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怎么弄的?”穆瑾找來醫藥箱,小心翼翼地幫她處理傷口。 “客戶那邊的電梯故障,我爬了19層樓梯上去的,厲害吧?” “厲害?!”穆瑾盤腿坐在她面前,揮著棉花棒吼她,“你怎么不去攀登珠峰???哪個客戶這么變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嗎,讓一個女孩子爬19樓,他怎么不去死?” “他不知道我是殘疾人?!?/br> “那你自己也不知道嗎?還逞能!”穆瑾心疼地瞪她,“這下好了,你起碼一個星期不許穿lisa,如果你的客戶再見到你,一定就可以知道你是殘疾人?!?/br> 有些字眼只有從穆瑾嘴里說出來,她才可以真的不介意,冉云素小聲地問她,“真的要一個星期那么久嗎?不會吧——” “你不聽話試試!”穆瑾丟下這句威脅,提著醫藥箱蹦下沙發,“對了,我回來的路上叫了外賣,大概這會兒就快到了?!?/br> “一輪到你做飯就叫外賣?!比皆扑匦÷暦亲h她,她搖著輪椅回臥室換衣服,然后改用拐杖。william這種大家伙在房間里移動不夠方便,chris就好很多,當然她最愛的還是lisa,只可惜不得不跟她小別幾天。 “那個方舒又要開個展了?”穆瑾將披薩攤開來,撿了塊兒餡料最足的遞給冉云素,“我回來的時候從你們畫廊門口路過,看見了她畫展的海報?!?/br> “嗯,之前她閉關了幾個月,應該準備挺充分的,你要不要去看?” “嘁,就她畫那種四不像我才不稀罕呢,什么黑色骷髏浮在彩色河流上……要多變態有多變態!”穆瑾十分不屑地皺皺鼻子,“她不就是方晉的親meimei嘛,整天這里那里的作秀做噱頭,我覺得論水平她比你差遠了?!?/br> 冉云素嚼著披薩鼓著嘴笑,“你呢,是對她有成見,人家那叫后現代派表現主義,著重宣泄內心的情感,看不懂就別瞎說?!?/br> “哦,她是宣xiele情感了,要不是她當年急著去看秦烈風做嘉賓的演出,會闖紅燈把你給撞成這樣嗎?”穆瑾放下果汁,很嚴肅地看著冉云素,“你真的覺得,你受傷的事情秦烈風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而且以后也不會知道?!比皆扑亟o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意思是只要你不多嘴的話。 “可是他爸是知道的呀?再說了,害你受傷他也有一定的責任吧?” “穆大小姐,你不要這么侮辱醫生的職業道德和智商好嗎?秦醫生當然會替他的患者保護隱私,還有,方舒去聽他的演唱會撞傷我,這完全不代表他和我的受傷之間有任何直接的因果關系好不好?照你這么說,如果當天方舒是趕著去美國,那是不是三億多美國人民都要對我負責呢?” 穆瑾憋著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可憐兮兮地繞過餐桌顛顛蹭到冉云素這邊來,“素素,抱抱,人家心里難受——” “都過去那么久了,我自己都不介意了,你干嘛還非要跟自己過去不呢?!比皆扑嘏闹谋嘲参克?。 “你以后別這么傻了,把自己弄傷成這樣?!?/br> “你這么敏感,還怎么當醫生啊,醫生可都是見慣生死的大神,不應該總是被人間的悲春傷秋困擾的?!?/br> “可你有多不容易,就只有我知道啊——” * 這一晚,那個十七歲之后時不時就出現的夢境又來了,冉云素太熟悉這個夢了,熟悉到只要一開頭,她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 天空中彌漫著很濃很濃的霧,十七歲的冉云素捧著手機從美術教室里跑出來。冉薇去世之后,畫畫成了她思念母親和排解孤獨的唯一方式,那天是剛剛過了高考沒幾天,她把自己窩在美術教室里盡情地畫了一整個下午加晚上,連飯都忘了吃。 她看到手機上二十七分鐘之前發來的一條留言,烈風說,冉云素,我在去表演之前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學校對面的星巴克等你。這時的冉云素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烈風了,秦頌和尹靜祎送他去了美國,他走或者他來,一片影子是沒有知道的必要的。 冉云素背著書包拼命地往學校門口跑,她知道烈風說等她三十分鐘,那就不會是二十九分鐘,也不會是三十一分鐘,哪怕就看他一眼也好,一秒鐘也好。 夢里,馬路上的過街指示燈變成綠色,冉云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她還是阻止不了自己沖出去的腳步,好像那雙腿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一輛火紅的跑車從側面沖出來,冉云素只看見明亮的車燈在眼前晃了一下,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看見自己倒在路邊,右腿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扭曲著。 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孩兒蹲在旁邊大哭,她是方舒,冉云素有些困惑,明明被撞傷的是自己,怎么反而這個姑娘比她哭得還傷心。遠處,星巴克綠色的雙尾美人魚頭像在燈箱的照射下正在朝她微笑,冉云素的視線漸漸模糊,直到眼前一片漆黑,萬籟俱寂。 接下來應該發生什么了?夢中的冉云素在意識里翻看臺本,然后應該是她在醫院里醒過來,看見秦頌皺著眉站在她面前,他很冷靜地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造成了什么樣的后果,仿佛她不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他并沒有顧及她是否能承受得住這么大的打擊。 也是從那天開始,她突然就長大了。她記得自己啞著聲音對秦頌說,請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也是從那天開始,冉云素失去了一條腿,變成了一個殘疾人。 方舒的哥哥方晉是個十分盡職的加害人家屬,他幾次三番地來道歉、賠償,后來還說服冉云素放棄了不適合她的醫生道路,動用自己的關系讓她進入中陽美院學習油畫,畢業之后,冉云素就一直在方晉的畫廊“一方閣”做簽約畫家。 方晉對她在經濟上和職業上提供的幫助,已經遠遠超出了交通肇事責任賠償的范圍,冉云素一直接受著他的指引和安排,她一度以為自己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工作和生活,半點也沒有改變的意愿。 可惜今晚的劇情卡在了黑暗里,以往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么漫長的黑暗時間,冉云素期待著頭頂的白熾燈亮起,她有點兒害怕這無盡的黑暗。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張烈風的臉,他仿佛自帶光芒,每一個表情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朝她伸出手來,笑著。 夢里的場景突然切換到機場接機大廳的門口,無數的粉絲站在烈風身后,舉著鮮花和熒光板,烈風沖著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手來。冉云素低頭,看到自己右腿的褲管塌癟地拖在地上,她慌忙伸手去擋,不行,烈風你不許看。 冉云素篤地驚醒,望著夜色里熟悉的房間輪廓躲在被子里大聲喘息。 只是一個夢而已,別怕,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伸手探向自己的右腿,輕輕地撫在疼痛的部位,和十七歲時相比,這一點都不算疼好嗎?素素,你要再勇敢一點。她抬頭看了看靜靜立在床邊的lisa,埋頭將眼淚蹭在枕頭上。 ☆、兩只刺猬的距離(一) 三天后,歐陽城打來電話,詢問冉云素的工作進度。 “我已經將初稿做好了,如果您什么時間方便,我可以先給您看一下?!?/br> “那就今天吧,下午五點,在畫廊見好了?!?/br> 冉云素呼出一口氣,幸好不用再去十九樓,“好的,再見?!?/br> 畫廊距離她和穆瑾租住的房子不遠,步行一刻鐘的距離。冉云素穿好lisa,從衣柜里挑出一條黑色毛呢長裙換上,內搭珍珠粉色的襯衫,又在外面加了一件米色棒針開衫毛衣。她很瘦,穿了好多層仍然不顯得臃腫。 傷口還沒有完全恢復,走路仍然會疼,出門時,冉云素拿了右手的肘拐幫助自己支撐身體。被一個客戶見到自己不良于行也不算什么丟人的事情,或許對方只當她是扭傷了腳踝。 “小冉,你來了,歐陽先生還沒到?!碑嬂鹊那芭_見她撐了拐杖,就過來扶她。 “沒關系,我去里面等他?!比皆扑赝褶D地擋開對方的幫助,撐著拐杖朝展區走過去,穿過展區有一排會客室可以坐下來休息。這個時間畫廊里沒什么人,她走進展區的時候,只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駐足在里面,像是認真欣賞著某幅作品。 那人見有人走近,突然轉過身來看向她,抬手從鼻梁上勾下墨鏡,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烈風?”冉云素覺得自己心跳亂了幾拍,她要緊緊抓住拐杖才能站穩。 他看到她撐著拐杖,瞳孔驟然一縮,是那天的惡作劇讓她受傷了? 她看到他的目光認真地在自己的拐杖上逡巡了一圈,偷偷地咬了咬下唇?!澳闩軄磉@種地方,不怕被粉絲圍追堵截嗎?” “你們畫廊的前臺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我進來之后,從頭到尾只看到你和她兩個人,你是我的粉絲嗎?”他身形高大地擋在小小的她面前,很有壓迫感。 冉云素心想,他總是這樣沒正經,“畫廊當然不會像蔬果超市那么熱鬧,不過你還是快點走吧,萬一被人知道了,你只有一個人,發生危險怎么辦?” “不是還有你嗎?”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她的頭頂幾乎要碰到他的下頜,“而且,你還帶了一支……武器?!?/br> 冉云素尷尬地后退了兩步,他捉弄自己儼然已經成了本能,分開這么久了,見面就能想起來。 “你的腿,受傷了嗎?”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氣息吹在她的頭頂。 “一點點,不要緊?!彼^續后退。 身后響起前臺小妹柔和的聲音,“冉小姐,不好意思,歐陽先生剛剛致電取消了今天的見面,他讓我跟您道歉,說改天再約時間?!?/br> 冉云素從烈風的身影里探出頭來,“我知道了,謝謝?!?/br> 她已經無路可退,身后就是展示墻,她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毛衣擦到了畫框上。 “既然你的預約取消了,那就陪我一起吃個飯吧,好久不見了?!?/br> 冉云素心里盤算著拒絕他的理由,又覺得各種借口都顯得矯情和小家子氣。 烈風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冉云素笑了笑,邁步跟了出去。 畫廊后身的停車場里,一眼就能看見一輛與眾不同的囂張跑車,銀灰色,底盤很低,像是會貼地飛行的外星人戰艦。它的顯眼程度與它的主人不相上下,冉云素知道那大概是一個很奢侈的牌子,她對豪車了解甚少,幸好這品牌的logo設計十分厚道,冉云素拼讀著壯碩公牛上面的一行字母:蘭博基尼。 烈風替她打開車門,等著她慢慢坐進去,然后接過她的拐杖放到后排,再替她關好車門。冉云素低頭微微笑了一下,二十七歲的男人,到底還是和十八歲不同的,他再拒絕成長,也還是不可避免地長大了。 他坐到她身邊,通身線條緊致優美,不復當年的單薄,又不失曾經的活力,烈風他永遠都是那么美好。 “安全帶?!彼D頭提醒她,看見她微微愣神,干脆俯身過來幫她系好。冉云素的耳垂發燙,她攏了攏頭發遮掩,他已經侵入了她覺得安全舒適的范圍,而這個優雅的入侵者卻又顯得那么自然和無所謂。 冉云素心想,她差一點就忘了他是屬于娛樂圈的人,他和每一個合作過的女主角都傳過緋聞,雖然沒有什么實質上勁爆的內容,但一同吃飯、一起腳踏車、用自己的保姆車送對方回家……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可能再平常不過了,自己卻在這里各種心理活動,是不是很白癡。 “想什么呢?” “沒?!?/br> “這么多年,過得開心嗎?” “還好?!?/br> “你很緊張?” “沒有?!彼鸬锰?,聲音里還帶著欲蓋彌彰的顫音,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招認。 果然,烈風的嘴角又勾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很多女孩見我都是這種反應,我還以為你會不一樣?!?/br> 冉云素暗暗深吸一口氣,她真的很想跟那些女孩不一樣,她不屑淪為被他嘲諷的那些迷妹中的一員,為什么他一定要這么詆毀自己,還是自己真的表現很差勁。 “停車,我想回家,我有點不舒服?!比皆扑氐拇竽X還沒有考慮清楚,她就聽見自己這么說,就像一個嬌病醋壇子,她有點討厭自己。 他真的把車靠邊停下來,看著她徒勞地解開安全帶急著想推開門。 “你生氣了?”烈風的手撫上她的鬢角,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將她鬢邊的碎發攏到耳后,她紅得冒火的耳垂就這樣暴露在他面前,“素素,你從前不是這么小氣的?!?/br> 是啊,從前她總是被他捉弄,騙她在學校門口等他放學,結果她一直傻等到天黑才知道他早就跟樂隊的狐朋狗友跑出去玩兒了。她默默一個人走夜路回家,身邊每經過一輛車,她的心都驚跳一下。那個時候,她也不曾對他發脾氣。 “烈風,那次約在星巴克,你真的去了嗎?”冉云素聽見自己又口先腦后地問出了一句,烈風一頓,她聽見自己心腔破裂的輕響,他果然已經忘記了,如果他那一次也是在逗她玩,她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他。 “我等了你三十分鐘,”他笑著轉頭看她,“你沒來,是故意報復我的吧?” 冉云素彎起嘴角笑了笑,“開車吧,我餓了?!?/br> 他帶她去了一家位置隱蔽的私房菜館,這館子連個招牌都沒有,只在門前掛著的一只燈籠上寫著個遒勁有力的“崇”字。她猜這種地方一定就是傳說中專門為他們這種明星大腕服務的私定餐館,都是要提前預約才行的。 他怎么知道今天會偶遇自己,又或者他原本是約了別人的,和自己一樣被爽了約。 烈風停好車,繞過來幫她開車門,拿出拐杖遞給她。 “也可以不用這個?!比皆扑赜X得她應該以盡量完好的形象同烈風走在一起,帶著拐杖不太合適。 烈風將拐杖放回車里,“也好?!彼麤_她伸出一只手。 他愿意充當她的人rou拐杖嗎,冉云素遞過手去,他的大手緊緊拉住她柔軟的小手,她隨著他向廊檐深處走去。 烈風帶她進了一間包房,古香古色的裝潢,服務員很快端菜上來,她甚至都沒有看到烈風什么時候有點過菜。 “你的腳,傷得不輕嗎?” “沒事?!币欢ㄊ亲约簞倓偡鏊值臅r候太用力了,她心想。 “去醫院看過了嗎?我大哥就在人民醫院,骨外科,你知道的吧?跌打損傷他也可以看的,我等會兒帶你去找他?!?/br> “不用了,我有自己的私人醫生,你也認識的,穆瑾?!?/br> 烈風笑著點點頭,“聽說她很不走運,是我大哥帶的學生?!?/br> “你都不知道烈崢大哥有多么受歡迎,穆瑾白天被他罵了晚上做夢都能笑出來?!蹦强墒撬麑iT對我一個人說的話誒,冉云素想起穆瑾花癡的模樣也覺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