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信王還在說他的,談起簡郡王母子吃癟,就無比歡暢,“……瞧見沒有,今兒他那張臉,像個倭瓜似的。老忠王爺和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觀察太子,只見他雙眼迷離,神游太虛,忍不住叫了一聲,“主子,您怎么啦?” 太子嚇一跳,知道自己失態,忙正了正臉色問信王:“下半晌你有什么安排沒有?” 信王說也沒什么,“和來之他們上外頭走走罷了?!?/br> 他點了點頭,“別誤了回來的時辰?!睕]再多言,負手往通明門上去了。 回東宮,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陳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進來。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紅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紙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邊臉上,粗糙的rou皮兒也變得順眼了些。他點頭哈腰:“奴才聽主子的示下?!?/br> 太子倚著圈椅,手里翻動陳條,“讓你備的酒,備好了沒有?” 德全說是,“上好的陳釀,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干兒也加得足足的?!?/br> 一般的桂花釀,勁兒都不怎么大,畢竟要兼顧女眷,閨閣里不興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爺既然要請宿大人喝酒,不用說,肯定沒安好心。德全可太聰明了,要不也不能在東宮扎根這么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怎么解憂討巧,才能討著那個好彩頭。 果然的,主子眉峰輕輕一揚,雖然沒笑,但是眼神里透出了滿意的味道。 “老白干勁兒可大……”太子沉吟了下,德全心頭頓時一驚,愕著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話鋒又轉了回來,“怕是不好上口啊?!?/br> 德全立馬笑逐顏開,“不礙的,主子別急,奴才往里頭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br> 太子聽后未置一詞,只是舒了口氣,站起身披上大氅,舉步出了正殿的大門。 下半晌無事,冬至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務雖然忙,橫豎一年到頭辦不完,也不急在這半晌。通常過節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邊,一則盡孝道,二則也是表親近的手段,不叫別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當初是皇父和母后共同的寢宮,帝王招幸嬪妃時,才在甘露殿過夜。后來母后過世,皇父依舊帶著老四住在那里,他和母后的情分不可說不深,但畢竟身在其位,也許責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進殿的時候,皇父正站在沙盤前盤弄小旗,抬眼見他,蹙眉道:“你來得正好,南疆這程子不太平,邊陲小國作亂,自己窩里也起了反賊,打著天下共主的旗號,調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昆侖山以北,如今嚴寒天氣,自北向南調動,那么長的線路,千軍萬馬難免有死傷?!?/br>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亂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軍布陣圖也已經看得滾瓜爛熟?;矢甘掷锏男∑煸谏潮P上游移,縮小了億兆倍的南疆禮貌像棋盤似的,落子也是無悔。自北到南戰線太長,太子道:“遠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將駐扎在盆地的戍軍小旗拔/出來,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里的旗桿落下去,重新填充進那沙洞,“雖然兩軍調動,軍需耗費成倍,但長途跋涉的勞累可以減半,傷亡也可減半。南軍先至,而戍軍后行,如此盆地不至無人可守。萬一戰事失利,南軍人數眾多,拔營增援也非難事?!?/br> 皇帝看著那沙盤上紅白兩色的旗子,顛來倒去依舊維持平衡,長長嘆息道:“朕竟沒有想到,果然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往常了?!闭f罷撲了撲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后,和煦道:“皇父別這么說,不過是近來朝事冗雜,精神頭有些不濟罷了。大典過后好好將養兩日,慢慢就找補回來了?!?/br> 這頭說著,宮人送茶水上來,皇帝托在手里,慢慢刮那浮于表面的茶葉,緩聲道:“朝事是一宗,萬古不變的紛繁,早已經習慣了。恨就恨在暇齡那事上,千珍萬愛的金枝玉葉,出降后名聲鬧得臭不可聞,真真兒叫人傷心。如今又逢封后,幾件事湊到了一處,怎么不心煩?” 太子倒也沒有急吼吼把左昭儀拱下臺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裝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么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諸事再多紛擾,皇父也不必在意?!?/br> 皇帝慢慢搖頭,“不成事了,后德不修,教出這樣一位不成體統的公主來,憑什么母儀天下?我原先是有這個意思,論資歷,左昭儀是宮中最老的,她隨皇伴駕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上Я?,她閨女不肯給她爭氣,這樣關頭,鬧出這等丑事來?!?/br> 太子有些驚訝,“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儀為后?” 皇帝被他這么一說,驀地遲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擺手道:“先不論朕心里的人選是誰,說說你的想法?!?/br> 太子道:“兒子還記得母后在時,同右昭儀交情頗深。母后病重,是右昭儀衣不解帶服侍了三天三夜,這些兒子都記在心里。不說咱們天家,就說小門小戶,尚且有娶妻娶賢這說法兒……原來兒子是誤解了圣意,差點兒特意上溫室宮恭喜娘娘,真要這么一來,可就弄出笑話來了?!?/br> “右昭儀?”皇帝顯然沒有考慮過她,所以當太子提及,他還有些恍惚的樣子,“右昭儀位分雖高,但為人太中庸,恐怕擔不起大任來?!?/br> 太子聽后一笑,“宮里的宮務向來是左昭儀一手把控,她沒有為皇父分憂的余地,中庸不過是明哲保身?;矢冈认肓⒆笳褍x,兒子也沒有異議,但眼下暇齡的事弄得沸沸揚揚,依兒子愚見,左昭儀是萬萬不合適的了?;矢缚闪砹⑷诉x,左昭儀為副后,協助皇后處理宮務,也是一樣的?!?/br> 皇帝看他的眼神終究有些異樣了,鬧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沒有懷疑??厝炙驹谔邮稚线?,如果繞開這個衙門,命其他衙門審理,那太子面上過不去?;食瘍图磳粤⒌幕屎笾g,他終究選擇了前者。到了這個歲數,什么看不開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穩固、天下太平爾。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親一樣,自覺已經到了多多聽取兒輩意見的時候了。他兩手覆在兩膝,極慢地點頭,“或者朕也有錯處,動心思定下這個人選,本就不應該……”他仍是看向兒子,拳拳的愛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間。 太子忽然喉頭哽咽,但皇父的懷疑也只是懷疑,倘或現在露怯,不多時這罪過就會轉嫁過來,他會怨他毀了暇齡的名聲,甚至開始對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與子,從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貼著心。誰也不敢斷定這份父愛什么時候會轉淡,什么時候會戛然而止。cao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敬畏和謹慎,這是太子這些年來時刻謹記的教條。 “駙馬遇刺這樁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實當初兒子是有顧忌的,一直壓后不辦,也是礙于其中牽連甚廣,不敢輕易定案。左昭儀舉薦星河為錦衣使,是因為她與星河的母親私交甚好,因此兒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點,即便她查出有不利于暇齡的地方,有意徇私,兒子也打算睜只眼閉只眼??墒翘觳粡娜嗽?,那個伙夫當場翻供,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把老底都抖出來了,星河也好,兒子也好,都是補救無門?!彼f著,頓下來輕輕吸了口氣,“兒子料著,皇父心里許是怨怪兒子的,說不定還對兒子存疑,以為兒子做局,借機打壓左昭儀……兒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愿霍氏蒙塵。倘或早料到那個伙夫會翻供,兒子寧愿提前殺人滅口,也決不能讓這種事大白于天下?!?/br> 太子何等聰明人呢,他最后的那兩句話,完全是出于試探。如果皇父認同滅口,那么很可悲,他確實是一心向著左昭儀的,或者還有可能排除萬難,繼續冊立她為皇后。 他靜靜等待,也做了最壞的準備,但萬幸的是皇父沒有附和。他說:“你是大胤儲君,將來執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桿秤。這桿秤不能偏頗,因為你這頭短了一個秤星,那頭乾坤就會動蕩,萬民就會陷入水火之中。朕情愿你秉公辦事,不愿你遮丑亂了方寸。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到了暇齡這兒,也沒有半分可以轉圜的余地?!?/br> 太子高高吊起的心,終于落回了原處。帝王家祖祖輩輩都存在算計,端看誰棋高一著。他長到這么大,皇父的呵護固然是根本,但多少次的險象環生,已經難以計算。人漸漸成長,漸漸心思深沉,即便和他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他也從來沒有坦露過真正的想法,細細琢磨起來,不能說不可悲。 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里,他向皇父拱起了手:“兒子還想替星河討個恩典?!?/br> 宿星河同他的關系匪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總遲遲不愿給她名分。這回求恩典,想必還是為了上回那件事,他不哼不哈的,也會心疼,對于這個兒子的脾氣,皇帝還是了解的。 “姑娘的臉面確實要緊,要什么恩典,你只管說吧?!?/br> 太子站起身長揖,“兒子不要別的,星河現在任錦衣使,將來經手的都是宗室女眷的案子,個個品階比她高。兒子只求皇父一個恩典,涉案宗女及族親,無論位分高低,不得懲處辦案官員??厝炙局睂贃|宮,隨意辱罵掌摑,兒子臉上也不光鮮,請皇父恩準?!?/br> 這個要求不過分,朝廷官員本來就不可褻瀆,何況太子跟前紅人。 皇帝道好,“朕應準你,可你們長久這么下去也不是方兒,一個不愿立妃,一個只想當官兒……朕的皇孫呢?不是一早就說候著你的好信兒嗎,好信兒在哪里?” 太子頓時有些窘迫,“兒子近來忙,一直不得閑……” 皇帝長嘆:“你母后不在了,這些東西竟還要朕來cao心。青主,你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三了?!?/br> 時間好像確實越來越緊迫,二十三的皇太子,宮里連個寶林都沒有,再這么下去江山后繼無人,他這個皇太子當得便不合格了。 可是實話不能說,說了皇父一怒之下,沒準兒給他送一串女人過來。太子搓著手,把手肘壓在膝上,斟酌了下道:“兒子的心思,長子應當是星河所出,將來也好名正言順?!?/br> 皇帝聽后受了觸動,一時沉默下來。 最愛的女人,理當是這樣的??墒亲约鹤炖镄睦镎J定的是先皇后,還是和當初的良娣先生了皇長子。青主是嫡子,但不是長子,所以要冊立左昭儀,他心里也曾彷徨過。一頭是摯愛的兒子,一頭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情分,似乎虧待了哪頭都不好。結果現在暇齡府上出了這樣不修德行的事兒,也是命該如此。兒子終究是兒子,你的命脈,你的延續。青主的性情和早年的他很像,不過青主更堅定,也更果勇。 皇帝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什么都沒說。到了用小食的時候,膳房送果子和餑餑來,父子兩個靜靜坐在檻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溫暖。 夜間的大宴,是犒勞諸臣工一年的辛苦,宴會設在太極殿里,不單有酒有rou,還有例行的封賞。 太子不大喜歡這樣的場面,然而就算不喜歡,還是必須適應。他伴在皇帝身邊,儲君的地位遠超諸皇子,皇帝寶座偏下一點,設了他的座兒。耳邊是管弦雅樂,臣僚們推杯換盞,沒有狂放不羈的人,也不顯得拘謹壓抑。君臣各自說一些有趣的見聞,往常肅穆陰寒的大殿,因笑聲和五彩的宮燈,變得生動且兼具人情味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