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少頃,小春抱著一個壇子回來,不過臉盆大小的壇子,讓少年左搖右擺地抱不住,軍官看了眼,便哈哈地笑了兩聲,“柳大人,你畢竟是朝廷命官,怎么貴府上竟只有一個書童?” 柳行素微笑,“大概早料到裴大人有今日之舉,家眷還在老家?!?/br> 但凡上京為官者,不說舅姑,妻兒總是要到上京定居的,軍官沉著地想了一下,畢竟是公事,“柳大人家里可有妻兒?” 這種假家世柳行素在赴上京之前,已經捏造了十多個,她不動顏色地說道,“膝下只有一子,妻難產而死,已過世幾年了,小兒年紀小,上京的形勢錯綜復雜,我又是初來乍到,不便將他接入皇城來,只等過些時日再說?!?/br> 軍官“哦”了一聲,身后的人一面吃著酒水一面耐心地拿本子記錄。 問完了,柳行素將人送走,小春看了地上砸破了好幾個碗,心道當兵的一個個實在粗魯,柳行素倒沒怎么在意,“把這些東西掃走了吧?!?/br> “諾?!?/br> 柳行素正要折返書房,忽然門外有人喚道:“柳大人!” 她疑惑地轉身,只見一個深藍衣衫的小廝舉著一封朱砂請柬而來,“柳大人,小的是太師大人府上的?!?/br> 當朝德高望重的太師,當年提攜過她的父親,說到他,恐怕天下無人不敬仰,玉龍關救駕,千丈原智退突厥兵,這個天底下并不乏這位太師的傳奇,所以太師府的人來見柳行素,她還受寵若驚地愕然了一下,小廝低著腰將請柬奉上,“五日后便是我家老爺的六十大壽,還請柳大人務必撥冗前來?!?/br> 柳行素接過請柬,朱砂的赤紅顏色,瞬間灼燙了她的眼,柳行素微微壓了壓唇角,“太師大人之邀,柳行素怎敢不至?” 當年,太師用他那雙手親手抱過六歲的柳潺,小小的奶娃躺在他的懷里,揪弄他的胡須,那時候他早生華發,稚嫩的小女娃就趴在太師身上,蹭蹭他的臉,“魏爺爺,我不扯你的頭發了,它不許再掉了?!?/br> 太師一愣,便抱著小女娃,整屋的女眷們都吃吃地笑了。 一晃,便是十五年。 這十五年里,她嫁給了太子,柳氏被滅門,她自戕,她高中探花……物換星移,她早已不是當年可以卸下防備,在上京城里撒嬌弄癡,黏著太子殿下的小姑娘。 “大人?” 小春掃了碗碟的碎瓷片,推了一把柳行素的手肘。 她如夢初醒似的,將請柬收好,“小春,將文房四寶搬到院子里,我要作畫?!?/br> 柳行素偶爾也會技癢,琴棋書畫這些陶冶身心的功夫,太師父和幾位師伯總催促著大人學,小春跟著柳行素久了,自然曉得,除了書畫練得不錯,琴棋可謂是慘不忍睹,柳行素年幼時被私塾先生說沒有學習圍棋和古琴的天賦,她后來便徹底放棄了自己。 戶籍這事鬧了五日,上京已然一片怨聲,戶部尚書裴建成了風波中心,頂著一城人的唾沫,龜縮著幾日沒睡安穩覺了,再鬧下去,只怕要觸及到陛下的眉睫了,但裴建此時騎虎難下,很難將此事中斷,無奈之下,只好輕車便裝,前去太子府問策。 白慕熙老遠便瞧見裴大人風風火火來了,將手里的餌食盡數撒到碧色的池水里,悠游的紅鯉魚穿梭而來,將河里的水草招搖地串成了活結。 靈瓏遞上來一方絲絹,他悠然地擦拭了一下手,見裴建入了涼亭正要行禮,他打斷對方,“裴大人,南城西墻,你是打算都拆了,建一個難民區招待那些流入上京的外地百姓?” 裴建正有此意,但還沒透露出去,沒想到先被太子爺知道了,裴建抹了一腦門汗水,跪下來長聲道:“殿下,老臣是戶部舊臣,京畿人滿為患,老臣……” “等一等,”他伸掌,拂去了裴建要說的話,從容地將銀紫的衣袍揮灑下,裴建低著頭,只能看到那低調而華麗的明月錦下,那一雙銀白的繡著繁復鳥獸紋理的短靴,他眼睛微瞪,只聽太子殿下拂了拂手道,“裴大人也說了,是‘戶部舊臣’,那么這事,裴大人若是真想管,早該管了,可竟然拖到了今日?!?/br> “老臣……” 白慕熙淡然道:“依孤看來,上京的閑人除了百姓,只怕連官吏們也該查一查了?!?/br> 這話說得裴建更是汗顏,“殿下,但事已至此,近日風言風語甚多,老臣怕這事再行下去,難免陛下……” 這種人話永遠說一半,只依賴聰明的人自行理解其中意味,幸得白慕熙不算傻,一早猜到裴建此事行不通,定會來求助太子,他身為儲君,向天子處舉薦誰,為誰說幾句好話,都再容易不過,這些事很多人都來求過。 白慕熙只是沒想到而已,裴建這人實在不中用得緊,他的眉梢動了動,此時旨意忽然來了,陛下請太子殿下入宮。 裴建揪住了自己的官袍,只見太子爺已經長姿而起,拂袖隨著人走了。 隨從莫玉麒留下送客,“裴大人,你要說的,我家殿下已經知道了,這邊請?!?/br> 蘭子顧也同上了白慕熙的車,太子殿下閉著眼似在休憩,蘭子顧清咳了一聲,“殿下心中若是沒有疑慮,也就不必喚在下上車了?!?/br> 果然,他徐徐地睜開了雙眸,清沉而幽深,“孤想知道,父皇為什么挑中了柳行素,為什么要這么對他?!?/br> 蘭子顧抿唇,“殿下,你對柳大人,好像過分在意了?!?/br> “是、么?”好像還沒有誰對他提過這種問題,白慕熙一貫是冷情的性子,誰的事他也不會多考慮幾分,唯獨這幾日,好像對柳行素的事,格外留心,他甚至開始換位思考,她的處境、她的選擇、她的手段……可事實上對方仿佛風平浪靜地徜徉在危墻之下,絲毫不擔憂即將襲來的暗流洶涌。 白慕熙皺了皺眉,“孤只是覺得,他很投緣?!?/br> 蘭子顧不說什么話了,側過了頭。 殿下要問的,殿下自己心知肚明,陛下這些年最提防的人,不是朝中位高權重的太師,不是擁有兵權戰功赫赫的太尉,而是搬出東宮卻暗中培植一方勢力的,太子。 帝王之術神鬼不言,這原本就是父子之間的博弈。 皇帝召太子入宮見駕,蘭子顧只能候在宮門之外,正清宮的偏殿,帝王披了一身尋常穿的明黃的繡龍衣袍,方在圣旨上蓋上印璽,白慕熙已經入殿,跪在身前,皇帝看了眼太子,命人賜座。 “裴建之策行不通,他便入了你的府邸去了?” 天子的話聽不出喜怒,白慕熙垂目道:“是?!?/br> “他有何事想不透,不稟告朕這個皇帝,反而請太子越俎代庖?” 還是聽不出喜怒,但這個“越俎代庖”卻是一句重話,白慕熙坦蕩地回答,“兒臣不敢亂出主意,還是讓裴大人先回去了,改革戶籍制是父皇準允的,此事兒臣不敢插手?!?/br> 皇帝沉聲道:“可你明知裴建急功近利,上京城流言四起,南城西墻頃刻被拆,若不是柳行素上書,朕是否要被蒙在鼓里了?” 白慕熙默然地拂下眼瞼。 原來還真和柳行素有關。 “兒臣不敢?!?/br> 又是這句話。 這六年以來,皇帝在他這里不知聽到了多少次“兒臣不敢”,可他心底未必真實這么想,他在底下整頓的那些勢力,即便貴為天子,也很難窺測一二,瞞得如此滴水不漏,不是對他這個做父親的防備是什么? 皇帝幾次想看兒子的眼睛,卻都被他低下頭掩蓋過去。 皇帝不懂,為何這六年,父子之間變成了這副模樣。 “裴建的事,讓他暫時交給何謙益接手,他要整改戶籍朕可以認同,但上京的百姓決不能任由他驅逐?!焙螞r這理由蹩腳到讓天子都羞顏。 白慕熙點頭,“兒臣知曉了?!?/br> 清清冷冷的聲音,宛如一縷皎皎的月光,浸透在濕潤的霧里,勻散開,研磨成一殿的寂靜?;实蹚埩藦埧?,想說什么,但在這樣的兒子面前,他選擇了沉默,緊跟著,那雙龍目凜然地露出兩簇郁火。 作者有話要說: 父子關系也是撲朔迷離的(*^__^*) ps:下一章正式有對手戲了,應該會有趣??? 我們家木樨可是釀酒高手,我們家潺潺酒品又不好,哈哈哈,突然很喜歡這個設定。 ☆、第8章 松齡長歲月 星夜,皇帝眼前的奏折堆疊如山,他實在沒空領教這個兒子的冷臉,臉色一沉,“太子退下罷?!?/br> “兒臣告退?!?/br> 白慕熙起身要走,皇帝方按在奏章上的手,微微用力,壓了一下,“魏太師壽宴在即,作為太子,你知道要做什么?!?/br> “兒臣明白?!?/br> 一路到上了馬車,蘭子顧見太子殿下臉色不對,躊躇道:“殿下,皇上又予了你什么差事?” 白慕熙撥開簾,夜霧彌漫,他沉靜地一笑,“壽宴過后,只怕便有了?!?/br> 太師年高德劭,雅望遍傳天下,他六十壽宴這夜,半數朝臣都到太師府前去賀壽,幸得太師只有官銜并無實權,不至于遭到旁人猜忌。 柳行素經由家丁引入門中,小春將馬車趕到歇憩的地方,藏身在一個簡樸的窩棚內躺著等柳行素,觥籌的光影猶如光怪陸離的一只巨手,柳行素的眼花了一下,里頭外頭都有人縱聲大笑,絲竹管弦吹拉彈唱,好一派熱鬧。 一帶回廊,掩映著淙然碧水,池沼內假山怪石,小徑生風,橋欄上雕著各型各色的花紋,獸面銜吐,翠綠的竹叢被撥開,柳行素邁入巨大的一方亭閣,只見此時已臨近開筵,沉鐘扣了三聲,眾賓沉寂下來。 不少人正看著姍姍來遲的柳大人。 柳行素汗顏,“下官來遲一步?!?/br> 目光一掃,好像沒有座位了,柳行素一時尚且不知進退。 衛崢見到她,便冷鼻子一哼,舉袖將面前的清酒一飲而盡。 她聽到男人清沉的笑音,“柳大人,還是只能與孤同坐一席?!?/br> 這男人好像在幸災樂禍? 柳行素看了眼太子身旁的那個空位,心道魏太師這個涼亭還是太小了點,坐不下這么幾尊大佛,她綻開薄唇,微微噙笑,“那也只能如此了,望殿下不棄?!?/br> 說罷,她特別坦然地走到白慕熙身旁,衣袍撩起便自如地坐了下來。 太子殿下桌案上的酒器也與尋常人不同,精致地雕著盤螭紋理,碧玉色的酒杯含著一口幽然的熱煙,緩慢地吐出來,這酒竟然是溫的,旁人驚怪地看著太子殿下。 這位置之所以被留出來,不但是因為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他們不敢同列一席,還因為,殿下他壓根就不喜有人近旁,否則他方出口喊柳大人落座,先前怎么不叫別人與他同坐? 柳行素偏過一雙眸,秀氣清雅的面孔,淡墨染的青衣宛如杳杳的煙光。她微微一笑。 異樣的情愫隱隱地涌動上來,白慕熙低眉暗蹙,將手里的折扇握緊了一些。 “殿下,沒想到你也會來賀壽?!?/br> 他轉過頭與柳行素對視,“孤敬重魏老太師,他是孤的啟蒙恩師?!?/br> 柳行素沉默了。很多年以前,她還總往太師府跑,就因為魏太師是他的恩師,她想這樣會不會離他更近一點,她總是躲在正堂的那個大的青花瓷瓶后邊偷窺他,少年太子的儀容風度,他的談笑自若,鐫入了少女迷離桃色的夢里,如果不是一場大火,將這個夢燒成了灰燼…… 她稍稍挪了一下,離他遠了一點。 白慕熙微微蹙眉,發現了,卻一個字都沒有。 鐘聲落下不久,年邁的太師由兩名下人攙扶來,柳行素險些熱淚盈眶。不過幾年,他的頭發已經漂成了歲月的雪,形態蒼老,鶴發雞皮,瘦得僅剩下那高高的顴骨,隱約透出兩分精神氣來,她飛快地偏過頭,掩飾自己的異樣。 “太師大人?!北娙似饋砭淳?。 衛崢偏過手里的酒盞,只見柳行素與常人不同,她好像什么動作都慢了許多,目光躲閃,仿佛做了對不住太師大人的虧心事,遲遲不肯看他,衛崢心下冷笑。 他喜歡給柳行素找茬,將最繁冗的公務交給她,將最瑣碎的小事拿來過問她,柳行素焉能不曉得衛崢的脾氣,又好氣又好笑,見他目光沉沉地盯著自己,好像要將她吞了似的,柳行素終于扭頭望向了魏太師。 眾人祝了酒,魏太師坐了下來,“各位大人盛情前來,來看我這一把年紀的老頭子,諸位心意拳拳,老夫無以為敬?!?/br> 客套的說完了,柳行素才發覺,今日裴建并沒有來,聯想到數日前太子殿下入宮一事,她便不由擰了擰那兩道眉。 大周的男人擅長描眉,柳行素天生眉毛稀少,便比照男子的眉畫了幾撇,白慕熙看到她眉外的一縷墨色的淡痕,心知她的眉梢描得不工整,薄唇微勾,柳行素一奇,“殿下你笑我?” 他沒答話,柳行素便知道今日一定妝容不對,岔了話,“聽聞裴大人幾日前去太子府找過殿下?還聽聞,裴大人拆了西墻,要擴建難民區?嘖嘖,這可是我工部的大事?!?/br> 白慕熙搖頭,“沒有,陛下將這事交給新科狀元了,暫且輪不到你cao心?!?/br> 柳行素聽他語氣犯沖,莫名所以,“難道交給何大人,就不擴建了?即便是修復南城的那面圍墻,如此浩大的工程,不需要我?” 這兩人在席上公然談論公事,幸得身遭談話的人多,蓋住了他們聲音。 唯獨衛崢,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兩人,總覺得他們身上有種配合無間的默契,衛崢冷冷哂笑,才到上京沒多久,便巧言令色哄騙陛下和儲君,柳行素實在阿諛諂媚到令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