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星河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來,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已經停了,天也微微有了放晴的跡象。書上有記載,說冬至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過了冬至萬物都開始復蘇了,這場雪,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場雪了吧! 下半晌要出城,她打發葉近春回去稟報了太子爺一聲。要是趕上他正在內朝議事,時候不湊巧的話,也不能怪她先斬后奏。 她暗里打著小算盤,飯也吃得匆匆忙忙。約好了德勝門上碰頭的,她已經多年沒有踏出過這座城,不管是去辦案還是干什么,都像孩子似的,難掩喜悅之情。 放下碗筷出去看了眼,很好,葉近春還沒回來,太子也沒有半點動靜。今天剛下了封后詔書,政務又那么忙,他八成是顧不上了。 她點了徐行之和金瓷隨行,又帶上兩三個番子,整裝上馬,直奔德勝門。從德勝門往北軍營地最近,如果天兒能就此停雪,兩個時辰可趕一個來回。既約了別人,就不能去晚了,晚了顯得不懂規矩,所以她早早兒就到了那里。瞧一瞧京城的風光,城門上來往的行人絡繹,將近年尾了,小商販也多,挑著擔子往來。偶爾還聽見小孩兒放鞭的聲響,啪地一聲炸,隱約已經有了年味兒。 金瓷左顧右盼,終于發現了長街上的一隊人馬,叫聲大人,“樞密使來了?!?/br> 星河轉頭看,蕭條的街景兒,忽然注入了鮮煥的色彩,不管那來人是不是霍焰,都有賞心悅目的奇效。 抿起一點笑,看著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她忽然有些羞澀,不自覺抬起手,悄悄整了整圈領。 樞密使還是不茍言笑的樣子,朝她拱了拱手,“宿大人久等了?!?/br> 星河說哪里,“我這回又要麻煩霍大人了,真不好意思的?!?/br> 姑娘家,最溫柔的就是那靦腆一笑。老成的武將堆兒里穿插進了一個女孩,仿佛兵刃上戴了花兒,就算她從冷血的控戎司來,也還是讓人感覺新奇,且充滿干勁。 霍焰是領教過她口風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著這個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況味來。見她笑著,不好意思板著臉,輕輕牽一下唇角,便算回禮了。 隨行挺多,兩頭帶人,數了數總有十幾個??厝炙竞蜆忻茉郝撌?,這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要論他們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難免受些輕視。但案子牽扯,又不得不支應,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無奈嗎。 星河喜歡這種身不由己,很快便決定了,對付霍焰絕不能用鏟除,必定是拉攏。先前星海和她這樣建議,她還很猶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動搖了,果真她是喜愛他這個款兒的。 頭回相見戰戰兢兢,二回相見,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撫撫自己的臉,從未覺得被一個男人看著,能讓她心慌氣短。她覺得難堪且不安,拽起斗篷上的護領,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眾人勒轉馬頭準備出城,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回首一顧,一隊玄衣銀甲的禁衛疾馳而至。隊伍末梢跨著小矮馬的葉近春上前來,“大人,主子爺忙機務,抽不出身來,把禁衛給您調來了,供您差遣?!?/br> 星河覺得頭暈,只得嘆息:“轉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謝恩?!?/br> 這會兒可沒什么旖旎的心思了,瞧瞧這幫釘子似的東宮禁衛,再看看霍焰……人家臉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覺得掃臉至極,一夾馬腹,率先沖了出去。 馬背上顛騰,像男人一樣迎風而行,身后斗篷招展,要追上她還得花點力氣。這么快的速度,隨行的人必須跟著一同狂奔,到北軍營地時天色將晚不晚,下馬頭一個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沒有行過軍,不知道其中厲害,剛下過雪路滑,萬一馬失前蹄,連補救都來不及。宿大人急于辦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緊,還請切記?!?/br> 他皺著眉頭,神情簡直有點像星海。星河頓時紅了臉,囁嚅著:“對不住,我一上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里憋久了……多謝霍大人提點,幸好沒有闖禍?;厝サ穆飞衔視幼⒁獾?,霍大人千萬不要笑話我?!?/br> 笑話當然不至于,女人有這樣的膽色也不多見。他對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颯爽上,如今這個印象愈加深刻了,颯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沖勁兒,這位女官,著實是大胤難得一見的狠角色。 不過太子護食兒,也護得不加遮掩。東宮禁衛向來不能隨意調動,這回大動干戈派遣過來,難怪她臉上不是顏色。 一個有氣性兒的姑娘,不愛處處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氣他也了解,雖說兩個人的關系幾乎已經板上釘釘了,可照他的分析來看,宿星河要當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斷然不可能再有機會拋頭露面。一個護著,一個不耐煩……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對情向來不含糊。 他的這點細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后來北軍主帥帳篷里集滿將士,她看他在上首問話,靜靜聽著,并沒有插嘴的意思。心里暗自思量,南玉書果然老jian巨猾,這幫子北軍都是當年上沙場征戰過的,控戎司的威風在城內叫得響,到了軍中可沒人買他們的賬。這回要是霍焰不出馬,他們這些人除了碰壁,沒別的出路。請不動霍焰,他南大人是斷不肯來的,到時候把案子甩手扔給她,讓她來啃這塊硬骨頭??胁幌聛?,錦衣使辦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話可說了——女人嘛,做官終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過問軍務,點了人暫代曹瞻的職,“等回頭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會重新任命。衛將軍侵吞軍餉,損害的是諸君的利益,大家戎馬倥傯多年,居然在這上頭吃虧,細論起來,是我的過失?!?/br> 他一番自責,將士們自然眾口一詞替他脫罪。生死之交,錢算個什么。別說拖欠,哪怕不給,喝風也能飽,這就是男人的義氣。 霍焰轉過頭來看她,“宿大人有什么示下沒有?” 星河哦了聲道:“卑職此行只為查檔,軍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聽霍大人的安排?!?/br> 那就沒旁的要議了,本來也不過客套一句罷了?;粞鎮魅藖?,拿了鑰匙上檔子房,那地方是全軍機要所在,歷年的兵防、邊備、戎馬政令、出納密命全都收錄在此,所以非要員不得入內,以防軍機外泄。 星河帶來的千戶和東宮親軍只能守在外面,刀筆吏開了門,小心翼翼引著一盞燈往內,點亮了深處的燈架。這里的燈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著,以防走水。等最后一個罩子罩上后,刀筆吏向他們揖手,“卑職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遠,只在門外候著,二位大人若有疑問,只管傳喚卑職?!闭f著復行一禮,緩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門闔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寬的縫。檔子房里剩下孤男寡女,氣氛有些尷尬,不過都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不興那套小家子氣。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餉存檔,全在那邊的架子上。只是數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傳人進來抬?!?/br> 星河說不必,“只要近兩年的就成,請霍大人做個見證,取兩卷回去過堂的時候用?!?/br> 燭火太遠,她從燈架上端了一盞來??墒且皇峙e燈,一手翻閱文書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擱在架子上,霍焰從她手里接了過去,由他擎著,替她照亮。 堂堂的樞密使給人掌燈,實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勞霍大人了?!?/br> 他沒有說話,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里托著籍檔翻閱,眼睛盯在上頭,腦子里卻是空的。這是她頭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獨處,渾身覺得不自在。離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絲絲縷縷飄過來,叫人心慌氣短。 只是她緊張,他倒不然,“這記檔對得上號嗎?” 星河含糊應著:“差不多……” 各自沉默良久,她漸漸能定下神來了,忽然聽見他問:“宿大人進宮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里就滿十一年了,宮中歲月靜好,過起來一眨眼的功夫?!?/br> 他微微頷首,“官從內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絕后第一人?!?/br> 這話究竟是褒還是貶,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過一笑,“內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為主子分憂。不過邁出了宮門,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遠比內廷有意思得多?!?/br> “宿大人覺得在控戎司當官有意思么?這個衙門掌的可是刑獄?!?/br> 她調轉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為樞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來也覺得女人不能勝任控戎司的差事么?”她骨子里那股桀驁的勁頭又被激發出來了,說到底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說:“霍某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那地方過于陰寒,姑娘在里頭當值犯沖罷了?!?/br> 可能她的反應過于急躁了,說的話也太沖,今天人家是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頂著寒風跑了這一趟,倘或他不來,她們一干人,連北軍大營都進不來。 她剎了性兒,羞赧地致歉:“卑職好像過于急進了,請大人見諒。正因為我是女官,別瞧面兒上挺風光,其實自己心里也怯。就說這北軍幾萬的兵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來或許還有個說頭,我來呢,誰也不會拿我當回事。畢竟是女人,京官兒賣面子,到了軍中則不然了。女官當差多有不便,這是沒法子的事兒。所以您瞧我們主子,特特兒打發了東宮親軍來,也是怕我吃虧?!?/br> 說起那些東宮禁衛,太子爺確實煞費苦心了?;粞娌恢每煞?,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計較那許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書抱上,對霍焰道:“就這些吧,霍大人放下燈,咱們可以出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