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男人貼身的里衣,基本沒有什么分別,一樣的材質和款兒,即使調換了也沒人分辨得清。她看準了總管暫且不會進來,把漆盤上的東西換了,再蓋上蓋布,悄沒聲兒地潛回了內寢。也就是前后腳的工夫,總管領人進了前殿,把漆盤上的里衣包進包袱,交給一個太監帶了出去。茵陳透過半開的檻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監出了武德門,她才松了口氣。 低頭嗅嗅手上的里衣,其實也沒什么味道,不過想起太子那人,連衣裳也不待見,厭棄地疊好,塞進了螺鈿柜里。 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著信王去官署的當口,她上東宮給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來龍去脈都寫在信里,讓德全親手轉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宮,德全把信遞給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干什么?!?/br> 星河查驗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沒多言,舉步往值房去了。 從頭到尾通讀一遍,讀出了滿心的驚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還不回來,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隨墻門上去。 自夾道往北,過了內坊就是東宮尚衣局。這時天將要黑了,她獨自挑著羊角燈疾行,各道門禁陸續開始落鎖,唯有尚衣局至東宮的這條路上,石亭子里點起了燈,錯落的光點,像起伏的浪。 她邁進尚衣局的門檻時,里頭各處宮人正忙著織補熨燙,見她出現都無措地站了起來。 魏姑姑已經預備好了太子的朝服,剛轉身要出門,咦了一聲道:“宿大人怎么來了?” 星河讓她借一步說話,于是進了她的值房,把來意說明了,讓她查驗昨天東宮歸檔的里衣。魏姑姑慌起來,“按理不會錯的,主子用過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庫時一樣一樣都要檢點……” 星河示意她別嚷,“不論是與不是,都別聲張。你先沉住氣,親自把庫存清點一遍,等查完了咱們再做計較?!?/br>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聽信兒。原本里衣至多不過幾十套,翻找起來也不費事,等了兩盞茶工夫魏姑姑回來了,白著臉說的確少了一件中衣,“怎么辦呢,這要是出了差池,咱們的人頭就得落地。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力……這回是沒轍了,往上報吧,先把東西找回來要緊。那是主子的貼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么魘勝之術,那奴才一門的腦袋還不夠砍的?!?/br> 魏姑姑亂成了一團麻,一頭說,一頭幾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這回罪過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陳那頭只怕不好交代。 橫豎已經偷梁換柱,將來出什么事兒都是業報,怨不得別人。 青鎖門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兒爛在肚子里。自己從青鎖門上出來直奔北門,那里的戍衛已經換成她的人,點了千戶和幾名衛士,上馬入城,連夜尋訪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雜,晚上反而好行事??厝炙緞e說找一個人,就是北京城里的耗子,隨便拎起一只來,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處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門,門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腳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證,一行人長驅直入,但行動卻是悄無聲息的。進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經入寢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來迎接,結結巴巴說:“不知……不知錦衣使大駕光臨,所……所為何事?!?/br> 燭火下的女官笠帽壓得很低,不見眉眼,只見一張檀口紅得悍然。她說:“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門,不過有樁事想請教?!?/br> 這是先禮后兵,桂如蘭出入宮門多年,深知道這個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話只管問,桂某定然知無不言?!?/br> “好?!蹦菃魏穆暰€像薄薄的刀片,削過人耳畔,“本官沒有別的要問,只問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來的東西,你交給了誰。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話,本官得到答案立馬就走,絕不在貴府多留一刻?!?/br> 控戎司登門,比閻王登門好不了多少,這樣的瘟神,當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蘭急得鬢角濡濕,他說:“下官并沒有……” 話還沒說完,千戶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記不清了,沒關系,再好好想想?!?/br> 桂夫人白凈的rou皮兒被那刀鋒一蹭,漸漸滲出血來。她大氣兒不敢喘,嗚咽著叫當家的,“都什么時候了,你還……” 笠帽的帽沿緩緩抬起來,露出一張姣好的臉,臉上笑意盈盈,曼聲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兒。這種時候命比人情金貴,別叫我問第二遍,無關緊要的東西,咱們也不能漏夜登門?!?/br> 桂如蘭渾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的,有人半道上接應……” 千戶揮刀便砍,一刀剮開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內瞬間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蘭嚇得臉色慘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來。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后語,真要是不知道,頭一句就不會抵賴?!?/br> 桂如蘭額頭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磚表面斑駁一片。文官嘛,見了血方寸就亂了,他沒有再掙扎,頹然道:“簡郡王……簡郡王的人把東西拿走了?!?/br>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來,寒聲道:“夫人受苦了,好好養著吧,不要聲張。明天桂大人照舊上值,今晚的事不許泄露半句,否則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后脖子就該離縫了?!?/br> 她說完揚長而去,身后的世界亂作一團,她什么都聽不見,只聽見雁翎刀的刀把上宮鈴相擊,瑯瑯作響。 回到麗正殿時,太子正立在鸚鵡架前逗鳥兒。身上一襲天水碧的廣袖燕服,手里捏著草棍兒,長長的頭發隨意束著,一片芝蘭玉樹的清華氣象。聽見腳步聲回身望,“你回來了?上哪兒去了?” 她什么也沒說,帶著滿身涼氣撲進他懷里。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手卻自覺攬起她,笑著說:“一天沒見,就這么想我?” 她忽然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來吻他,把太子吻得一頭霧水。當然了,美人索吻,這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兒。他扔了草棍兒緊緊摟住她,被她親得找不著北可不像話,太子何時何地都必須占據上風,于是他反客為主,把她親得找不著北了。 只是一邊吻,一邊還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要不也不能這么豪放。這女人,心里該有多愛他啊,平時憋著,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氣兒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點沒把嘴給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著,“等……等等,你今兒是怎么了?難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飯?我已經梳洗了,要不咱們進去……” 可是她卻抓住他的衣襟,強行抱著他。錦衣使官袍的一身綾羅繡花,蹭著他嬌貴的rou皮兒,又辣又麻。 她說:“您閉嘴,讓我摟一會兒?!?/br> 讓他閉嘴,這樣的態度,換做平時太子可是要生氣的。今天看在她這么熱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計較了。 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撼了一下,“德全說你回宮后又出去了,是出什么事兒了嗎?” 她覺得難以啟齒,如果告訴他信王想害他,他心里會很難過吧! “您等等,現在別問,讓我想想怎么回稟您?!?/br> 是還沒組織好語言?太子有些納罕,“星河,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她仰起臉來,執拗地說:“您往后出門,身上帶著匕首好嗎?我那兒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襯您的身份,回頭給您拿來,您隨身攜帶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恐慌,看來事情不簡單。他沉默了下,點頭說好。 第64章 風雨愁人 生于帝王家, 父子反目, 兄弟相殺,這樣的戲碼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其實一點都不稀奇??墒且姷迷俣? 也不表示能夠習慣, 太子靜靜聽她說完,臉上浮起了哀傷的神情, 悵然說:“我知道他心里不平, 一樣的出生,他只輸在晚生了幾年而已??墒翘拥奈恢弥挥幸粋€人能坐,我讓給他……憑他這樣的秉性, 也不可能容得下我?!?/br> 至親骨rou,欠缺就欠缺在相處太少上。雖然同在一座皇城, 但儲君的培養和諸皇子大不相同。幼時讀書, 東宮之內有他專門的習學場所,教授課業的,都是當朝最有學問的人。后來弱冠后出閣升座, 廣招天下名師, 皇子們的書房和他又隔著重重宮闕,如果不是在立政殿里相見,幾乎沒有什么共處的時間。各忙各的, 當皇子真的不容易, 課業、騎射、政見, 面對的不單是皇父一個人的考核, 更是滿朝文武。誰都不愿意落下成,誰都較著勁兒往上爬。小時候他和青葑還像牛郎織女似的念念不忘,后來慢慢長大,男人的感情又內斂,心里明白那是親兄弟,以為這樣就夠了。 其實根本不夠,人心是會隨所處環境發生變化的。 當身份和見識日漸懸殊,領略到的東西又不可轉移,那么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身份弄錯了?;矢笇τ鬃拥年P愛,變成了最大的錯,他不應該把老四養在立政殿,不應該讓一個年輕的親王,見識到毫無遮掩的皇權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