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太子爺為了不讓她休沐,特特兒借了這個院子給她會親,她嘴上謝恩,心里并不舒稱。原本進宮十年的女官,是可以告假回去看看的。會親自然不止會母親一個,家里親朋,還有她以前住的屋子,使喚的婢女,她都想再看一眼??删褪沁@份愿望,那位主子也不讓她實現。美其名曰回家費事,免得勞心勞力,不過是為了盡情驅使她,讓她不得空閑。 咬咬牙,還是得忍。不知為什么,她的應對周旋在他面前全然不起作用。像孫猴子有通天本事,照舊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面對他總有種困頓感,不單是受制于人,還有三頭六臂無能為力,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的絕望。 換了油靴,小太監給她打著傘,一路搖搖曳曳朝西池院去。今兒穿了私服,是一件丁香色十樣錦的妝花小襖,大約平??磻T了她穿官服的樣子,連那些門上站班的都多瞧了她兩眼。 上宮里會親來,須早早趕到。宿府上接了消息,宿太太頭幾天就開始預備了。五更里巴巴兒看著窗棱子上天光放亮,起身梳妝打扮,帶上自己親手做的小食兒,宮門還沒開就在筒子河對過等著了。 宮外誥命進宮來,一般是走安禮門,這回太子爺發了話,宿大人勞苦功高,準許宿太太從玄德門直入。玄德門和西池院相隔不算遠,斜插過亭子院就到了。自己的閨女十二歲進宮,先皇后在時召見,還能遠遠看上一眼。后來皇后大行,這宮里也沒了親蠶等大典,再想入宮就難了。 猛看見孩子長得這么高,臉架子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可乍一瞧又有些陌生,宿太太悲喜交織起來,忍不住就哭了。該說些什么呢,母女兩個相顧無言。半晌進了廡房里,懷中摟一摟,只問彼此好不好。 “原說你要回來,家里都準備妥當了,后來又換鈞旨叫進宮會親,弄得我慌了手腳?!彼尢愚右陆?,像是擔心在久不見面的女兒面前失了禮數,臉上露出一點靦腆的笑來。 星河心里有些難過,母女分離了十年,弄得骨rou之間也生疏了。 外頭太監和宮女列著隊,提著食盒進來。會親期間的早點是有定規的,幾樣主食,幾樣小菜,不管吃不吃,都得按序擺放。她站起來,親自開了蓋子為母親盛糖煮蓮子,那些醬rou、熏雞、小肚與各色醬菜一溜鋪排開,她笑了笑,親親熱熱叫聲娘,“您吃吧,我伺候您?!?/br> 宿太太瞧她的眼神里夾裹著淚,怕有外人看著,回頭話滾話的,傳出去再生什么事端,很快低下頭去,噯了聲,勉力進了一口。 會親不能單獨相見,因此說話也沒法子隨心所欲,星河告訴母親,“主子器重,昨兒給我派了個銜兒,我如今在控戎司任錦衣使?!?/br> 控戎司的大名京城里沒人不知道,當初她進宮是左昭儀暗中安排,現在走到這位置,宿太太心里也有準備??煽厝炙镜拿暡缓?,但凡做母親的,都不愿意自己的閨女和牢刑沾邊。滿肚子話想囑咐她,可看看里里外外侍立的宮人,話在舌頭上轉圈,重又吞了回去。 垂下頭,澀然眨了眨眼睛,宿太太說:“你在宮里,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瞧你現在差事辦得好,主子又抬愛,女孩兒家當官,從內廷當到外廷的能有幾個?橫是我們宿家祖墳上長了蒿子,你更要惜福,好好報效朝廷,聽主子的差遣……” 都是場面上的話,不單說給她聽,也說給第三只耳朵聽。星河應個是,剛要開口問家里人好,眼梢一瞥,發現院子那頭站了個人。想是今兒天不好,做完了早課不必練騎射,太子爺滿宮溜達,一不留神,溜達到西池院來了。 宿太太惶惶地,遲疑問星河:“這是……殿下不是?” 星河扭頭看,太子臉上恍惚帶了點笑意,隔著重重煙雨,有種說不出的,莫測的況味。 作者有話要說: 1崴泥:方言,北京天津等地土語,相當于普通話里的“壞事了”。 第8章 藕絲不斷 星河嘆了口氣,說是。 實在沒有想到,她的這次會親能把太子爺都招來。從麗正殿到西池院有段距離,不可能是路過,知道她母親今兒要進宮,論理有再要緊的事,也不能挑在這個時候駕臨。明明說好了把院子借給她,裉節上又后悔了還是怎么的?宿太太是外命婦,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以那位主子爺清高的脾氣,絕不能紆尊降貴湊熱鬧,更不能一氣兒到了院子對面,公然駐足朝這里觀望。 可不管怎么,見著了就得行禮請安。宿太太忙攜了星河一塊兒出來,順著廊廡疾步到太子跟前,距離三步遠的時候停下,整了整領袖,以手加額叩拜下去,嘴里高呼:“奴婢宿秦氏,恭請太子殿下金安?!?/br> 宿太太雖然是二品誥命,但命婦品階和官員品階不一樣。大胤講究天下一家,皇帝是天下的大家長,太子就是少東家。星河在太子面前自稱“臣”,她的母親卻要自稱奴婢。 太子很隨和,處理政務時的威嚴都留在了崇教殿里。原本他只需應一聲免禮,自然有邊上侍立的人上前攙扶,可是他沒有,彎下高高的身量,親自把宿太太扶了起來,溫煦道:“不必多禮。您是星河的母親,背著人的時候,咱們像一家子似的,用不著這么循規蹈矩?!?/br> 宿太太和星河一樣,對太子突如其來的溫存感到一陣惶恐。她很快看了閨女一眼,開始懷疑那些傳言是否確有其事。星河進宮這些年隨侍太子左右,小兒女一同長大,也算青梅竹馬。自己的女兒她是知道的,腦子清醒,時刻懂得自己應當干什么??蛇@位太子爺就不好說了,少壯男子,未必不狂蕩。興許一來二去,星河繞不過,彼此當真有了那層關系?這么一來事兒可就大了,倘或屬實,簡郡王和昭儀娘娘那里不好交代;倘或有假……人都親自來相見了,一個堂堂的儲君,日理萬機的,哪里有那空閑,找宮外人逗悶子! 復看閨女一眼,心里七上八下。想問又不能問,只覺一團棉絮塞進了嗓子眼兒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堵得她啞口無言。 星河呢,這上頭的虧吃得夠夠的,宮里怎么宣揚都無所謂,但事兒捅到家里人耳朵里,就讓她覺得面子里子一下全沒了。 想解釋,眼下不容她解釋。心里裝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臉上,這是多年宮廷生活教會她的道理。她垂手向太子謝恩,“主子體恤,咱們卻不能順桿兒爬。多謝主子,往后這話可不能說了,沒的折了臣的草料?!?/br> 她不領受,太子不過一笑,也不去計較。宿太太回過神來,怕太子下不來臺,忙又俯身肅了肅,“太子爺盛情,奴婢愧不敢當。星河生性木訥,進宮這些年,粗手笨腳的侍奉殿下,多謝殿下擔待,還把她留在身邊。這回會親,又法外開恩準許奴婢進宮來,殿下的這份心田,就是把奴婢磨成了粉,也不足以報答?!?/br> 沒話找話,看似場面熱鬧,其實透著尷尬。星河不言聲,呵腰把太子往西邊廡房里引,他順從地跟過去了,對宿太太分外的熱絡,甚至過那流杯渠上的小徑時,還在后頭虛虛攙了一把。 宿太太如芒刺在背,渾身的不舒坦,戰戰兢兢一面走一面謝恩。太子敷衍過了,抽出空來有意和星河抱怨,“早晨在值房預備見太太,就不過我那里去了?上回秋狝皇父賞賜的那套金龍馬鞍……就是馬鐙鐵鋄銀的那個,他們找了半天沒找著,你給我收起來了?擱在哪兒了?” 星河干瞪眼,知道他來者不善,沒想到這么不遺余力往她身上潑臟水。她心里憋悶,卻不好駁斥他,耐著性子說:“主子爺,那東西歸四執庫管,上回秋狝回來就讓他們收起來了,您忘了?” 太子哦了聲,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波和語氣天壤之別,像流星似的,劃過去,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宿太太的會親早點還未用完,可眼下這局面,是再難吃下去的了。太子很體恤,含笑問:“不合胃口么?讓他們上些果子點心,太太再進些?!?/br> 他也跟著旁人一樣叫太太,把宿太太叫得手腳發麻?;琶φ酒饋?,身欠了一次又一次,“不不,不必麻煩了,奴婢早起一向用得少。您就管我叫宿秦氏吧,有什么差遣您只管吩咐奴婢?!?/br> 眼看這次會親是要泡湯了,這么個祖宗擱在這里,母女兩個壓根兒說不上體己話。太子還是明白他的出現會給她們造成什么困擾的,臉上掛著無辜的笑,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寫滿了真摯。 “我這一來,倒叫您不安生了。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您放心,星河在我身邊,絕受不了委屈的。她喜歡什么愛什么,只要我能給,想盡法子我也會滿足她。我呢,不愛將就,用人也挑揀,這么些年只有星河稱手,等閑離不得她?!闭f完了抿著唇,悠悠莞爾,“今年恰逢她入宮十年,家里八成也憂心,她年紀不小了,該談婚論嫁了。宿太太這回來,想是帶著好信兒?” 宿太太有些錯愕,忙搖頭說沒有,“她還在宮里當值,無論如何是不敢定親論婚嫁的,這個規矩我們大人和奴婢都懂?!?/br> 太子聽后舒展了眉目,笑得愈發優雅。眼波調轉過來,略一停頓,又從她臉上流轉開去。 侍奉膳后鋪排的太監端來了漱口盂和熱手巾把子,伺候凈臉漱口。另有小宮女呈上兩個銀盒,一個里頭裝著鹽炒檳榔,一個里頭裝著豆蔻,這些都是飯后消食用的,是宮里貴人們一頓飯下來雷打不動的慣例。 可這會兒,饒是唐僧rou也下不去嘴了。宿太太再三地掂量太子剛才的話,從那狀似無意的字里行間,發現了外人不足為道的兒女私情。 接下來呢?不讓許人家,總要有個說頭吧!宿太太垂著眼,靜靜等待太子底下的表態,終于等來了一句話:“也是,我和她同歲,我還沒立太子妃呢,她也沒什么可急的?!?/br> 這是一頂大帽子,哪有主子房里空空,底下人忙著婚嫁的道理。宿太太被他模棱兩可的一席話弄得沒了主張,到家之后還在琢磨,“究竟是個什么想頭呢……” 宿大學士穿著天馬皮褂子,八字大開躺在屋子中央的躺椅里。宿太太不住嘀咕,他閉上眼睛,權當沒聽見。最后她忍不住了,坐在邊上念秧兒:“你說太子爺是不是有留下咱們妞妞的意思?宮里傳出的那些風言風語,我三年前就聽說了,以前沒當一回事,今兒太子爺親自來見,料著是有八分眉目了。這可怎么好,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見他照舊閉目養神,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好歹拿個主意吧,依著我,有現成的高枝兒不攀,依附簡平郡王,能有什么好處?那位畢竟是太子爺,先皇后的眼珠子,皇上心里愛還愛不過來呢。他小的時候,我倒見過幾回,擎小兒就可人疼。如今大了,果真是咱們大胤王朝的儲君,那氣派和威儀……我瞧真是好?!?/br> 這算是丈母娘看女婿,看得歡喜了,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宿寓今聽了半天,到底長逸出一聲嘆息:“你這么想,正中了太子下懷。你道什么?上船容易下船難,這些年宿家明里暗里,和簡郡王府多少糾葛,你不是不知道。黨爭……你曉得什么是黨爭?要死人的!今兒你明兒他,你當是你們女人挑花樣子,這個不中意了再換一個?” 這下子宿太太坐在那里不說話了,想是心里爭斗得厲害,半天才道:“星河該多委屈,姑娘家弄得這樣兒,將來還做不做人?” “怕什么!”當爹的總和當娘的不一樣,男人心里裝的是大事,不像娘們兒似的,整日間兒女情長。宿寓今說,“妞兒和尋常家子姑娘不一樣,控戎司什么衙門?兩年前她二十,就能獨掌半壁江山?,F如今官位坐踏實了,前途不可限量。你聽過一句話沒有,皇帝的閨女不愁嫁……” 宿太太一聽,惶駭地瞪大了眼睛。宿寓今知道嚇著這個沒見識的女人了,無奈地調開了視線。 “橫豎有她哥子,樞密院一半的權在星海手上,等妞兒站穩了腳,將來兄妹倆聯起手來,這朝廷除了主子們,有幾個心里不存畏懼?太子爺……雖年輕,卻不是個糊涂人,他掌控戎司,朝中風向門兒清。不懷疑宿家和簡郡王結盟,是斷不可能的,留住了星河,將來對宿家也是個牽制?!?/br> “那妞妞的處境豈不尷尬?”畢竟慈母,宿太太不管男人那些大業,她在乎的只有女兒的安危。 宿寓今皺著眉頭看她,仿佛想不明白,這娘們兒是怎么生出星海、星河這對兄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