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她無奈地掖著兩手道:“我剛和主子懇談了一番,他說他喜歡年紀大點兒的,今天這位女侍中……忒小了?!?/br> 德全又傻了眼,“爺們兒不是就愛年歲小的嗎,咱們主子爺……” 這個誰知道呢,星河耷拉著嘴角囫圇一笑,沒再同他細說,自己披上斗篷,回命婦院去了。 *** 因頭一天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次日辰時,五府十二司的主筆先后都到了控戎司。星河是這件案子的主審,早早兒立在大門外恭候,一一把官員接進府衙里來。她的身份特殊,內閣人都知道,因此和她寒暄起來也分外熱絡禮遇。 她把話都說在了頭里,“案犯是半年前,隨同府里另五名仆役一同拿進控戎司來的。半年過去了,人心會變,卷宗卻還是半年前的卷宗。雖說后來供狀卑職重做了一遍,人也重審了,但案犯承認得太過干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我這里呢,人犯認罪,沒法深挖,諸位是知道的,事關公主府,茲事體大,顏面要緊。今兒請諸位大人來,咱們走個過場,關上了大門兒辦事,好歹都在控戎司內?!?/br> 主筆們都明白其中緣故,其實這種案子,說白了有個人頂缸就成,管他是私怨還是受人指使。 堂上吆五喝六的,該有的排場都鋪排起來,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好一通杵,伙夫在一片“威武”聲中跪在了大堂中央。過去的半年屢屢過堂,驚弓之鳥熬出經驗來,升堂的架勢根本嚇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筆問他話,他悶著頭一概不答,既然問不出所以然,該結案就結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戶執起狀子,立在堂下宣讀,從疑犯的姓名年紀,一直讀到他入公主府當差揩油?;锓虍敵鯖]入行唱戲,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毒殺駙馬時,猛地嚎啕起來:“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訴,請青天大老爺為小的做主?!?/br> 他這一招當堂翻供,堂上主筆們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里盤弄著羊脂玉把件,聽他一字一句照著事先的吩咐回稟。終于“高家二爺”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她暗暗松了口氣,轉而臉上露出難為的神色,問堂上主筆們:“這事兒怎么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駙馬手足!” 主筆們面面相覷,“照理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她當即站了起來,“來呀,著令千戶徐行之,執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碧孟络H鏘一聲得令,臨街的大門緩緩開啟,門臼發出凄涼的挽歌,在這冬日寡淡的陽光下傳出去老遠。 她復回過身來,向堂上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節,今天的會審恐怕難以決斷了。請諸位大人據實回明皇上,容卑職兩日,卑職必定排除萬難,查個水落石出?!?/br> 第25章 寒殿孤臣 說實話公主府的案子是個燙手的山芋, 在朝為官的, 能夠不沾染,就盡量不要去沾染。 當朝六位公主,其中最得皇帝寵愛的就數這位暇齡公主??赡芤驗槭穷^生女的緣故, 和墊窩兒的信王一樣, 幼時隨皇帝同住過一段時間。后來出嫁,廣儲司里的古董珍玩憑她喜好挑選, 一應作為陪嫁送入公主府, 這樣的優待,是后來的公主們連想都不敢想的?,F如今公主府出事兒了,駙馬被殺, 元兇指向其胞弟,換做民間, 可不是好一出家門不幸的慘案嗎。但涉案人員的身份一變, 王法面前也要講三分人情了。倘或這錦衣使圓融,把伙夫硬扭成兇犯也不是不行,原本大家伙兒還猶豫, 可沒等眾議, 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只有從善如流,橫豎人家背后有太子, 萬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筆們站起身來, 紛紛向她拱手, “宿大人請放心, 我等入宮后,自當向皇上稟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轉,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后,控戎司可以具文書,直報內閣軍機值房……畢竟是國事,更是家事嘛。屆時太子千歲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請太子一同前往,這個這個……”后頭的話沒說出口,大意是萬一皇上遷怒,有太子爺在,好歹還能轉圜。 星河向諸位大人作揖,“事兒一出,真慌了手腳,多謝大人們提點,卑職會加小心的?!币幻嬲f,一面將眾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里,坐了很久。先前正堂騰出來辦公主府的案子,南玉書照例回避了,這會兒慢慢從廊下過來,先透過檻窗往里瞧了一眼,見她寂寂無聲,到了門上站定腳,局外人似的問了一句:“出紕漏了?” 案犯臨時翻供,錦衣使出師不利啊。她吃了癟,他就暗自稱意,連站立的姿勢都分外大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語帶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馬稱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兇另有其人?!?/br> “太仆少卿高知崖?”南玉書逸出同情的長嘆來,“我到今兒才知道,宿大人手里的案子是真不好辦吶。我這頭了不得王公們,大抵還是官員居多。您那頭呢,但凡能開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個不和宮里有牽扯?”嘖嘖感慨,“這職當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br> 她知道他幸災樂禍,只作沒聽懂。站起身沖他拱手,“我的大人,這時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幫幫我?!?/br> 南玉書哦了聲,“這可是你錦衣使負責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br> 星河摩挲著手里的“馬上封侯”把件,溫吞笑道:“話不是這么說,錦衣使審宗女命婦,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馬這樣的草民,我辦了也就辦了?,F如今又牽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仆少卿,這就又回到您手里了,少不得勞您大駕審問此人?!闭f罷一頓,刻意壓了壓嗓子,“南大人,咱們都是為太子爺辦事,何論你我呢。我上任時主子便囑咐我,要與南大人精誠合作,現在看來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卻沒拿我當自己人啊?!?/br> 她巧舌如簧,是縱是橫全在她口中。南玉書并不因旁的動容,而是那句“都為太子爺辦事”。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兇是個不相干的人則罷,忽然間咬出高知崖,問題就大大復雜了。牽一發動全身,暇齡公主就是其中關鍵。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書轉過視線來,審視眼前的女官,其實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權衡再三,還是把審問高知崖的擔子接下來了。 星河心滿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經命千戶去拿人,連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廝一起,帶回府衙交南大人處置。少卿府也嚴密控制起來,回頭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總會有線索的?!?/br> 所以后面的路她已經鋪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兒。南玉書心里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終的目的就是借此挫敗簡郡王,只要能達成,管他明招兒昏招兒。 南大人振臂一揮,召集人馬直開高府。星河在門旁的陰影里長出一口氣,如此一來,簡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壓刀進門,說已經從太仆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門里來。她點了點頭,“派人盯著公主府,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時回稟。還有一宗……打發兩個番子,喬裝成乞丐混進人堆兒里,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還有他和暇齡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時明白了,拱手領命退出了正堂。 事兒總算辦妥了一半,暫且可以松口氣了。她走出大門,走到陽光下,衙門內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觸目所及只覺凝重。調轉過視線來,看院子里那獨一棵的銀杏樹,冬日早就脫得一身精光,卻在一支欹伸的枝椏上殘留了一片葉子。金黃的葉,身披日光照舊耀眼奪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罷了午飯,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書審問人犯。辦案子有個流程,徐二馬經受一番拷問是免不了的,斥問他是否誣陷朝廷命官。相比丟了小命,皮rou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馬倉惶看向星河的時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塵——不顧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滿口鮮血,他也沒有求饒,仍舊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殺了駙馬。 接下來受審的,就是高知崖的長隨,早前有了安排,咬起舊主來不遺余力。星河旁聽半晌,毫無意外,后面也懶得再聽了,抱著她的小手爐走出了刑房。 路過轎房時,看見葉近春正拿撣子掃那藍呢轎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個沒留神絆在抬杠上,絆了個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見他垂手撫撫脛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著處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給忘了,不知道那一腳有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今天還直得起腰來嗎。 看看時辰,再盤算一下后頭的差事,想就此回宮,又覺得時間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于是去了檔子房,靜下心來看卷宗,把過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頭發現太陽也將西沉了,忙收拾停當,辭出官衙回宮。 衙門在什剎海邊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轎顛蕩,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葉近春在轎外捏著嗓子通稟:“大人,咱們遇上樞密副使啦?!?/br> 星河一聽忙打簾下轎,果然看見她哥哥就在轎前,正含笑看她。 他們家,由來只有兄妹倆,宿星海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習慣端著架子不近人情??墒怯鲆妋eimei,那架子就端不成了,還沒見人就先笑,那張歷練過后愈見沉穩的臉,也因兄妹相見變得生動起來。 星河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張開兩臂跳了過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里念叨著沒長進,雙手卻穩穩托住了。 夕陽下一樣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見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沒見,早不是當初唇紅齒白的模樣。她嘻嘻發笑,“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br> 宿大學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亂,別人順著長,他的東倒西歪沒有方向。星海聽見她這么編排父親,說她沒規矩,可臉上的笑意卻未減半分。 真真是親兄妹,官場上多厲害的手段,到了這里全數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間脈脈的溫情。星海問她好不好,衙門里的案子斷得怎么樣。其實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動作,實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職的路上截她。 星河還是一筆帶過,說一切都順利,他聽后頷首,把一個小包袱交給她,“里頭是喜餅和紅蛋,你小嫂子又給我添了個兒子,明天就滿月了?!?/br> 她訝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嗎……”很快明白過來,所謂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兩輩,都只有一位正頭夫人,所以星??瓷先ビ行M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后來正式納進屋里了?!?/br> 星河沒來由地感覺有些失望,本以為哥哥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她把包袱接過來,抱在懷里向他道喜。他擺了擺手屏退左右,這才真正說明此來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