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周大海就開始戴上了假肢，看著和常人無異，全村里再沒有人議論大海老師胳膊的事了。

    周致小時候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這件事情記得非常清晰。

    周大海對她很寵，犯了錯基本上都只是說她兩句，又一次淘氣把家里的床燒了周大海都沒動過手，這還是周致記事以來父親第一次打她。

    周致十九年的生命里，周大海一共動手打過她三次。

    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初中的時候。

    周致小時候叫周梔，梔子花的梔，

    周大海一直告訴她說，她mama喜歡梔子花，她mama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長大了她mama就回來看她……

    但這些東西也就騙騙小孩子罷了，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成熟早，周致又早慧，很快就明白了一些事情，再也沒問過有關她母親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她母親的名字。

    周致不問，周大海也就不再多說。

    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圓謊，小孩子告訴她真相太過殘忍，大了以后有了自己的見解，騙她她也不信。

    女兒如果真要問起來的話，周大海還是不會選擇告訴她實話。

    當年的事除了當事人周大海整個村子里沒有幾個人知道事實真相，知道的也不會多說。

    如果有事實真相的話還可以最終探索到，什么都沒有就只能任憑村里的好事者發揮想象力了。

    農村人，除了農忙的時候，全年賦閑在家，成年男人還要外出打工掙錢養家，學生們忙著上學讀書，在家留守的婦女們三五成群聚在一塊兒，話匣子一打開那可是收不住的。

    村里的文化人很稀罕，殘疾人稀罕，有孩子沒老婆的稀罕，周大海三樣全沾，聊著聊著總會有拐到他身上的時候。

    比如周大海在北城好好的怎么突然回來了？周大海的胳膊到底怎么沒的？周大海孩子的mama是誰？小周致的mama去哪了？……

    就像是周致小時候聽到小明mama的那個版本一樣，周致后來混在人堆里面、倚在院墻外面聽到無數個關于她父親母親的版本。

    有人說周大海賭博把老婆抵押賣了，有人說周大海動了黑幫大哥的女人，有人說周大海嫖了個□□，有人說周大海撿了個孩子，有人說周大海的老婆跟人跑了……

    眾說紛紜，周致把這些話一一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面，有不懂的詞就寫拼音查字典，實在不懂的就留著大一點再看。

    周致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拿這些謠言去質問她的父親，因為她覺得她父親會傷心。

    她慢慢長大了，知道電視劇里面的情節都是騙人的，他的父親不是大俠，也沒有神雕，但是她的父親肯定是大大的好人，她愛她的父親，她也相信她的父親。

    但是這個相信里面，除了周大海說的關于她母親的事。

    她不想去多問，因為害怕從周大?？诶锫牭奖攘餮则阏Z更可怕的事實，也害怕聽到周大海新編的美麗的謊言。

    村里沒有小學，周致上初中需要去鎮上上學，離家有些遠，有些人選擇住校，周致戀家，只中午的時候在學校吃飯，下午放學都會回家。

    也就是說，周致白天的時候幾乎都不會回家里來，但是凡事都有意外不是。

    周致也忘了那天是為什么回家了，反正她回家的時候門開著，門口停著明叔的車。

    明叔廚藝好，現在在省城里面當大廚，廚子都比較忙，回家的時候很少，但是每次回家的時候都會給周致帶很多好吃的東西，除了爸爸之外她跟明叔最親了。

    周致往?；丶叶际侨宋匆姸曄嚷劦?，沒進門就開始大喊“爸，我回來了”。但是這次見明叔回來了，就想偷偷溜進去嚇唬嚇唬明叔。

    “大海啊，你說你這么多年了，也夠了，非得把一輩子都耽擱進去了才算嗎？”

    “明哥，話不能這么說，我現在就挺好的?！?/br>
    “好什么好，梔子小時候你說孩子小，怕找后媽孩子受委屈，現在梔子長大了，你又說孩子大了懂事了，找后媽怕孩子傷心，怎么啥話都讓你說了?！?/br>
    “街里的女人們天天閑著沒事，就想著當紅娘做媒婆，你怎么跟著瞎張羅，還大老遠地從省城跑過來。再說了，我這有個孩子，身體不健全，還只是個窮教書的，誰能看上我啊?！?/br>
    “怎么看不上了，你當年可是考上了北城師范大學，別說咱村，就是咱整個縣里面有幾個文化水平像你這么高的？教書怎么了，村里多的是沒文化的，誰不想嫁個文化人兒。還有你去問問，別說那些沒嫁人的，就是嫁了人的說不夸大海老師長得俊??？”

    “這不是怕糟蹋了人家嘛！”

    “那好不說姑娘，村東頭的秀秀當年就相中你了，后來被你弄得死心了才嫁人，現在她家那口子沒了，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我讓人問過了，她說現在還中意你。你說說，這事成不成吧，只要你點個頭，哥馬上就幫你把喜事給辦了?！?/br>
    “哥，我現在真的就挺好的，有梔子在就行了，我不想找了，就這樣吧?！?/br>
    “周大海，你是不是還忘不了那個女人？梔子越長越和那個女人像，那個女人當年拋夫棄女，還害的你少了條胳膊，有什么值得你掛念的。梔子梔子，我記得那個女人最喜歡梔子，你給孩子起這個名字就是想一輩子心里守著那個女人！要不是下戶口的時候有親子鑒定證明，我都懷疑梔子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br>
    “周文明，你這話就過分了啊?！?/br>
    “爸，我回來啦！”

    周致進門沒幾步，就看見周父和明叔有說有笑地迎出來了。

    “喲，讓我看看是哪個小美女回來了，原來是我家梔子??！”

    “明叔你怎么回來了，我想死你了！”周致見到明叔就來了個熊抱，“有沒有給我帶什么好東西??？”

    “我看你后面那句話才是重點吧?！?/br>
    “哪有，我想你這個點最重?！?/br>
    “嘴真甜，東西啊就在屋里面?！?/br>
    周致興奮地直接沖進了屋子里。

    等把明叔送走，周大海才旁敲側擊地問周致。

    “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學校里面上課嗎，怎么回家了？是不是翹課了？”

    周致把放假的原因說了一說，怕周大海不信，最后還氣勢十足地補充了句，“你要不信就打電話我同學，還不信就問老師！”

    “好吧，姑且信你?！?/br>
    “什么叫作‘姑且’啊，周大海同志，我可從來沒翹過課，你不應該質疑我的人品?！?/br>
    “好了，別跟我在這貧?！敝艽蠛⒅苤迈谥_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開，不經意地問道，“梔子啊，你回來多久了？”

    “什么回來多久了，這不剛回來么，剛進門你就出來迎接我了。你看看以前我說我回來了你從來沒有到門口迎過我，還是明叔對我好?！?/br>
    “那就好那就好，那梔子啊，中午想吃啥，爸給你做?！?/br>
    “不要，我要吃大廚做的飯！”

    那件事情周大海以為周致沒聽見，周致裝作沒聽見，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天周大海撿到周致的一張試卷，上面的名字是“周致”，而不是“周梔”。

    周大?；匚菡业綉艨诒?，發現戶口本上的名字也已經改成了“周致”，周致居然一聲不吭就自己把名字給改了，周大海等周致回來要個說法。

    周致本來打馬虎眼，說是覺得‘周致’這個名字洋氣好聽巴拉巴拉的，但是周父硬要拉著周致把名字改回來。

    畢竟還是少年，周致一時沖動就將狠話說了出來。

    “我不想以后介紹自己的時候說‘我mama喜歡梔子花’，我不想我身上再和那個女人扯上關系?！?/br>
    “那是你媽！”

    “她配不上!”

    周大海一巴掌就扇在了周致的臉上。

    周致捂著腫起來的臉就出了家門，當天周致就搬到了鎮上的學校里面開始住校。

    父女沒有隔夜仇，周致和父親很快就和好了。

    周大海猜到周致聽到那天他和周文明的對話了，也沒有再強求周致改名字。

    周大海事后有問過周致想不想聽她mama的事，周致直接甩了三個字，“沒興趣”，此事也就作罷。

    后來兩個人的生活里再也沒提過‘那個女人’。

    ☆、第 60 章

    第五十九章

    世界是矛盾的綜合體, 人亦是。

    周致的家庭是特殊的, 盡管有周父的疼愛, 但是仍舊免不了一些流言蜚語、是是非非。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周致漸漸養成了非常復雜的性格。

    比如說她會在意到把聽到關于她母親的事好好壞壞大大小小都記起來，但是卻又懦弱到不敢去觸碰事實真相。

    比如說她一直扮演著乖乖女的角色, 卻又會叛逆到自己不聲不響地把名字改了。

    再比如說她能那么大膽地提出和沈知行的“一個月”之約，后來卻連個電話都不敢給沈知行打。

    周致的村里面似乎有一種傳統，那就是孩子上不到高中。

    有些是因為大人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上學沒啥子前途, 讓孩子上完初中拿個初中文憑就得了，不至于是個文盲。

    周大海就是個鮮明的例子, 考到北城大學又如何, 現在還不是在村里當個窮教書的。

    還有些是孩子不愿意學, 越學習不好就討厭學習, 越討厭學習越學習不好，逐漸成了惡性循環，好多孩子初中沒讀完就輟學出外打工了。

    那些打工的大孩子回來向低年級的學生描述自己在城里面打工見識到的紛繁美麗, 也跟著講一些“學習沒前途”、“學習好的人到最后都是給學習不好的人打工”之類的話, 一屆學生傳一屆, 很少有讀高中的。

    周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五年級的時候，有個四年級的小meimei就哭著鬧著要輟學，家人不肯就在家絕食。

    周致覺得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上學多好啊，為什么小小年紀就要出去打工。

    她跟周父和明叔提起這件事的時候, 明叔當即就跳腳了，非要跑到那個小meimei家里去跟她家長說道說道，周父攔也攔不住。

    周父告訴周致，她們現在這個年代政策好了，大家生活水平也好了，家長也意識到讀書識字的重要性了，每個孩子都有讀書上學的機會，教育現狀比他們那個時候可好多了。

    他們那個時候上學特別困難，明叔父母離開得早，十幾歲就一個人遠上北城打拼了，那是做了夢都想上學，但是條件卻不允許。

    那時候農村的孩子起名都很隨便，在街上喊一聲狗蛋十個八個都會回頭應一聲。

    明叔小時候小名狗蛋兒，大名周狗蛋，后來到了北城才改名字，因為自己沒文化，就改了個名字叫“文明”，可見他對上學的執念有多深。

    所以說看到他們小小年紀，有學不知道上，有福不知道享，就所以才十分地生氣，怒其不爭啊。

    然而明叔來來回回去了好幾趟也改變不了什么，十幾歲的時候正是小孩子最叛逆最扭的時候，最后的結果是幾個月后小姑娘如愿以償地遠去深圳打工了。

    周梅梅和那個小姑娘小學是同班同學，也是勉強上完初中就出外打工了。

    村里的這種狀況遍地都是，明叔后來也會上門勸上幾句，但是遠沒有開始積極了。

    周致算是放養長大的，由于自己的成長經歷，周父只想讓周致和普通孩子一樣能有個快樂的童年。

    小學的時候周致玩兒得很快樂，但是腦瓜子聰明，成績也不賴。后來懂事了，總是從旁人那里聽到她父親的光榮事跡，就想著不能給父親丟臉，自己立志要發奮圖強考上好大學。

    所以當別的孩子周末回家被父母催著學習時，周致反而是被父親勸著要勞逸結合注意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