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節
“太初說你才德出眾,你有何才德?不必自謙,說來聽聽?!?/br> 陳太初心一沉,卻不后悔自己剛才的沖動。這許多人面前,六郎面前,他陳太初若不能維護阿妧,又有何資格厚顏自稱能護她一世? “稟陛下,太初表哥謬贊,民女愧不敢當?!本拍锇莘氯?。 “那就是太初高看了你?實則無才無德?”官家看向陳青。 陳青何嘗不知道官家忽然心里惱火朝九娘撒火的緣故,只當沒看見官家的眼神,轉看向兒子,心底為他叫了聲好。陳家的兒郎,就該這么護短才對!至于九娘,才用不著他擔心。 “民女生于內宅一女流而已,豈敢妄言才德二字?所幸上有祖母和先生們教導,能為民女解惑;外有伯父們和爹爹支撐家業,能讓民女生活無憂;內有母親姊妹們相伴,能讓民女不懼。嘗聞司馬相公有言:才德全盡乃圣人,才德兼亡乃愚人,德勝才乃君子,才勝德乃小人?!本拍镱D了一頓:“陛下,不知在座哪位是圣人?還請賜教民女一二,也好讓太初表哥知曉才德出眾應該是怎樣的,日后免得他用詞不當?!彼曇舨桓卟坏?,甜美中略帶了一絲隨意的慵懶和三分自嘲,入耳難忘。 官家眨了眨眼睛。圣人?就是他身為帝王,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圣人,隱隱覺得似乎被這小女子繞了進去,卻一時無語。 “圣人???圣人今日沒來,在宮里統領后宮為官家分憂呢?!背缤鯌醒笱蟮匦Φ溃骸按蟾?,阿予可一直跟我說起,這個九娘和她最是要好。若是知道你這么為難她,恐怕她晚上要找大哥鬧騰了?!?/br> 蘇瞻凝視著九娘秀致無瑕的側臉,眉目間自然流露的矜貴,隱約有種莫名的熟悉。這樣的口氣,有些自嘲有些自傲,還有些調侃,卻令人啞口無言的口氣,十分熟悉。 官家嘆了口氣:“仲然,你孟氏女學果然非同凡響?!?/br> 孟存一頭的冷汗,趕緊躬身道:“多謝陛下開恩,九娘年紀還小,不懂事,冒犯天顏,委實是無心的?!?/br> “年紀雖小,倒也知道夫唱婦隨,這親還沒成呢,就來不及地護起短來。漢臣你這毛病倒是傳下去了?!惫偌覔u搖頭:“好了,你們兩個去吧?!?/br> 六娘和九娘跪拜行禮后躬身退出了亭子。走到后院花園垂花門口,六娘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退讓一旁朝自己笑著拱手抱拳行禮,那一口雪白牙齒,誠摯的笑容,在這陰雨天中仿佛陽光一縷,令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來。方才出園子的時候,似乎他也是這般笑著行禮,可是她太過緊張,竟沒有留意到是章叔夜。六娘微微屈膝后繼續前行,心中若有所失。 進了花園,六娘舒出一口氣:“阿妧你膽子也太大了!” 玉簪一聽,嚇了一跳,剛想問問九娘子見駕出了什么事,后頭傳來一聲“阿妧——!” 一行人回過頭,見陳太初一個人沒有打傘匆匆而來。 六娘笑著,握了一下九娘的手:“我先進去了。玉簪,跟我進去吧?!?/br> 玉簪猶豫了一剎,見九娘伸出手,便將傘遞了過去:“九娘子,奴就候在正院那邊的垂花門處?!?/br> 九娘笑著點了點頭。 陳太初面上掩藏不住的笑意:“阿妧。你又長高了許多?!?/br> 九娘見他兩鬢沾著均勻的細微雨水,笑著福了一福,將手中的傘舉高后偏了一些過去:“太初表哥也長高了許多,正好阿妧有話要同你說?!壁w栩也長一樣高了許多。 “我們去廊下說可好?”陳太初伸手接過油紙傘:“對不住,今日是我太過魯莽了。官家才刻意為難你?!?/br> 九娘轉身笑道:“無妨。多謝太初表哥,其實我的出身也沒什么可隱藏的,官家說上幾句也沒什么,也沒有說錯?!?/br> 看著他們兩人繞過園子中心的一處竹林,往東面廡廊下并肩緩緩遠去的身影,趙栩的呼吸似乎都停頓了。爹爹說的那些話沒有說錯?阿妧她也覺得嫁給太初是她的福氣?她是在夫唱婦隨彼此維護? “殿下?”章叔夜不解地抱拳問道,不明白這位殿下匆匆急奔而來為何又不進去說話,剛生出這個疑慮,就見趙栩已經拔足進了花園。 趙栩從另一邊繞過竹林,放緩了氣息,輕手輕腳停在了東廊邊的一座假山后頭,剛屏息站定,就聽見陳太初柔聲問道:“阿妧,在你說之前,我想先問一聲,阿妧你可愿為陳家婦?” 九娘嘆息一聲,深深行了一個萬福:“太初表哥,對不??!我也只是尋常女子,怎會沒有這樣的貪念。是的,阿妧貪圖陳家的舉家和睦,貪圖叔父叔母的親切通透,貪圖太初表哥對阿妧的關懷備至,貪圖一世安穩靜好——” 假山后穿來石子落地的聲音,“喵”的幾聲,兩只肥貓雨中從假山的山洞里先后竄了出來,轉瞬沒入竹林間。 陳太初只覺得那兩只肥貓格外可愛,不由得笑道:“阿昉家的貓和狗上回嚇得跑了出去,后來又都自己認路找了回來,真是難得?!卑€,這樣的安穩靜好,又怎么會是貪念呢? 春雨柔柔,織成細幕。章叔夜看著趙栩踉蹌而去的背影,十分納悶。這位殿下,委實讓人琢磨不透。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章 眼前陳太初的笑容, 清澈溫暖,暖陽一般,足以照亮這陰雨天。 九娘輕聲問道:“太初表哥, 阿昕她那樣待你,又受了那樣傷,你有沒有想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陳太初的笑意漸止:“自然是想過的, 在仁在義, 我都應該那樣做,若沒有這樣的念頭, 我陳太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他頓了一頓:“可是阿妧, 我也只是尋常男子, 心中也有私念、貪念甚至惡念。若是粉飾一番, 是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別鐘只會辜負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確確實實這么想過,這么安慰過自己?!?/br> 九娘一怔, 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為何說是粉飾?”她自己也是這么想阿昕和太初的, 也是這么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陳太初靜靜看著她,坦蕩蕩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悅之人為妻。我的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棄你我兩家議親一事。我的惡念,令我寧可先辜負阿昕,也不愿就此失去問你可愿做陳家婦的機會。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陳太初自私自利,托辭為阿昕好,實則只是為了我自己,甚至也會令你對阿昕心生愧疚。如此這般,你可還愿意做陳家婦?”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夢初醒。這樣的陳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陳太初,比她想的還要好許多許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說的粉飾那里,用所謂的“為他人著想”掩飾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著將她沒法心安的事轉嫁給陳太初,讓他為難,自己就能逃避開來,繼續裝扮成一個“好阿妧”,甚至還因此沾沾自喜于品行無瑕!她是錯了,她錯得比自己想到的還要離譜!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禮:“阿妧知錯了,阿妧錯得厲害?!?/br> 陳太初一怔。 “我視己不明,言己不忠。實在無地自容?!本拍镎\懇地說道:“阿妧自視過高,心存雜念,多虧你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偽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師益友!” 陳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寧可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難道只許你說出你的私念貪念惡念,卻要我做一個虛偽小人?” 陳太初失笑搖搖頭,看到廊下美人靠并未被飄雨打濕:“坐下說吧。我洗耳恭聽?!?/br> 兩人斜斜面對面坐了下來。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絲,對著陳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卻沒有半點水珠。兩人面面相覷一剎,都大笑起來。 若是她心無旁騖,和陳太初在一起,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卻定能歲月靜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飾一番的?!本拍飶男渲刑统雠磷?,擦了擦手,細細將微濕的帕子疊了起來,嘆了口氣:“對不住,我也想告訴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會被我辜負了?!?/br> 陳太初聽著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從九娘口中說出,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著面前瑰姿艷逸的少女,苦笑起來。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總以為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若能離于愛者,方可無憂亦無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