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皇帝心花怒放,仿佛一聲之間,身體上的沉疴舊疾全好了,愛不釋手地便抱起了大孫子,“乖乖,再喊一聲?!?/br> “皇爺爺?!?/br> 皇帝于是摸他的頭,老大便乖巧地咯咯笑,小的見大哥笑了,也奶聲奶氣地發出“爺”的音,但學得四不像,逗得皇帝開懷大笑。 笑夠了忙問:“孩子沒起名么?” 睿王妃搖頭,“沒有,只取了乳名,一個叫團圓,一個叫合樂,王爺說,等父皇親自起名?!?/br> “好,好好?!彪y為兒子孝順,被自己趕出上京也無怨無悔,還惦記著他,皇帝一面點頭,一面贊許,“一時三刻,朕也想不到,皇孫的名字不能馬虎,待朕仔細斟酌斟酌?!?/br> 皇帝有了兩個皇孫,對邊關的戰事便更有耐心了。 老大扒著皇爺爺的龍袍,稚嫩的聲音像兩粒落在瓷盤里的豆子,“皇爺爺,為什么父王一直不回來,皇爺爺是不是不想見他?” 皇帝一怔,望向睿王妃,眼中似有深意。 睿王妃心中咯噔一聲,惶然地跪下來,“皇上恕罪,臣媳不知,也沒教過他,團圓只是想念父王……” “也罷也罷,小孩子,他才三歲孩童,就算你教,他也未必省事。再者,原本也是朕對不住老三?!被实勐杂秀皭?,長嘆了一聲。 團圓見皇爺爺愁容滿面,小手輕輕拍打他的手背,“皇爺爺別不高興,團圓以后也打敵人,教皇爺爺高興?!?/br> 小小年紀就會逗他開心了,皇帝驚奇這小孩兒如此古靈精怪,太子和睿王小時候,一個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一個調皮搗蛋,整日惹事教人頭疼,都不像這個孫兒這么孝順,都說隔代親,皇帝也不例外,連帶著對睿王也大生好感,一想到多年不見,便更是遺憾,待戰事一了,不管什么原因,都要讓睿王回家了。 皇帝翻閱奏折時,想到兩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便不覺慈愛微笑浮上嘴角,于是大筆一揮,替兩個孩子取了大名,一個叫白承佑,一個叫白承謹,并封了白承佑為世子,昭示天下。 柳行素坐在家中鉆研韓訣給她的《中書遺錄》,小春從后院摘了幾顆黃燦燦的橘子,從院子里就著井水洗了,一路捧到前廳來,“大人,院子里的果樹有些年頭了,結的果又大又甜,大人你嘗嘗?!?/br> 柳行素沒那個功夫,小春想了想,問:“大人,皇帝陛下有了兩個小皇孫,便樂得民間都不敢有一個不跟著笑的,想來是真高興,可是他卻不知道,咱們家的徽兒才是老大呢?!?/br> “別胡說?!绷兴胤畔聲琢怂谎?,“徽兒姓柳?!?/br> “大人,這話我以前信了你的,可小春也是現在才知道,皇家到了這一代,正好是承字一輩,難道是巧合?”小春覺得,大人是心知肚明,卻故意不承認的,太子殿下也可憐,竟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個五歲大的兒子。但小春也曉得厲害,要是太子知道了,一定會把徽兒要回去,徽兒是賀蘭山眾人的心頭寶,就連她都舍不得,更何況是師祖和那群師伯們了。 “多嘴?!?/br> 柳行素不想談論這個問題。 但是,她離開賀蘭山久了,真的恨想念那個皮猴子,不知道最近又剪了哪位叔伯的胡子,把青蟲放在哪位師兄的菜盤里,在的時候嫌棄他嫌棄得要命,一點都不乖,走了卻又開始想,很想很想。 他長得那副姿容,和白慕熙很像,眉眼神似,唯獨不會板著臉學他爹那樣老成,上躥下跳,唯一的強處,便是護短,向來幫親不幫理,不管發生什么都理直氣壯地維護她這個娘,令人又愛又恨。 柳行素一想,便忍不住挑了挑唇,眼睛盯著書冊,好像這本書里有逗人會心一笑的故事。 小春心領神會,上前握住了柳行素的手,“大人,家仇自然要報,可是大人你還有幸福,還有責任,一定要保重好自己?!?/br> 柳行素有點出神,看了她一眼,徐徐點頭,“我有分寸,不會讓自己受傷?!?/br> 她低下頭,臉色變了變。沒想到韓訣堂堂正三品大員,妙齡馳譽,骨子里卻是真小氣,芝麻大一點仇,便被他記住了揪著不放。為了不讓她分神找線索,他幾乎把三大主簿的記錄簿都搬空了,全運到柳府來,這么一折騰,她哪里還有工夫想別的,要是這些東西看不完,交不出綱目,她過幾日恐怕要遭殃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徽兒姓柳這點這醬紫的,女主當時那種狀態,對男主是有恨的,其中有點誤會以后說,所以不大可能這么甘心讓兒子跟他姓,另外柳家無后,所以徽兒到最后一直都是姓柳。至于老二,那就跟太子姓了。老二也會在下卷出來和大家打招呼的。(不用指望皇帝會像喜歡兩個小孫子那樣喜歡柳承徽,他太皮了。) ☆、第46章 撲朔而迷離 柳行素整理完韓訣交代的目錄,已經是數日之后了, 北疆傳來捷報, 睿王憑著萬夫莫當之勇,一路殺入河西與突厥的交界地帶, 搶關奪寨,生擒了察汗王部落百余人, 突厥王阿史那野也兵敗落日橋, 暫且退兵了二十里。 喜報傳來之后,附庸睿王的言官們, 終于一個個冒出了頭,大肆吹捧?;实郾緛硪驗閮蓚€皇孫, 時常被逗得喜不自禁,眼下頻頻大捷, 更是壯心不已, 對睿王妃母子三人也是大加賞賜。 韓訣收回了柳行素呈交的目錄,她松了一口氣,告了退, 韓訣卻叫住她, “慢著?!?/br> 柳行素咬了咬唇, “大人你還有事?” 韓訣耐心看著柳行素的成果,并不抬頭, “睿王戰勝,你怎么看?” 原來不是加任務,她再度放心, “突厥人雖然兇悍,但他們有個致命的弱點。草原人出兵是為了掠奪食物,目標雖然大同小異,而他們的王廷,大大小小的王便有二十幾個,人心不齊,軍紀便會松散,睿王用蠻力,以暴制暴,實在不是聰明人的做法?!?/br> 韓訣還是不抬頭,只是語氣耐人尋味,“你有更好的辦法?” “太子殿下不是去押送糧草了么,他清高傲物,又不好殺,腦子也還算好使,如果有兵不血刃的辦法,下官想,他不會讓大周主動出兵的?!?/br> 這回韓訣終于主動看了眼柳行素,她微笑淡淡,他用鼻子冷哼:“你倒是了解他?!?/br> “那下官可以走了么?”柳行素眨眼。 韓訣廣袖一揮,不耐煩地將人打發了。 白慕熙臨走前那晚找過他,當時他在河濱,夜風如刺入寒空的冷刀。韓訣撐著一柄傘,秋雨凄哀,他徐徐的走近,“你要我幫你?” “我想讓你幫的人,是她?!卑啄轿蹀D過身,梧桐樹下立著那道清雋的身影,冰姿玉骨,猶如揉入夜雨里的淋漓墨畫。 韓訣是從來沒見過他低下語氣求人,何況是自己,那時候他就知道了,他又沒辦法了,這個惱人的表弟,他真不知道該怎么拒絕,韓訣搖搖頭,“你要知道,她要追蹤的東西,是多年前的舊案。那件案子,很有可能與天家,與皇上有關,如果她是柳家什么人,和你——” 白慕熙知道,也清楚,因為這件事很可能讓她與他決裂,但是——他俯下溫柔跌宕的目光,袖口下一枚青龍玉佩被捂出了暖意,“總不能讓她一輩子,都不能得償心愿?!?/br> 對他而言,真正可怕的,是他但凡提到柳家那滅門的案子,心底里那不忍放過的愧疚和遺憾,漸涌如潮。 他潛意識里在抗拒什么,這些使白慕熙深信,如果找回他的記憶,他也許便能想得起來了。 韓訣是答應了白慕熙照顧柳行素,不揭穿她,替她隱瞞,也幫她找線索,但這一切是有條件的,“我可以答應幫他,但我也有一個條件?!?/br> “你說?!?/br> “我要你,不再調查這樁舊案?!表n訣對這件事極為堅決。 “好?!?/br> 白慕熙是一言九鼎的人,韓訣總算放了心,任由他去了河西。但韓訣沒想到,偶爾地,這位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也不想墨守成規,他既然不調查,當然還有別人替他查,要他徹底置身事外,卻是不能。 皇帝因為今日里接二連三地收到睿王家書,早就樂以忘憂,待北疆戰局一穩定之后,他立即便想起了韓訣,韓訣稱案子有了眉目,已經追回了遺失的記載,并且抓到了疑犯。 疑犯是個江湖客,一口咬定東西是他偷的,皇帝本來有疑心,但韓訣私下里早已打點了一切,卷宗室里的書“丟”了不止泰和元年的記載這一本書,還有別的,前前后后丟了六本,疑犯說自己只是偷些東西賣,并不曉得偷了哪些,皇帝便皺了皺眉,將疑犯關入了死牢。 “陛下勿憂,既然此事同太子殿下無關,陛下應該寬慰才是?!苯痰谋蹚澙锟恐槐鲏m,彎腰奉上了一杯清茶。 皇帝搖頭,“朕總覺得,韓訣這人,不簡單?!?/br> 韓訣一面是與太子不和,一面又是支持儲君的勢力之一,仿佛是在明白告訴他這個皇帝,即便太子與他不對付,也是正統嫡出,德行遠過睿王,韓訣本人雖然錙銖必較,記仇,但也不會為此有所偏私。 其實皇帝何嘗不知道,太子為儲君,憐憫眾生,睿王囂張好殺,他治下的大周,是河清海晏的盛世,交給太子是最為穩妥的??苫实圻@顆心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偏給了自己的小兒子。 睿王妃近幾日收斂了,日日待在睿王府,皇帝不宣召,她便不入宮,安逸地與兩個兒子同處?;实鄹舨涣藥兹?,便要小世子入宮陪他游玩御花園,小世子白承佑出生在靈州,自是從來不曾見過御花園巧奪天工的園林花卉、假山亭榭,新奇地拉著皇爺爺的手在花苑之中穿行,這一來,皇帝的身子骨架不住了,兼之不久前又感染了風寒,便躺在長生殿養神休憩,幾日不曾上朝。 “柳行素,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br> 韓訣終于不再為難柳行素,他也知道自己拖不了太久,要是白慕熙問起來,得知他不守信,又要與自己為難,韓訣索性將東西取了出來,此時整間耳房內只有他們兩人,南窗被拉開了,十月暮秋,晚風蕭然。 柳行素抽出手中的錦盒,里頭放了一支金色的羽箭。 她的目光冷了下來,這支箭的箭頭是寒鐵鑄造的,箭頭粗糙,但棱角鋒利,比起她族人身上的箭又別是一副裝飾,末端用的是金色的鳥類尾羽,這種山鳩,應該棲息在賀蘭山以北,如果猜得不錯,這支才是真正的突厥人用的箭。 韓訣見她顰眉不語,負手走到窗邊,“你想得不錯,這支箭,是突厥騎兵慣用的,你曉得,我這個人喜好收藏,連喉結珠這種東西我都弄得到,一支突厥人用的箭當然不在話下?!?/br> 柳行素把箭放回錦盒,合上了蓋,“你想告訴我什么?” 韓訣的手掌撫過窗欞,微挑的眼看起來有一絲邪狷,“禁衛軍從勝州生還的人尚有百人,這支箭是一個傷者身上拔下來送給我的,他們確實曾遇到過突厥人的襲擊。不過,你如果不信,以為是什么障眼法,那也不是沒有道理?!?/br> 他靠著窗,在柳行素的心跳加疾之時,面不改色地將身子微微后仰,“你懷疑陛下?!?/br> 柳行素懂了他的意思,“韓大人想打消我的懷疑?!?/br> “不,我是就事論事?!表n訣摸了摸下巴,“我想知道,如果,殺了柳氏滿門的人真是陛下,那么,你是想是冤有頭債有主,還是想父債子償呢?” 原來韓訣指東打西一番,目的在此。 柳行素一時無話。 風從紅翻翠駢的院落外穿入耳房里,沙漏細膩的聲音猶如不絕如縷的道道跫音。 韓訣的手指已經扣住了窗欞,他陰柔而俊美的一張臉上全是急不可耐的倉促和不滿。 柳行素微微一笑,“大人,如果兇手,下官是說如果,真的是皇上,下官不能把太子怎么樣,更不能把皇上怎么樣。下官勢單力薄,也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就算僥幸中了科舉入了朝堂進了中書省,也還是一個人,涸轍之鮒,又能有什么作為?大人你實在是杞人憂天?!?/br> 韓訣搖頭,“我當然相信不能對太子做甚么,但我想知道的是,柳家對你是否重要到,你會為此和太子決裂,甚至,恨他?!?/br> 他表弟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人,要是中間隔了一段血海深仇,真是潑天一盆狗血了,韓訣本來還想從中作梗,現在卻只覺得他表弟可憐。 柳行素將錦盒放在他的博古架上,繡著朵朵富麗嬌艷牡丹的細綢屏風,珍禽描畫在上邊,仰著脖子,收了羽毛,猶如困于死牢的囚徒,她將手藏回袖子里,“韓大人想多了,事情和太子無關,我最不喜歡牽連無辜?!?/br> 否則憑她早有懷疑,也不會和白慕熙走得那樣近。 韓訣點頭,眸底有欣慰的笑意,“既然如此,我再給你看樣東西?!?/br> 柳行素不知道韓訣這個有收藏癖的人還存了什么東西,倒有幾分好奇,韓訣走過來,從他那排紫檀木的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香爐,“柳家上下被葬在陰山附近,但很少有人知道,大部分都只立了衣冠冢,有不少尸體,早就失蹤了?!?/br> “你說什么?”柳行素握緊了拳,她一直以為,爹娘已經被葬在了陰山,去年啟程要來上京,她還曾經帶著柳承徽去拜祭過爺娘。 韓訣解開鎏金香爐的蓋,取出了半片殘甲,漆紅已褪,只剩下雕刻的虎獸花紋還尚有輪廓,摸上去有點咯手,“據說,這是柳老將軍的玄金寶鎧,我也是托了人從軍營里弄來的,不過很可惜成色已經不如先前好了?!?/br> 柳行素手里握著那片鎧甲,指尖微微用力,臉色一片慘白。 爹的鎧甲刀槍不入,是什么神兵利器,竟能削下這么一塊殘片?不,不對,柳行素摸了摸斷口,并不平整,并不像是被利器砍斷的,反而有些腐蝕的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一般來說,最顯而易見的,都不會是真相。這不是身懸疑破案,只是稍微有點內情。 在上卷中,這樁案子會有一個結果,但可能并不會有一個答案。(我又劇透了。) ps:太子殿下回朝不遠了,離恢復記憶也就不會遠了(*  ̄3)(e ̄ *) ☆、第47章 內里有乾坤 “當時勝州郊外的燕回山有上百傷亡,但尸首卻不多, 也不知是誰殺了人, 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所找到的除了柳老將軍的盔甲殘片之外, 只剩下他隨身的劍穗,寶劍卻也不見了, 柳將軍的佩劍斬殺敵將無數, 是口削金斷玉的名劍,約莫被人偷走了?!?/br> 那把劍后來師兄帶回了賀蘭山, 柳行素見到的時候,只剩下劍柄和半截劍刃, 缺口也很奇怪,不像是被利刃砍斷的, 師父后來將劍熔了, 重鑄了一柄短匕,現在這柄匕首正安然無恙地貼著柳行素的小腿骨。 甚至,她還能感覺到劍上寒意。 “柳行素, 你怎么了?”韓訣見她臉色古怪, 茫然地握住了手里的盔甲, 有點驚奇。 柳行素收回目光,將東西放回他的香爐里, “你為什么將盔甲放在這里邊?” 韓訣將盔甲翻過來,上面有一排淡青色的印痕,像水流淌過的痕跡, 他指著那一路蜿蜒錯亂的紋理給她看,“這東西有些古怪,我喜好收藏是真,但也不喜歡不潔的東西,這塊盔甲我當年收集來的時候,上面有異味,我將它放入香爐蒸了三日,才消散了,后來索性就沒有取出來?!?/br> 柳行素眉梢一動,“是食物腐臭的那種臭味么?” “你怎么知道?” 韓訣想到那味道便惡寒地抖了抖肩膀,忙闔上香爐的蓋,將東西放回了博古架,“的確是有,我嫌那味道難聞,又舍不得這塊寶鎧的碎片,因此一直沒拿出來,在香爐里放了許久了,現在你可聞不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