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節
“可不是, 水都澆不滅, 那層油見著沒?浮上水面, 跟著水跑, 嘩啦一下全燒起來了。祁老三他們那隊夠倒霉的, 全燒傷了?!币粋€四十多的老潛火兵疲憊不堪地嘆氣。 “咱們弟兄算走運的, 看見沒?大門外頭那老槐樹給雷劈得烏麻黑?!绷硪粋€年輕的接口道:“這個月都第三回了吧?陳家走水,開封府的兄弟們夜里都不敢睡覺,恨不得抱著鋪蓋睡在這墻角呢?!?/br> 人人都不禁長吁短嘆起來, 嘖嘖稱奇, 卻沒人敢提陳元初和外頭的大事。那可不是他們這些小兵卒子能瞎說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也已離去,水積得快,退得慢,外頭太陽出來了,陳家門外的空地上還積水不淺, 一片狼藉。沿街巷的街坊鄰里們大門都敞開著,有人往外舀水的, 有人拖家帶口站在屋檐下抻著脖子往陳家看的, 漸漸站滿了巷子兩邊, 嗡嗡議論聲不絕,目送著潛火隊離去。 陳青扶著魏氏出了二門,蘇昉還在勸說:“嬸嬸懷有身孕, 怎好去相國寺暫???還是隨我去百家巷吧。我爹爹說了,蘇陳兩家已經是斷不開的親,如今他不在朝堂,沒什么可顧忌的,還請千萬別客氣。我二嬸甚掛念嬸嬸,家里都準備妥當了——” 陳青看了看一旁等候的幾十部曲和侍女仆婦們,對蘇昉道:“你爹爹,還有親家和親家母的好意,我夫妻心領了。只是實在不便。請他們放心,相國寺住持和我素來相熟,已經騰出了十幾間寮房,待家里修繕好,就能搬回來了?!彼臀菏隙疾粣勐闊﹦e人。如今六郎殺了趙檀,蘇瞻又剛剛罷相,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他拍了拍蘇昉的肩膀,露出一絲微笑:“寬之,放心。同你爹爹和二叔說,等太初回來,我們再一同上門拜訪?!?/br> 眾人出了府,牛車和馬都已經備好了。蘇昉看見魏氏身邊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著蘇昕的牌位,心里更加難過,便堅持要送他們去相國寺。 魏氏看向不遠處的街坊鄰里。除了部曲們把箱籠置放到牛車后頭的聲音,街巷里沿墻站滿了人,卻無人出聲。 “叛國賊——壞——!”忽地一個稚嫩的童聲喊道。最后一個“人”字卻被他爹爹捂住了嘴,沒喊出來。 陳家部曲們大怒,憤然轉頭,看向那發聲之處。砰地一聲,那家門匆匆關了起來。 那邊的人群也在看著他們,他們有人懷疑,有人憤怒,有人擔憂,有人懊惱,有人傷心,交頭接耳之間,不少人家的大門連二接上地關上了。 先前就在屋檐下的少年不肯回去,倔強地看著遠處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明年即可入伍,他做夢都想成為陳青那樣的人,想和他的兒子們一樣,縱馬馳騁,為國殺敵??墒?,為什么?為什么! 魏氏緊握住陳青的手,嘆息了一聲:“郎君莫生氣?!?/br> 陳青收回目光,搖搖頭,一躍上了馬,喝道:“走——?!?/br> 車隊慢慢地駛出街巷,這里是他兄妹二人長大的地方,這些人曾經夾道歡迎過他和他的兒子們,曾經擠滿來看遠處元初太初的小娘子們,也曾齊心維護過他的妻子。他又怎么會生他們的氣。 “為什么?——為什么!”少年終于忍不住,沖著馬上的陳青大喊,聲音顫抖得厲害,不是害怕,不是憎恨,是無比的憤慨和委屈,是不愿相信所有人認定的事。 陳青收了收韁繩,側目看向這個少年,他記得這個孩子,費老八那夜,這少年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看到陳青勒馬停住,取下了腰側所佩的短劍,街坊不少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少年的爹爹從門后沖了出來,擋在他前頭,卻說不出話。少年一把將父親推開:“你要殺我嗎?我就想問為什么!有沒有?死也要問!” 陳青將短劍擲到他懷里:“送你?!?/br> 少年一呆,握住那劍,一低頭,劍鞘上兩個字“漢臣”觸目驚心。他握緊劍鞘,似乎心中被照亮了一角,眼淚似乎就要跳出眼眶,他翕了翕雙唇,猛地跑到馬邊上,仰起臉看著陳青,青澀的臉龐上發著光。 陳青凝視著他:“我陳家人,只殺外敵?!?/br> 車隊蹄聲不斷,漸漸遠去。少年忽地原地翻了幾個筋斗,欣喜若狂地喊著:“我知道,我就知道!沒有——!沒有——!” 他拔劍出鞘,朝著空中狠狠刺去,又扭頭看向街巷里的鄰里,大喊道:“我就說那是西夏人的詭計!陳家是好人——陳青是英雄——英雄——英雄!” 他的喊聲在巷子里傳來回聲,又有不少人家砰地關上了門。 “幼安——,快回家,別發瘋了,快回家?!鄙倌甑母赣H大聲呼喝道。 *** 北婆臺寺雖然名字里有個北,其實在開封城最東南,陳州門外。因開封府名寺大廟太多,北有開寶寺,城中相國寺,西有大佛寺,此地離繁臺的禹王大廟又近,所以一直香火不盛,清凈得很。 趙栩和九娘跟著阮玉郎高似進了寺廟后頭的禪院,連僧人都沒遇到幾個。趙元永抿著唇,強忍著要問他們的念頭,不時看看他們。 院子里幾顆大樹,被雨洗得翠綠,地上鋪的卻不是尋常的青磚或青石,而是細碎雪白的小石頭,格外敞亮。沿著廊下種著的幾處花叢,早已不見葉底花,院子里一個大水缸中的睡蓮倒依舊盛放。倒有禪庭一雨后,蓮界萬花中的意味,只是不知方便理,何路才能出樊籠。 九娘看見兩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坐在廊下低著頭說話。聽到聲音,一個轉頭看了過來,卻是風華依舊醉人的阮姨奶奶阮眉娘。她不認得趙栩和高似,見到九娘,一怔后笑了起來:“嫂嫂,我孫女兒阿妧來看我們了?!闭f完就盯著趙栩上下打量。 阮婆婆卻微微抬起頭側耳細聽:“玉郎回來了?” 阮玉郎笑道:“是,還帶了幾個舊相識,您可還記得六郎?”他看了趙元永一眼,眨眨眼:“大郎上回受了許多罪,這次記得都還給他?!?/br> 趙元永咬了咬唇,看了九娘一眼,搖搖頭。 “孟氏九娘見過兩位老人家,姨奶奶安好,婆婆安好?!本拍锷锨暗懒巳f福。 阮眉娘嘆了口氣:“我一點也不好。你看,上次你在青玉堂見我,我連一根白發都無,今日見了,我卻找不出一根烏發了?!?/br> 九娘淡淡地看了阮玉郎一眼:“姨奶奶在怪你假死呢,你連自己人都要騙都要害,可有慚愧內疚過?” 阮玉郎一愣,轉而大笑起來:“九娘你還不死心?甚妙。姑姑,還請你和燕素帶她去沐浴換衣。她狡猾得很,要仔細看著她,莫給她跑了?!?/br> 阮眉娘站起身,瞇起了眼。玉郎待九娘不一般,說話怎么這么親呢熟稔,她慢條斯理地招手:“隨我來?!?/br> 趙栩牽了九娘,笑著對阮玉郎說:“我不放心,我和阿妧一起去?!?/br> 趙元永驚呼了一聲,紅著臉瞪著趙栩和九娘。 “我不放心,我要守在外頭?!壁w栩回頭看向高似:“不如你也一起來,我們說說話?” 阮玉郎冷哼一聲:“那便一起去就是。鶯素,你去準備?!?/br> 現在他有點頭疼,高似著了魔一樣,真把趙栩當成了親生兒子,反而成了他眼前的爆竹,不看著不行。趙栩這廝利用起高似的舔犢之情倒沒一絲慚愧內疚,罵他時就一副振振有詞大義凜然的鬼樣子。王玞聰明兩世,怎會看上這廝的,簡直是—— 好色!以前迷戀蘇瞻,現在喜歡趙栩,就知道看臉…… 阮玉郎把這兩個字釘死在九娘身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走到廊下阮婆婆跟前蹲下身子,輕輕握住她的手:“以后就讓九娘照顧你,你今晚多喝一碗湯可好?要是以后我同九娘有了孩子,還得麻煩你幫著照料呢?!?/br> 趙元永瞠目結舌,走了幾步,看到陰影里父親的面容帶著一絲笑意,卻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趕緊又轉頭去看九娘和趙栩。 趙栩心里把阮玉郎千刀萬剮,卻只牽著九娘的手輕聲道:“他那么可憐,便讓他做一做白日夢,騙騙老人家,興許心里好受一些,你且不要在意?!?/br> 阮玉郎也不在意:“大郎,你來陪著婆婆?!笨谏嘀?,任他逞上幾句,過了今夜,有沒有舌頭,就要看趙棣的兄弟之情有多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