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星河回房,什么都沒張羅,打開炕柜拉出被臥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的時候天都已經暗下來了,忙收拾起身,上麗正殿。進了隨墻門看見十幾個小太監正上燈,包著鏤雕銅活兒的大紅撐桿兒頂上去,燈籠鉤子準確整齊地落下來,微微參差的一聲“喀”,幾乎分不出先后來。所有人都是寂寂無聲的,連鞋底擦過地面都要盡量輕和快。這就是帝王家的規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穩妥從容。 她提起袍子從邊路上月臺,才走了一半,德全從殿里退出來,這回連值房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廊檐下侍立。發覺身旁有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過來,朝殿里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問怎么了,德全說“老爺子來了”。所謂的老爺子,指的是皇帝。 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麗正殿來,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內閣值房處理妥當,太子又常隨侍左右,什么要緊事兒,特意跑這一趟? “傳膳了么?”她壓聲問。 德全點了點頭,“主子正侍膳呢?!?/br> 然而御駕在前,不是誰都可以露臉的。她不能進殿里,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廡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來了,天上稀稀拉拉點綴了幾顆星子,寒冬臘月的,風直往領袖里鉆。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僂著,她站得筆直,尤其這會兒精神全在墻上,壓根兒顧不得冷暖。 殿墻雖然厚實,到底沒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間的談話,還是隱隱約約透了出來。 當今萬歲不管是理政還是治家,都算得上嚴苛,但也有例外,也許對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對恭皇后留下的兩個兒子,還是相當愛重的。他同太子說話,一遞一聲關心他的課業,詢問昨天出宮拜訪元老們的經過。太子條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贊許或是指點,儼然尋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風聲,右耳溫情,在這寒冷的夜里,奇異地融匯和諧。只是殿里說話有揚有抑,聲兒矮下去,便聽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說起了東宮內眷的問題,這可能是父子家常時必要討論的話題,中間還夾入了她?;秀甭牷实壅f起“宿寓今的女兒”,邊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給她道喜。她沒理會,太子的聲線清朗,聽得更清楚些兒,他還是那幾句,“咱們挺好的,請皇父放心?!闭f當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時候。 皇帝不大放心,“話是不錯,但譬如莊稼人種地,不能單在一根苗上澆水。帝王家,社稷傳承是頂要緊的?!?/br> 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發屏息凝神聽墻角。結果等來了太子一句話:“我只要她?!庇谑怯质巧焐嘧饕?,怪相扮盡。 皇帝長嘆:“你這樣,叫朕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了,可朕終歸還是有了你母親以外的女人……這世上,沒有誰能不管不顧照著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這個俗。朝中近來的風聲,想必你也聽見了……”然后便混混沌沌,揉雜進了無邊的風聲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雙手,明白這回皇帝是預先來和太子通氣兒的,他頂不住八方壓力,終于動了重新立后的心思。這話要是和信王說,信王可能會一針見血,“昭儀當了皇后,轉頭她兒子就該入主東宮啦?!钡吞诱f,太子卻是一百二十分地體諒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兒子知道您的苦處。社稷穩固,乾始必賴乎坤成?;矢笧榱宋液退牡?,這些年后位一直懸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詞,萬鈞重擔都是皇父一人承擔,兒子看在眼里,心疼得緊。如今兒子們大了,皇父也該喘口氣了,皇后當不當立,當立誰,都由皇父決斷,兒子們沒有不從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銀鉤一線,北風刮得月暈都要散了。 兩盞茶后皇帝起駕,東宮上下跪送一片。圣駕出了崇教門,太子方站起身來。也沒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會意,忙垂袖跟了進去。 第21章 剪燈夜話 燈下太子的臉, 白得有些發涼。星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色, 入殿之前雖然早有準備,但乍然看見,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痙攣。 放下棉簾上前來, 她叫了聲“主子”, 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一手無力地揮了揮, “讓外頭站班的人都下去?!?/br> 星河應了個是, 退到簾外揚袖擊節,啪啪的脆響,在濃稠的夜色里蕩漾開去。一轉眼的工夫人都退盡了, 偌大的宮掖空空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凄涼冷清, 天地的中心只有兩個人, 在寒冷里夜里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br> 星河謝了恩坐下,他不起頭, 她不敢貿然和他談論皇帝此來的用意。等了很久, 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覷了他一眼,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勢壓在膝頭, 仿佛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了?;⒐堑陌庵笀杂踩玷F, 扣著那指節, 扣得指尖血色全無。 可能他也需要適應, 星河靜靜等待,良久終于等來他的嘆息:“先頭圣諭,你聽見了吧?” 如果換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說沒有的。這回不一樣,形勢并不樂觀,他心里壓著事,不該有意和他?;?。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說要冊立誰了么?” 太子緩緩搖頭,“老四在御案上看見過一封草擬,上頭寫的就是鳳雛宮那位?!?/br> 星河沉默了下,復問他,“主子預備怎么料理?” 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工于謀算的陰沉來,調轉視線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怎么料理……路子是現成的,不早給你鋪好了么。眼下駙馬案在你手里攥著,你知道應當怎么料理?!?/br> 如果沒有順水推舟,控戎司錦衣使豈會那么輕易落到她頭上?左昭儀不是要她了結那樁案子嗎,現在時候到了,不了結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兒我就進衙門安排,撬開疑犯的嘴……” “用不著費那手腳,兇手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么做出京城第一大案來?又怎么隔著宮墻,牽連宮里的昭儀娘娘?”他微微乜著眼,那濃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厲的光,“宿大人,報答主子的時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兒,別叫人看出破綻?!?/br> 星河惶然看向他,雖然這令兒下得并不違背她的初衷,但這起案子背后的主謀居然是他,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里沒有溫度,“覺得很意外?” 星河倉促說不,然而略一頓,還是點頭,“臣確實沒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看燈樹上的那排紅蠟,“沒什么可意外的,皇權下的勾心斗角,本來就是如此?!币幻嬲f,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燈樹走去。 案頭的漆盤里供著一把小銀剪,他執在手里,牽起袖子去剪燈花兒,動作纏綿優雅,仿佛那是一項多么精細,又多么偉大的事業。燃燒的靈芝樣的小火球脫離了燈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鋒芒上,漸次暗下去。輕輕一敲,漆盤里盛著清水的銅盞是它最后的歸宿。 哧地一聲熄滅,很快蒸騰起一蓬細小的煙,瞬間消散,太子手里的銀剪又移向了下一盞燭火。 “誰都別怪,政斗之下立場鮮明,是他自己沒遠見。不單他,高家一門這兩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著這當口,都料理干凈吧?!睗饬业慕鹕找哪?,他微微偏過頭,陰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頸。 四兩撥千斤,輕易拔除了眼中釘,就算沒有她的參與,最后案子也會照著他的設想發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顯而易見反倒可疑,背后必是有高人,只沒想到這高人會是他。草蛇灰線,伏延千里,駙馬之死公主難辭其咎,宮里的娘娘也脫不了干系。她慶幸自己的計劃正和他不謀而合,否則他下一個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燈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說:“請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得滴水不漏?!?/br> 他點了點頭,臉上又浮現起哀容來?!拔也⒉皇遣幌胱尰矢噶⒑?,赫赫皇朝中宮懸空,于社稷是大忌??蛇@皇后之位誰都可以坐,唯獨左昭儀不能。我還記得母后病重,宮中妃嬪入立政殿侍疾問安,左昭儀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稱齋戒茹素,為皇后祈福。她當真那么好心么,穿得奔喪樣兒,不過是為了氣母后。病人跟前最忌諱落淚,越是這樣,她越說些傷情的話,惹母后難過。后來連裕太妃都看不過眼了,半笑半罵著把她打發走,她夜里就盛裝打扮入了甘露殿……這些話,我從來沒和皇父說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有些事靠嘴說,雖一時解氣,后患卻無窮。我不能讓父子間生猜忌,寧肯做絕,面子上要圓滑?!彼f罷,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親的人,經營起來也要使心眼子,可悲么?” 星河卻明白他的難處,強敵環繞,太子這個位置不是鐵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別人的了。 她搖頭,他更要發笑,壓低聲道:“只要一天沒有登極,我都得步步為營地算計?;矢杆先思耶斦媸怯心昙o了,心腸變得越來越軟,今兒可以冊封左昭儀為后,明兒就能把太子撤換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發制人,趕在別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們。咱們這天下第一家,沒有骨rou親情,只有成王敗寇,你在宮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經看透了?!?/br>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這些話她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這么做若不是出于拉攏,就是有更深的,她無法參透的謀斷。 燈樹上那排燈花都被清理完了,燭焰不再跳躍,明亮如常。他放下銀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冊立皇后的詔書大多在那時候頒布。你要快,趕在冬至之前結案,否則又要害我再費手腳,實在麻煩?!?/br> 下回的“費手腳”,霉頭不知是誰去觸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諱,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現,星河忙道是,和聲撫慰著:“主子心里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萬歲爺也是沒法子了?!?/br> 太子聽后不過涼涼一牽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偹惆み^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換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rou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