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中書令原柏齊須發一吐,揚眉問道:“探花?” 柳行素,白日里在殿上有過一面之緣,舌燦蓮花之輩,雖未必有真才實學,但朝中儀容風度皆算上佳,進退有度,懂得謙恭,他何以不知道,這梁進與自己乃是甥舅之親,竟敢冒犯到原家來。 梁進仍扯著父親的衣袖,“舅舅,你不能放過那個柳行素??!舅舅……” 原柏齊拉起外甥,“你的傷怎么了?” 梁進用袖口抹臉,絕望地痛訴:“大夫說,怕是用不能同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一聽這話,原本還有幾分搖擺的原柏齊登時板起了臉孔,“柳行素實在欺我太甚!” “進兒,此事舅舅定為你討個公道?!?/br> 關于梁進在坊間的荒唐事,他尚且知道一些,因畢竟不是親生兒子,原柏齊平日里對他的教導常常疏懶疲憊于應付,只要他不干出太缺德的事,他幾乎是不過問的,他曉得這個外甥一貫的作風,想必實在市井欺負了一二個人,如今卻落下個終身殘疾。 此事不但關乎外甥的委屈,更關乎他這個中書令的顏面,區區四品尚書右丞,便是連尚書親臨,也要賣他三分薄面,這人方至上京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原柏齊以為這事絕難私了。 同樣太子府的人也收到了梁進被打的消息。 六年前東宮被燒,主殿被付之一炬,陛下厚恩,準允太子在城中建府,先前的太子少師和太子少傅都隨之搬出了東宮,遷到了城中建了新府,也算是因禍得福。 蘭子顧承太子少師之位,在府中行走如入無人之境,只聞清流激湍,一帶假山翠樹,閣甍碧瓦被鎖在一庭月光底下。 太子殿下一身淡紫的明月錦,外披著月白紗繡瑞雀云紋的長袍,皎白如雪的月光底下,宛如撒開一波瀲滟的銀紫,他的手里揪著兩片竹葉,散漫地盯著長亭里擺放的一道殘局。 “殿下?!?/br> 白慕熙清俊含笑,指了指這桌棋,“先生來得好,不妨替孤解解這死局該如何走?” “殿下棋藝精湛,早已遠勝于下官,殿下都覺得為難,下官解局豈不是貽笑大方?”蘭子顧搖了搖頭,“殿下,今日朱雀街發生了一事,事關新科探花柳行素?!?/br> 原本白慕熙還眸色淡然,“柳行素”三個字就如同一柄利斧,生生劈開了那份波瀾不驚。 “他惹禍了?” 蘭子顧垂眸,“他的朋友,打了中書令的外甥?!?/br> “中書令的外甥梁進,是朱雀街一霸,常年盡干欺男霸女之事,仗著家中銀錢多,欺負完人扔幾個臭銅板,構不成罪名,官府也拿他無轍,何況是三品大員的外甥,原大人掌百官拔擢之職,誰人敢得罪,斷了自己的青云之路?” 白慕熙蹙了蹙眉,手里的竹葉飄落在地。 他轉過身,銀紫的綢綃緩慢地飛揚,俊美清湛的面容如在霧里,華貴難言,他笑了笑,萌動了身后一池春水。 “先生,這不是好事么?” 蘭子顧一凜?;实郾菹伦詈薰賳T結黨營私,尤愛孤臣,如今柳行素一來先得罪了中書令,無異于自斷臂助,這是皇帝最喜歡的。 可這對太子好在哪里? 蘭子顧微愣地抬頭,眼前這個大周最尊貴的儲君,曾經是他臂彎下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可這些年,他早就變了,或許,從東宮的那場大火開始,他的一切都變了。 如此難以令人琢磨。 白慕熙淡淡道:“孤看上的人,沒有得不到的。如此正好?!?/br> 蘭子顧更駭,素來沉穩老成的一張臉可謂精彩紛呈。 坊間傳聞太子殿下有龍陽之好,多年不近女色,更不納妃抬妾,儼然一個清高的修道之人,容顏又清俊冷漠,對女子全然無半分風情逸態,顯然真是個八風吹不動的斷袖。 如今這—— 殿下對那位柳大人,到底是喜歡他的人,還是喜歡他的才? 六年前太子妃故去之時,蘭子顧陪在白慕熙身邊,目睹了一切,他自然深信那個時候的殿下絕不是斷袖,但是現在……而且太子妃和這位柳大人還都姓柳,是巧合,還是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 蘭子顧恍然抬頭,只見白慕熙已經沿著溪上架著的小石橋入了垂花拱門,廊檐滴水,一派澄明幽然的綠茵羅絡其上。 那背影模糊而高頎,孤巉絕世。 時辰太晚了,水花沒濺起來,尚在醞釀,翌日朝堂之上,眾官議事,中書令忽然越眾而出,柳行素手執笏板昏昏欲睡,昨日師兄與她久別重逢,給她灌了三盞烈酒,柳行素本來酒量淺,酒品差,喝了之后也不知鬧出了什么笑話,今日酒雖醒了,只是人還有幾分醺然之態,見中書令生氣虎虎而來,柳行素還怔了一下。 然后才想起來,定是昨日與師兄在朱雀街有些親密舉止,教人看了說給了中書令原大人,瞧這人氣勢洶洶而來,嘖嘖。 “啟稟陛下,”原柏齊站在柳行素身邊,轉而面朝那玉石龍階之上的皇帝,剛直不阿狀道:“柳大人縱使兇徒當街作惡,傷我外甥,落下終身不治之殘病,何其可惡!臣已查實,那兇徒與柳大人來往密切,曾在朱雀街把酒言歡,相談甚洽!” 相談甚洽?好像是這么回事。 柳行素暗暗點頭,臉色紋絲不動。 白慕熙微微擰眉,他是太子,原本可以不許早朝,但今日卻想見一見,這位機敏的柳大人如何圓這一場戲。 她是新封的尚書右丞,四品列下,但這身隱隱的酒味讓自己也能聞見。 只是,大周的太子殿下是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酒中名士,他能嗅到酒味旁人卻未必能有那么靈敏的鼻子。 御座之上,帝王的冕旒微動,大周天子沉了沉臉色,“柳卿,可有此事?” 既然被人告了,縮在人堆里也不大好,她腳步沉穩地邁了出來,這一比劃,諸人便發覺,這位看起來風姿奇佳的少年,竟比那中書令原大人還要矮一截,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卻是可惜了。 柳行素淡淡一笑,“陛下,中書令大人的人證還沒帶上來呢?!?/br> 眾人大奇。 昨日小霸王梁進一事,他們也有耳聞,柳行素縱是與那兇徒沒太大干系,此事也不能占理,她怎么還挺了一身傲骨,在堂上公然要人證? 奇怪,太奇怪了! 那少年恭謹地立在朝中里,不進不退,不卑不亢。 形貌嬌小,聲音清沉,宛如珠玉走盤。白慕熙的眼眸動了動,忽覺得頭上xue位刺痛,一縷抓不住的影子一晃而過。 作者有話要說: 獻上更新,木有花花了不高興啦啦啦! ps:作者君智商不夠,權謀辣雞,但主線不是這個嘿嘿。女主進朝堂是為了找卷宗找仇人,這你們都知道了,至于仇人是誰,嗯,你們肯定不知道。 ☆、第4章 泰然而處之 其余人皆以一種荒謬的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柳行素。 大殿上寂靜了一會兒,原柏齊忽然瞪眼,“你敢問老夫要人證?” 柳行素坦蕩地微笑:“原大人,您的外甥梁進是出了名的朱雀一霸,此事在場的各位大人們想必無人不知?!?/br> 她鳳眸一掃,好幾個人都訕訕地收回了視線,顯然心虛。 原柏齊更怒。 柳行素道:“昨日之事,碰巧梁進仗著家里有些錢財,公然在市井之上強搶民女,那女子家鄉鬧旱,在上京無親無故,獨有一個老父相伴,梁進縱容底下打手,肆意妄為,打傷老者,輕薄良家女子?!?/br> 原柏齊執著笏板急急地轉身跪下,“陛下,老臣那外甥是個頑劣之徒,這些年,老臣多有教導,可惜有心無力啊,那對父女欠了梁進十兩銀子,梁進找了人收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錯之有?縱有失手傷人,可絕不至于被一劍挑破腳筋,從此成了一個瘸腿的跛子,老臣膝下無子,梁家也只有這一根獨苗,望陛下明鑒,予老臣公道!” 正聲淚俱下,好像府門口已經掛了幾盞燈籠。 如此顛倒是非不辨黑白,那姓梁的是怎么被寵出來的也可見一斑了。 柳行素垂下目光,沉默了少頃。 那肅然巍然的金殿上,傳來天子響徹洪鐘的聲音:“柳卿,那行兇之徒,果真是你縱容?” 柳行素輕撩衣袍,跪在天下堂下,“啟稟陛下,柳行素初入上京,既無門閥出身,也無朝臣舉薦,乃是科舉應試而出的臣子,如何能與原大人有過節,又如何敢挑釁原大人?那傷人的俠士,自然不是柳行素放出的?!?/br> 這話一出,原柏齊虎目圓睜,怒不可遏,“胡言亂語!當日朱雀街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上京百姓親眼見那個惡徒進了你柳行素的馬車!” 柳行素微微一笑,“敢問大人,那上京城的百姓有沒有瞧見,那人是從我的馬車上下來的?” “這……” 原柏齊一聲語塞。 柳行素接下去:“這便是了,那俠士拔刀相助,英勇無比,當街將逞兇的‘朱雀一霸’打傷在地,臣過路時見他路見不平鋤強扶弱,不由生出傾蓋如故的神往之意,故將人拉入了馬車,與之結識,至于被打之人,也是昨晚回去,才曉得那是原大人的侄兒,若是早些知道……” 原柏齊冷笑:“你又待如何?” 柳行素鳳眸微瞇,為難地長嘆,“在下可也打不過那位壯士?!?/br> 百官里隱約傳出一兩聲壓抑得只剩下氣音的笑聲。 她一口一個“梁惡霸”,一口一個“壯士”“俠士”的,愛憎之意,實在路人皆知。這些官員里,平日里沒少巴結中書令的,但這位原大人恃才放曠,門縫里看人,他們沒少受氣,至于原大人那個外甥,更是人人喊打的兇徒惡棍,這對甥舅斗筲之徒,若是今日受點氣,那才真是大快人心。 天子不喜朝堂上有人巧言令色,龍目凜了凜,問下站的太子:“太子,兩人各執一詞,你有和見解?” 白慕熙走了出來。 才邁出兩步,忽見柳行素抬眸有意無意地望了他一眼,薄唇淡淡一掠,繼而又恢復了那一派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她緩慢地掠過了視線,仿佛那一眼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 只是,白慕熙仿佛看到了,那一閃而過的,一些莫名抓不住的東西。 太子在朝臣們心里,雖說不上有多仁德圣明,但也不算庸才,秉公執法這點朝臣還是認的,因而原柏齊也只是忿忿地吐了口氣,沒有置喙。 白慕熙看了眼這二人,回稟皇帝:“原大人和柳大人如今同朝為官,皆是國之棟梁,陛下之肱骨,想必是鬧了些誤會,依兒臣所見,不如化干戈為玉帛,請容兒臣出面?!?/br> 隔了數丈遠,只見皇帝沉沉頷首。 在原柏齊要再度支起身討要公道之際,白慕熙一步越近,側目,“原大人,西域進宮的鳳梧膏,正巧,孤手中尚存一二,不知大人到底是要‘公道’,還是要一個四肢健全的外甥?” 這聲音小得只有跪著的柳行素和原柏齊才能聽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原柏齊咬牙,想到外甥那哭喪著臉說這輩子在也沒法同常人一般行走的時候,便痛楚襲上眉頭,老眼一閉,掙扎了起來。 太子的目光動了動,柳行素仍舊端正地跪著,既不說話,也不由他對視,仿佛是個看不出他在幫她的愚人。 白慕熙的峻眉微不可查地凝成了一條墨線。 那原柏齊已弓腰行禮,“柳大人不知者不罪,老臣只要抓住那惡徒,天子腳下有人公然傷人,實在罪不容??!” 也只有在“罪不容恕”這四個字出口時,柳行素的眉心才水波般的晃了一下。 白慕熙看在眼底。那個人,和他是什么關系? 天子準允,“可,讓京畿府衙全力搜查此人?!?/br> 朝散后,柳行素欲找中書令大人說幾句話,可對方看了她幾眼便冷笑著一哼,甩袖離開,柳行素皺眉,自己也不想討那個沒趣,沿著漢白玉砌成的石階踱步而下,忽聽得身后有人喚住自己,“柳大人?!?/br> 一扭頭,只見一身月白蟒袍的太子殿下高高在上,那清貴傲然的風骨,連玉桂芝蘭都慚其芳姿,但柳行素只是淡淡地扶著白玉欄一瞥,方才喚他的那名隨從皺了皺眉,心道這人對太子殿下不敬,但白慕熙已經走下去了。 “方才,孤不說拿出藥膏救梁進,只怕中書令大人要一直糾纏下去,若是如此,柳大人還能否全身而退?” 白慕熙說這話的時候絕沒有一絲嘲諷和輕蔑,他甚至透著一種溫潤和善的笑意。 柳行素撇嘴,“殿下還說呢,今日殿下拿出稀世奇珍,救了一個紈绔子弟不說,累得中書令大人以為我同你是一伙兒的,這可不大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