道,柳氏遷徙北上,退回陰山,是誰的主意?” 不是皇帝? 柳行素滿眼血絲地抬起頭,那一瞬間劃過的潑天的恨意,讓白石也微微心悸,他望了望木棚外的山色日光,扯著嘴唇道:“是太子?!?/br> “這不可能?!绷兴卣痼@,但隨即反駁,“太子無緣無故,怎么——” 白石打斷她的話,“柳氏北徙,確實是太子的主意,去永州也是太子私下向皇帝請的旨,他借此機會交出了兵符,暗示皇上柳家一門樹大根深,有損皇權,讓皇上早日下定決心除之。柳家可說忠烈世家,原本對廟堂朝政沒有心思,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柳大人你還不懂么?柳氏對太子儲君之位毫無臂助,只是威脅,何況柳老將軍與太子皇叔是沙場過命的交情,皇叔是個有野心的人,太子豈能不防?” “是誰讓你說的這番話!”她不信!她一個字都不能信! 白慕熙怎么會對她阿爹忌憚,甚至下這種毒手? 他…… 可他早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她便想找他對質也沒有辦法。 柳行素猛垂桌面,瓷碗在木桌上隨著木屑和灰塵一同震起落下,沉悶,歇斯底里,她的心猶如一鍋沸湯,騰騰地翻著熱漿,她不能相信白慕熙對柳家不利,他為什么,憑什么,那時候,她那么愛他,她可有一分一毫對不住他? 白石長嘆,“柳家的人,因禁軍而死,我們剩下這些人,隱的隱,藏的藏,可總也不愿意逃避一輩子,有些事,錯了便是錯了,躲不過也忘不掉,便只能讓自己受一輩子的煎熬?!?/br> “不管柳大人你信不信,但這就是事實?!?/br> 柳行素亂得只想逃,可她又為什么要逃?且不說白石所言是真是假,她身負血海深仇,親人尸骨難寒,她還想過犯上弒君追討血債,如今,不過是區區一個白慕熙,區區一個太子…… 作者有話要說: 我猜到有人要打我了…… 不過我不怕! ☆、第57章 舊時繁花處 “我有一件東西要交給柳大人?!?/br> 柳行素情知白石此時要給她的是證據,但不論真相是什么, 她都要接受。 白石從臥房的床底下, 拖出了一口舊箱子,取出了一件短袍。這件衣服同舊的紅檀木箱很不相稱, 用金線和玉帛以松針法穿綴而成,白石將衣料翻過來, 里邊寫了密密匝匝幾行字, “我們副統領在與突厥人的交手中身亡,這是從他身上取下來的。這里頭寫的字, 字跡不知道柳大人你認不認得,這的確是, 太子手筆?!?/br> 她也曾為他紅袖添香,他的字跡凌厲板正, 一絲不茍, 她怎么會認不出? “太子有過密令,永州之行前,這是他交給副統領的指令, 為了掩人耳目寫在衣袍里邊, 副統領便一直穿在身上, 他死后我們整理遺物發現的?!?/br> 這上面確實記著,要禁軍手段干脆地處理掉柳家。 柳行素心里的墻, 猶如瞬間崩坍。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從進入上京以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什么?她竟會再一次…… 她連皇帝, 連突厥和其他老臣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懷疑過他。 可現實至于她,就是如此殘酷。 柳行素走到了山坳口,說不出是失魂落魄,是失望,還是痛徹心骨。她明明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也告訴自己,不論結果是什么,血海深仇不可泯,她做不到經年以后一笑置之,恩仇盡消。 可是,白石隱居多年,為何偏在此時對她說了真相?他既然能對自己說,又怎么不會告訴別人?柳行素腳步一頓。 山林間松濤如怒,蒼翠欲滴,細細碎碎的打葉聲猶如耳邊的鐘鳴。 柳行素踅身走回山林,朝著那間松江林海奔去,推開走前掩上的竹籬,茅棚的門大開著,柳行素一腳踩入門檻,只見一雙懸著的裹著草鞋的腳,她震驚地掩住了唇,視線漸漸往上,白石筆直地吊在一道房梁上,頭套在繩索里,臉色卻十分平和,已經氣絕多時。 剎那,山谷死寂,柳行素聽到自己壓抑的哭泣聲。她知道,白石是泄密自殺,他愧疚了這么多年,終于說出真相了,所以他釋然地去了。 柳行素將那件描金的短衫用玄青的包袱裹好了,一步步下得山去。 身后一片火海,在深林里亮出熊熊的烈光。 柳行素騎馬入城,進了柳府先梳洗打扮了一遭,換衣服時瞧見腰間別的玉佩,她皺著眉將玉佩扯下來便要扔出去,但最終還是緊緊握在了掌心,換了一身茶色廣袖對襟軟羅華服,宛如潺潺流水,裊裊青煙,發冠簪著玳瑁瓔珞,玉石打磨得精致細膩,她在士人眼中一貫是青山風流、少年倜儻的模樣,還是第一次打扮得如此華貴。 她走到院落間,冷冷地凝眉,握住手中的青龍玉佩用力地一擲,玉佩便被送上了房梁。 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衛二握著玉佩跳下來,猶自不解,“柳大人怎么將它扔了?” 他攤開掌心,玉已經碎裂了幾瓣。 那條龍的爪和尾都斷了,青玉質樸的光澤,襯得掌心的碎片,十分可憐。 衛二道:“上京城最有名的工匠,怕也難以將它復原了?!?/br> “不用復原?!?/br> 衛二一驚,柳行素笑道,“你們殿下給了我,那就是我的東西,但我不喜歡?,F在信物沒了,你們也不用在這里繼續監視我,早點回去吧?!?/br> 柳大人的笑容冷得令他牙關打顫。 衛二咬牙,不解柳行素怎么忽然之間態度大改,想了一圈,也只能想到,柳行素或許是因為小春走失遭遇不測的事情而遷怒于自己,便道:“衛二會恪盡職守,誓死護衛柳大人的安全,柳大人大可放心?!?/br> “不必了,太子殿下的恩惠,柳行素受不起。我同你去太子府說明原委,此后你們不要再來了,否則,我會以窺伺行竊的理由,將你們告上官府?!?/br> 告上官府這么嚴重?衛二驚詫自己得罪了柳行素,但見她眼光太厲,與往日大相徑庭,又不敢多問,只能由著柳行素一路找到了太子府。 “柳大人,你——”靈瓏以為柳行素又來討要自己了,嚇得見了一面,便躲入了后院不肯出來。 柳行素不理她,熟練地撩起衣擺上了臺階。 書房篩入了陽光,金輝落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一桿狼毫在宣紙上繪墨,隱約的美人圖已初具雛形,鵝蛋臉,月眉下一雙剔透可愛的杏眼微睜,似羞似怒,筆下正在描唇,他的眉間都是溫柔的意味,雪白的一幅衣袖沾了墨水,染出淡淡遠山的輪廓。 這里的現世靜謐被他染出了出塵超凡的意味,直到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門外傳來柳行素的聲音,“殿下,柳行素請見?!?/br> 她是光明正大來謁見太子的,兩人私交不錯太子府沒有人不知道,也沒有人攔她,柳行素幾乎暢行無阻地到了書房外,白慕熙皺了皺眉,將未完成的畫撿起來,看了幾眼,然后手上微微用力,將畫撕成了碎片,扔進了廢紙簍之中。 “進來?!?/br> 門被兩名侍女推開了,柳行素逆著光影站著,流水出姿,清幽的一道華麗影子投在金色的鋪著長條紅毯的地面,白慕熙放下筆,露出一抹笑意,“怎么了?” 她的臉色有些白,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著他。 白慕熙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沒發燒?!?/br> 柳行素看了他很久,就是這么一張臉,讓她六年前六年后都鬼迷心竅,恨不得把他獨占千千萬萬遍,就算她壓抑克制,拼命不去想她的感情,和他的關系,都沒辦法抵御那不時出來作祟的單相思。 很久很久,書房的門也沒有關,門外還有人看著,守著,柳行素忽然沖上了一步,猛然地投入了他的懷里,白慕熙大病初愈,被撞得頭暈,但感覺到她沒有安全感,抱得這么緊,緊到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顫抖,視線偏到紙簍里那張未完成的畫,他想,這幅畫,他永遠也作不了了。 “行素?!?/br> 她忽然踮起腳尖,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 安靜的書房里,只剩下唇齒交纏的男女吸吮和用力擁抱的聲音。 侍女的臉頰都紅透了,早聽說殿下有了龍陽之好,可她們不信啊,她們殿下生得那么一副俊美高頎的好容姿,怎么可能說斷袖便斷了? 可是現在,她們不得不信啊。 門被殷勤的侍女關上了,靈瓏才從后院轉出來,忽然臉色慘變,花容失色地捂住了臉,她壓著嗓音驚叫一聲,指縫間漏出了溫熱的淚水…… 日色稀薄,冬陽一縷一縷地纏繞在窗內,幾支斜插梅瓶的紅梅開得正是嬌艷,一瓣花落下,書房內的床榻上傳來陣陣搖晃。中間柳行素受不住了,眼底溢出淺淺的水光,被他輕柔地拿手背揩拭去了,他的動作又輕又快,柳行素好幾次想拿手堵住唇,可還是哭著喊了出來。 釋放的那一刻,好像終于得到解脫了吼出來,兩個人維持著女上男下的姿態,他笑了笑,清潤的眸微紅,他拿手拍她的背,“妖精?!?/br> 柳行素趴在他的肩頭不說話,默默地咬住了唇。 白慕熙推了推她的肩膀,“怎么了?還在為小春的事煩憂?我已經讓人去找了?!?/br> 柳行素從他的胸膛上揪起一只腦袋,水淋淋的眸子,此時褪了情、欲,一片清明,好像她從來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為了她要的她可以不顧一切,那么堅定地去爭取,去獲得肯定。 “這是,最后一次?!?/br> 她方才被弄得哭了幾次,聲音都啞了,令人更有侵犯的欲望,可她說的話,他知道,那是絕情的話。 白慕熙拿開她遮眼睛的手,聲音也軟得不可思議,“你要,與我斷了往來?” “嗯?!?/br> 書房里只剩下沉默和曖昧的氣息。 過了許久,才響起他低低的一個字,“好?!?/br> 柳行素沒有答話。 白慕熙將她抱住了,“那最后一次,可以長點么?” 柳行素忽然撐起身來,“你為什么要答應?” 他微笑,“你想要的,想實現的,我都會給你?!?/br> 柳行素眼眶濕潤了,他伸手擦掉她的眼淚,“不哭了?嗯?” 這種寵溺熟悉得就像一個夢。 他拉著她起來,替她系上衣袍,忽然手指微頓,“今天,可以都用來陪我么?” 此時已經快到傍晚了,今天也沒有太久了,柳行素點點頭。 他們在書房穿戴好,柳行素回頭看了眼凌亂的床褥,被弄得一團臟,她伸手要將它包起來,白慕熙抓住了她的手,“會有人來處理?!?/br> “跟我來?!?/br> 他拉著她從書房出門,柳行素臉頰紅潤滴血,就連殿下也失了一貫的儀容風姿,下人們再怎么眼拙,也不會看不出來兩個人干了什么好事,何況守門的侍女退得雖然遠,但還是聽了點動靜的,個個臉紅地垂下了頭。 白慕熙攜著她的手,從梅花林走出去,好像六年前,某個日色熏熏的日子,他們在桃花樹下,她送他東西又被他嫌棄的情狀。她懂他對柳家的忌憚,可懂,不能代表原諒,他們永遠沒辦法回去了。 沒想到他是帶著她到了太子的寢房,熏著蘇合香的房間,四處飄飛淡紫的紗簾,前院栽種著先皇后愛的梅花,他的房間外,則是他愛的桂樹,這不是木樨開花的時節,只有滿樹墨綠的葉子。 寢房的門被他合上了,他走過來,攬住了她的肩,聲音低低啞啞,眼眸里有些期盼,“再穿一次女裝給我看,好么?” 作者有話要說: 么么噠,我都不想劇透了,這種程度的反轉,劇透了就不好玩了嘛~ ☆、第58章 當時明月在 她看到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件包袱。 “我想看?!?/br> 他對這件事有種異乎尋常的執著, 平素他不會這樣要求的, 此刻沒有人在,安謐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人, 包袱的結松散了,露出了海棠色的一片衣角, 用胭脂紅的絲線繡了朵朵嬌艷如生的桃花, 藤蔓的紋絡猶如最能工巧匠一筆筆謄上去的。 白慕熙將這件女裝抖了出來。 宛如流云一般迤邐曳地的紅裝,濯濯如光艷桃花。 柳行素也不知道為什么, 手抖了一下,才艱難地、緩慢地把衣裳接過來了, 她說,“我其實很多年沒穿過女裝了, 是為了你破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