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你是這么認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來,回頭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這么認為的?!?/br> 離得這么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坦蕩??伤?,單說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瞇覷著眼,雙眸愈加深邃,捏緊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來了,簡郡王和敏郡王要求嚴查你,這一查下來是什么罪過,你知道么?” 她臉上有片刻閃神,但也不過一瞬,重又云開霧散了,“法辦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開刀?大半夜里出了這樣的事兒,叫我想什么法子應這個急?” 可是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兒上至多是控戎司縱權橫行罷了,就是鬧起來,南玉書受些處分,并沒有丟官之虞。后來的畫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現在甚至覺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書,真假也需要再商榷。畢竟瘦字改瘐字,并不比瘐字改瘦字難多少。 心累……太子長長嘆息,“叫你惦記上,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br> 星河知道他有意說反話,低眉順眼一福:“多謝主子夸獎?!?/br> 倒會順桿兒爬!他嗤笑了聲,涼涼把視線調開了。 說實在話,南玉書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畢竟自己不長腦子,怨不得別人。星河不一樣,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簡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兒,知道好歹,別再一條道兒走到黑,給人當槍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這世上靦臉跟兩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么好下場?她誰也不打算投靠,只為自己干。出人頭地是她造化,要一敗涂地,命該如此,死也認了。 可惜一本正經的勾心斗角,卻因太子后來的幾句話破功了。他板著臉問星河:“那個樓越亭,那么巧,在控戎司遇上了?聽說你笑逐顏開,喜不自勝,你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敢在衙門口打情罵俏?” 作者有話要說: 1發?。褐父篙吘突ハ嗾J識,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第14章 狂朋怪侶 關于星河和樓越亭的關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前后聯系起來一想,才越發覺得不對勁。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等她,那這個人一定就是樓越亭。樓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應當從他們高祖說起。景泰三年的文武兩榜狀元,后來同朝為官,一文一武贊襄朝政,最親厚的時候連灶臺和廚子都共用,基本屬于“就算你往我飯菜里下毒,我也絕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雜事太多,有個貼心的朋友很難得。宿家和樓家的宅子離得有些遠,雖同在西城,但卻隔了好幾條街。后來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樓家隔壁買下了,重新修繕妝點,還特意留個后門,方便兩家往來。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沒搬動,現在宿家和樓家還挨著。星河六歲前養在南方,六歲后才接回北京。六歲的孩子,正是抓耳撓腮找玩伴的時候。宿家只有兄妹倆,宿星海比星河長了十歲,玩兒不到一處去了。相較星海的大人模樣,還是十二三歲的樓越亭更對她脾胃,于是她見天兒從后門上竄過去,樓越亭雖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螞蟻爬樹”的游戲,但礙著大人的面子,還是勉強應付她。 童年時光,知道什么叫應付,什么又是真喜歡?星河把他當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歲。那年開春宮里選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樓越亭分開,約好了等她出宮,再上他家喝酒。 結果十年一晃而過,十年間黃毛丫頭長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長成了一員武將。那樣的大雪天里,陰森的衙門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馬的情義最難得。就是不知道這么長時間過去,樓越亭的印象在她腦子里還剩下多少。以她那種人走就潑茶的脾氣,平時不加維護,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煙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實,“我和他擎小一塊兒玩大的,那時候胡同里沒有和我一邊兒大的孩子,只有他愿意帶著我,他是我發小?!?/br> 不過所謂的“笑逐顏開,喜不自勝”有點過頭,打情罵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臉上又流露出不屑來,“六年光景就算發???那十年光景算什么?” 真要比較,確實是有可氣的地方。那天他紆尊降貴愿意和她稱朋友,結果她卻說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難道只有十來歲一起掏螞蟻才算是友誼,之后即便十年天天相見,也算不上是發???這樣看來,還是自己比較重情義一些。在太子心里,宿星河是實實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時候做臉子甩派頭,對她從來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桿秤,十年的朝夕相對,足能像樓宿兩家高祖一樣成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當的情況下。如果身份懸殊,連腳下踩的磚都不一樣,莫說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沒別的說法,除非天能翻個個兒。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發小,十年當然算主仆?;钪偷糜芯塾猩?,天天圈在一塊兒的,除了主子奴才還會是什么?比方德全,太監們才在宮里一輩子。等我役滿了,再回過頭來想東宮的歲月,興許您也成我發小了,也不一定?!?/br> 她是笑得出來,太子卻覺得這女人薄情寡義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實也犯不上。他壓著膝慢慢點頭,“好生伺候著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歡喜了,留你在宮里當嬤嬤,當到死?!?/br> 多大的仇怨至于這樣?星河仰頭掛著笑,“嬤嬤分好幾等呢,主子讓我當哪一等?我這樣的,最后可以當個精奇,教教孩子們規矩什么的?!?/br> 太子沖她冷笑,“精奇是輪不上了,當奶嬤兒吧?!?/br> 一句話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面對底下當差的宮女太監也好,在衙門里支應案子提人過堂也好,向來都是她捏人短處,指著鼻子數落的??墒窃谒?,連個像樣的嘴都還不了,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因為他腦子活絡——一個老實人,是沒法和想盡法子欺負你的人講道理的。 于是她真像個老實人,就此窩囊下來。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沒奶,怎么當奶媽。 太子看她還是覺得可氣,為什么樓越亭能當她發小,自己就不能?于是笑得越發陰森了,“我真不明白什么叫發小,你做給我瞧瞧,到底發小碰面是怎么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場面為例?!?/br> 她暗里腹誹不已,嘴上卻只能應是。 走下去,走到栽絨毯中間,正踩在大象的肚子上,她面向西,誠懇地打了個拱,“越亭哥哥?!?/br> 然后調轉過來,扮成樓越亭的樣子,笑著說:“是你,這么巧?你干什么來了?” “衙門里出了事兒,我來瞧瞧。你呢?” “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辦案,摻合進來了。南大人把他們帶回衙門問話,話問完了,我來帶他們回去?!?/br> “哦……”她點點頭,“那你忙吧,我還有要緊事兒……后來他領人走了,就這樣?!?/br> 太子蹙眉看著她,“就這樣?沒問你冷不冷,打算脫下氅衣給你披上?” 星河怔了下,心頭急跳起來,并不因為氅衣那事兒,而是這樣的細枝末節他都知道,看來這位主子爺比她想象中的要耳聰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魚缸前,從那銀鍍金的螃蟹蓋盒里,捻了一撮魚食兒喂他那兩尾錦鯉。正宗的紅白錦鯉,兩尾都是丹頂,鮮亮的頂子襯著雪白的身條,紅得有些扎眼。別說是個人,就是兩條魚,養了四年都舍不得它們挨凍,早早兒搬到暖閣里來了。有時候人還不如魚懂事兒,瞧瞧它們,見了人影知道轉圈游,游得像一面太極圖。人呢,太復雜,彼此防備著,不要她掏心窩子,單承認一句發小,都那么難。 魚食兒撒鹽似的,紛紛落到水面上,魚嘴開闔之間吞了一大片。太子扭頭想看她,扭了一半頓住,只拿余光掃視她,“怎么啞巴了?” 她覺得難以回答,頓了頓才道:“我要是說了,主子更疑心我當著衙門眾人和他打情罵俏了。其實我真沒有,那會兒心里急得很,哪兒來的閑工夫。況且十來年沒見了,做不出那種沒臉沒皮的事兒?!?/br> 太子稍許松了口氣,“你們倆,訂過親沒有?” 星河說沒有,“我們老家那塊定親要滿十四,我十二歲就進宮了?!?/br> “這么說是沒來得及?!碧用}脈一笑道,“樓越亭如今娶親沒有?” 星河說不知道,其實上回會親,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親打聽來著。倒不為別的,就為心里那份念想。畢竟這些年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小時候還沒覺得什么,大了偶爾回憶過去的歲月,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傻得像騾子,他還能遷就包容,說明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錯。 太子決定回頭打發人去查查,在他看來自己和樓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馬,不過一個占據了前半截,一個占據了后半截罷了。 撲了撲手,把螃蟹盒子重新蓋上,恰好德全隔簾通稟,說:“主子爺,午膳時候到啦。西暖閣里都排上了,請主子爺移駕?!?/br> 門上的軟簾打起來,太子佯佯踱了過去。忽然發現星河沒跟上,回身問:“你在哪兒吃?” 星河哦了聲,“值房里已經給臣備下了?!毕駥m里主子們用膳也是有講究的,掖庭局有專門的侍膳太監,不相干的人不能在場。 太子今天突發奇想,“你過來伺候,留一個侍膳,其他的都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