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瞧瞧?!彼駠饕恍?,“大了得認祖歸宗、得進家學、得安排入仕,還得娶媳婦兒。將來家業田產,庶子都有份兒,倘或外頭兒子多了,家里正頭兒子可吃大虧?!迸司褪怯羞@本事,前后串聯起來一琢磨,一場人倫大戰就在眼前。 “這么說來,寫密函的人沒準兒是內鬼?” 她沒應,伸了個婀娜的懶腰,支著腦袋說:“等南大人查下來就知道了,這會兒不能下定論,不過總有咱們出馬的時候。十來處外宅呢,可夠沒日沒夜的過審了?!?/br> 屋里的千戶笑得有些尷尬,女上司嘛,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兒姑娘的風致。比如那一搖曳的妖嬈,也讓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心兒跟著擺動起來。 徐圖之看見炭盆里的炭快燒完了,平時懶出了境界的人,添起炭來別提多利索,看得他哥哥一陣鄙夷。錦衣使的美貌照耀了整個鐵血的衙門,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雖然她的做風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兒,辦起事來又準又狠,但姑娘就是姑娘,只要年輕貌美,沒有一個是招男人討厭的。 葉近春到了廊下,探頭一看,“大人,該用午膳啦?!闭f著回身招招手,身后進來三個太監,都是內侍的打扮,提著食盒弓著腰,麻溜收拾了八仙桌上的東西,紅綢一鋪,就揭蓋兒搬吃食。 她摸不著頭腦,“這是怎么回事?” 葉近春說:“太子爺吩咐的,天兒太冷,不忍心叫大人吃外頭的東西。讓典膳廚專給大人做得了,往后每天給大人送一頓午飯,其中前菜三品、御菜三品,餑餑二品,每天輪著花樣來,叫大人開開胃口?!?/br> 星河頭都暈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葉近春笑得含蓄,“這個奴才就不知道啦,太子爺親自給的示下,說大人不容易,沒的忙起來又忘了吃飯?;蚴呛鷣y填塞兩口,對身子也不好……太子爺要給您養身子呢?!?/br> 養身子,外人不知情的,聽著真以為作養了身子好生孩子。橫豎他就是這么蔫壞,連好好送頓飯都要把人往岔里引??粗且蛔雷愉侁?,宮中御供的瓷器盛著,和冰冷的值房格格不入。這么多的菜,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邊上的千戶欲躬身告退,被她叫住了,“留下一塊兒用吧?!?/br> 千戶們面面相覷,這可是宮里送出來,太子爺特意滋養枕邊人的。他們這些泥腳桿子,有多大的臉,敢上那桌子分一杯羹? “不不不……”他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衙門里有伙房,咱們上那兒吃去?!?/br> 星河在男人堆里當官,沒有那些官家小姐臥房里開小灶的習慣。不住出言挽留沒有必要,她偏頭吩咐葉近春,“添兩副碗筷來?!眱蓚€千戶進退不得了,她大方地指了指,“都是自己兄弟,不必客氣?!?/br> 自己兄弟,這話說來豪邁又慰心。徐氏哥兒倆向她抱拳,便不再推辭,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他們替她辦事,雖然原本就是他們份內,但綱紀之外總有人情。席間你來我往,一張桌上吃過飯,交情就不一樣了,辦差自然也更盡心。 徐圖之是弟弟,他和他哥子不一樣,二十五六光景,欠了行之的沉穩,性情更跳脫。飯后一抹嘴,感慨道:“這回是托大人的福啦,也叫咱們嘗嘗御供的菜色。咱們是小小的千戶,這輩子除了進宮回事兒,沒人請咱們吃席?!?/br> 星河聽了一笑,“宮城四門上戍守的,都是咱們控戎司的人,目下由南大人調遣分派??蓪淼氖聝?,誰也說不準,風水輪流轉嘛,未必轉不到咱們頭上。等當上了控戎將軍,就是在皇城內辦差了,沒人請你們吃席,我來請,大伙兒熱熱鬧鬧的,開創出一個咱們的大局面來?!?/br> 抱負是要有的,不光男人該有,女人也一樣??厝炙狙瞄T內當要職的,尚且都只是千戶,等干上了將軍,雖說不過是個雜號將軍,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大有屎殼螂變季鳥的光榮。 千戶們兩眼放光,那頭伙房里出來的金瓷等人見他們剔牙,發現錯過了好機緣,個個抱憾不迭。當然不是嘴饞那一口御菜,吵吵嚷嚷只為湊趣而已。 收進了食盒的幾盤點心重又被端出,盤兒里的鞭蓉糕、豌豆黃遭了賊似的,一搶而空。太監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臨了搖著腦袋把空盤收起來,暗里只是感慨,虧得宿大人能在這兒扎根,都是些什么人吶,沒規沒矩,一群彪子! 那頭南玉書從宮里回來,讓人請錦衣使過來商議,把信件交給她過目,“皇上對此事很看重,曹家是外戚,雖然沒落了,但曹瞻掌管北軍,終究是個人物。我不敢妄揣圣意,但這種親戚,對朝廷來說是越少越好。在太極殿里時皇上口諭就是叫查,我出東閣門時御前總管太監追上來,重申了兩字,叫‘嚴查’。請錦衣使來,是因里頭摻合了十處外宅……”一頭嘀嘀咕咕罵起來,“□□的,外頭十個,家里還有五個,王侯都沒他猖狂……那十處外宅要勞錦衣使大駕審問,衙門里糙老爺們兒審起來不方便,也不好說話?!?/br> 星河仔仔細細把信看完,這種案子審起來不麻煩,只要上軍中查明,確有拖欠軍餉的事兒就成。至于那些女眷,找個地方先看押,統計了人數,該入罪的入罪,該為奴的為奴,三兩下就處置完了。這些都是淺表的東西,可以不去管他,叫她矚目的,是這案子背后的有利可圖。曹瞻掌管的是北軍,而京城之外的駐防都歸樞密使霍焰掌管。換句話說霍焰是曹瞻的頂頭上司,他敢私吞軍餉,這位樞密使知不知情?是否也當一查呢? 她調轉過視線來,看了南玉書一眼,“大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br> 南玉書唔了聲,“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br> “大人是這會兒才叫卑職看見這封信,倘或早早和卑職商議,卑職絕不贊同大人入宮呈報?!?/br> 南玉書一臉錯愕,“宿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事關軍餉,這樣大事,怎么能不上報?” 她垂眼,把書信放在了他面前,“如果單是曹瞻一個人的事兒,自然是應該往狠了查??蛇@件事背后還牽連其他大員,那尊大佛,恐怕你我都惹不起?!?/br> 南玉書怔了下,細思量,“你是說樞密使霍焰?” 星河點了點頭,“曹瞻是外戚,霍焰是宗室,要論資排輩,霍焰和皇上是一輩人,連太子爺見了他都不得造次。曹家如今是空了,他在樞密使手下,本就有背靠大樹的意思,大人要查他,難道能繞過樞密使嗎?樞密使這人……我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知道他和我哥哥同在一個衙門,大人對他熟悉嗎?” 南玉書也是搖頭,“當初樞密院掌控整個大胤的軍政大權,樞密使何等風光,人家又是皇親,咱們這些人,壓根兒不在他眼里。如今樞密院的權雖然分散了,但霍焰照舊不動如山,絕不會屈尊與我等為伍?!?/br> 這就是了,她也曾經聽說過,樞密使是個過分驕傲的人,且絕不簡單,否則星海周旋這些年,不可能扳不倒他。她倒是對這人有些興趣,如果能借此動搖他的根基,那么星海這個副使,便有更大的活動余地了。 她沖南玉書笑了笑,“大人辦差這些年,沒遇見過比這更難處置的關系吧?也是個契機,借此會一會那位樞密使大人,瞧瞧他是如何的三頭六臂?!?/br> 南玉書笑她到底是個小女孩兒,女人對大人物難免心生敬仰。男人卻不一樣,需先衡量彼此的實力,一旦碰撞,也許就是你死我活。 “真要說關系,還是宿大人比南某更近一層。尊兄和霍焰同僚十來年,一正一副職位相差無幾,私下里應當也頗有交集。宿大人前往,樞密使賣副使一個面子,似乎好過南某單刀直入?!?/br> 到了緊要關頭就撂挑子,這位南大人也可說是個人才了。星河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來,“卑職只管女眷事宜,插手南大人的公務,豈不是越俎代庖嗎?況且我也不敢肯定人家見了我,愿不愿意賞個好臉子。萬一見我是女官,不肯同我夾纏,那我走這一趟,可就打草驚蛇了?!?/br> 南玉書急于拉她填窟窿,話說得相當漂亮,“宿大人自謙了,錦衣使監管宗女不過是個說法兒,您副使的銜兒,可是到天上也卸不了肩的。樞密使就算再不近人情,瞧著太子爺的面子,總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況且又是例行公務,詢問他轄下官員挪用軍餉一事,他要是不耐煩應付,那就只好呈稟皇上,請皇上定奪了?!?/br> 星河心里也沒底,但對于難以攻克的人事,她倒有迎難而上的決心。不過去見人家,到了南玉書嘴里成了仰仗太子爺的排頭,這話叫人聽來很不受用。 她靠著椅背,慢悠悠摩挲膝蓋,南玉書眼巴巴瞧著她,她垂下眼無奈道:“那我抽了空閑,就走一遭兒吧。南大人先處置曹瞻,北軍里頭傳出消息來,樞密使自然就知道了,到時候我去也不用費口舌。那十處外宅,我得先審明白,樞密院留到最后,橫豎不過走個流程,還能把人家怎么樣呢?!?/br> “那可不成?!蹦嫌駮@會兒倒恪盡職守得很,大義凜然道,“先前暇齡公主府上的破事兒,該大白天下的,還是大白天下了?;粞骐m然是宗室,倘或有不軌,也萬萬不能姑息?!?/br> 星河愿意聽的就是這個,如果這回干得漂亮點兒,興許還能替哥哥掃清前路。畢竟樞密院經手的只是軍務,從中做文章的機會不多??厝炙揪筒灰粯恿?,掌刑獄,能顛倒黑白,由她下手,比他哥哥要便利得多。 好了,得了南大人的首肯,能轉身的空間就大了。不過這事兒,最好先同星海通個氣。 密函上十處宅邸的位置交代得很清楚,下半晌的時候先帶人查抄了白廟胡同。那是一處精巧的宅邸,修建成了江南水鄉的格局。進門就是粉墻黛瓦,游廊迂回,要是用作平常小憩,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然而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寧靜。平和兢業的婆子們驚惶尖叫,四處跑動,護院的小廝們試圖突圍,被兇神惡煞的番子拿棍兒打得頭破血流,只得老老實實蹲在墻根兒。星河身后有千戶護衛,傲然站在人群中央,他們的眼神如同看待惡鬼,有恐懼也有憎惡。她冷笑了聲,“排場不錯,一個外宅都養得這么滋潤,可見衛將軍富得流油?!?/br> 手指一抬,徐圖之進了后院,不多會兒驅趕出一個小婦人來,穿金戴銀,抱著孩子,見了他們就叫罵:“哪兒來的強人,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身后的番役笑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拽派頭?!?/br> 星河板著臉道:“控戎司查抄曹瞻外宅,男的上枷,女的進囚車,動手?!?/br> 又是一輪呼天搶地,亂糟糟鬧得人腦仁兒疼。她揉了揉太陽xue,那天的桂花釀雖沒叫她醉倒,但酒勁兒囤積在身體深處,一點點往外發散,很叫人難受。像太子似的,醉得爹都不認了,第二天活蹦亂跳,一點事兒都沒有,反倒好。 她嘆了口氣,金瓷在一旁看著,“大人頭疼么?” 她說沒事兒,“回頭你們帶人去下一家,這里離中軍都督府近,我去瞧瞧我哥子,順便打聽打聽樞密使的情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