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倒覺得這樣正好。 我和丞相心腹商量了一下,來的時候,我們其實就已經默認陳萼溫嬌夫婦其中一個或者全部都遭遇了不測,如此一來,江州府衙就不能輕易的進了,如果一個不好,對方狠下心來殺人滅口,那真是死了都沒地方哭訴去。 所以,我抄起了本職工作,拿著我的飯缽上門化緣去了。 我的本意呢,是先進去一趟,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人,然后出去之后和丞相心腹商量好再做打算。但我沒想到,我這一進去,居然直接被領到了殷小姐面前。 殷小姐相貌十分好,和我曾經看到的畫像只是更加成熟,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口楊柳腰,眉目間隱隱約約帶著憂愁,讓人連大聲說話都怕驚嚇到她。 她一看見我,就楞了一下,眼中泛起薄霧,一眨眼又消失不見。端坐正堂,開始像尋常人家女主人一樣絮絮叨叨的問我年紀多大,何時出家,如今在哪里修行等瑣碎問題。 我正經的回答了,殷小姐聽說我在金山寺里修行,還說自己曾經許下佛愿,正好改日去寺里還愿。 我們二人一問一答,沒有一點出格的地方,殷小姐的樣子也不像是受了脅迫。我心里存疑,但等我走出去以后,卻發現不止屋內服侍殷小姐的兩個侍女,門口還站著一位老婦,眼中少有尊敬之色,打量起我來也肆無忌憚,好像不把女主人放在眼里一樣。 我心里一動,帶著化緣來的餅子就這樣出了縣衙。 “怎樣?”等到了沒人的地方,丞相心腹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嘆了一口氣,“殷小姐處境好似不妙?!蔽野堰@一路的聽聞告訴了他,“如今她約我在金山寺里見面,那里是我的地方,應該能有一個安心說話的機會。事情到底如何,到時候便可知曉?!?/br> “可憐我家小姐!”丞相心腹很是難過,“昔日名滿京城,被人喚作一聲滿堂嬌,下嫁當科狀元,誰曾想會有如今連說話都不能自由說被人看緊的一天?” 我心有戚戚的點頭,長安里和殷小姐出身相仿的人如何生活我不知道,但那些貴婦人的傳聞卻從來不少,都是肆意快樂的。 金山寺里,法海師叔發現我忽然回來還以為法明師父出了什么事,我急忙解釋清楚,法海師叔非常通情達理,向我保證,等到殷小姐到來的那日,一定讓我們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像州主夫人這樣身份的人大多由法海師叔招待,他老人家如今這樣保證了,事情基本上就妥了。 這一等,就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的時間,丞相心腹并沒有閑著,而是多方打探,居然還弄到了一副如今江州州主的畫像。我對陳萼陳光蕊向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但既然他的親娘他的岳父岳母都能把我和他認錯,想必我們的相貌聲音不是一般的相似。但我看著手頭的這份畫像,即使上面的胡子遮住了臉,可露在外面的部分,也和我沒有一星半點的相同。 比起溫文爾雅的書生,這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匪類。 我和丞相心腹相視無言,事情查到了這一步,差的也只是當事人的說法了。我們做好決定,我留在金山寺里等殷小姐上香還愿,丞相心腹把這個消息傳給丞相,然后等長安那邊的安排。 殷小姐來還愿的那天天氣晴好,她不僅帶來了還愿的香火錢,還有一百雙僧鞋。法海師叔一副高人模樣,三言兩語就把殷小姐獨自留在一間小殿里拜菩薩,她身邊跟著的那些人沒有一人起疑,反而三三兩兩約好也去許愿拜一拜。 等那些人都走光,只有殷小姐一個人在的時候,我從佛像后面走了出來,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br> 殷小姐先是一愣,雙眼立刻沁出淚水,她一邊用絲帕拭淚,一邊眼睛眨都不眨的看著我,就好像我會忽然消失不見一樣。 “我兒……我兒……”殷小姐低聲念道,“我兒已經長這么大了……” 除了滴血認親以外,我不知道在古代還有沒有別的認親手段,但現在,顯然殷小姐已經認定我是她的兒子了。 我感覺有點尷尬。 殷小姐在真情實感的哭,我本來沒什么特別的感覺的。真的,我很確信按照我的真實想法,我在這個年代足以被打成不孝子。這么說也許會被人唾棄,但從來沒有見過面,也從來沒有抱過期待的人忽然出現,讓我感同身受,這也有點為難人。 可血緣這東西的屬性真是迷,我居然被殷小姐哭的心里也難受起來。 好在難受也只是一點,我的理智足以壓制。我看了一眼窗外,覺得不能這樣繼續浪費時間,當即打斷了她,“您說,我是您的兒子,不知可有何憑證。我雖不知父母是何人,但卻也不會亂認的?!?/br> “當日生下你之時,劉賊正好回來,要不是有公事拖他離開,我們母子也沒有這一日重逢?!币笮〗悴粮闪搜蹨I,“南極星君托夢給我,要我立刻送你離開以保性命。我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封,寫下了你的生辰八字,交代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咬下你左腳小指作為日后相認的標記。有星君作保,我本來打算將你直接拋入江中,卻忽然有一塊木板從上游漂流下來,那豈不正是天意?我將你放在木板上,順流漂下,日等夜等,等著星君說你會來救我出去為父報仇的那一天?!?/br> 我:“……”槽點太多,我簡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南極星君很閑嗎?有托夢的時間,還不如直接恁死殷小姐口中的劉賊,大家都安生了。就算神仙不能直接插手人間事,那給丞相大人托夢也比給殷小姐托夢有用啊。 當然,有種說法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但我覺得這純屬是那些神仙活得太久,一點都不知道時間效率的重要性,還慢悠悠的等著看戲呢! 殷小姐的話還在繼續:“在你第一次上府衙之前,南極星君再次托夢與我,說我當年寫下的血書被遺失,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蓱z上蒼垂憐,你去了長安被我父母認出,不日將會江州探查。那一日,門房報于我說有年輕僧人上門化緣,我便知道是你來了。果然,你與你父親相貌肖似,我是不會認錯的?!?/br> 我:“……” 我就說,那個南極星君果然是閑的,沒事凈托夢去了。 我和殷小姐沒說多久,她帶來的人里就有人隔著門稟報說要變天了,得提早回去。我看了一眼懸掛在萬里無云的晴空上的大太陽,對這個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佩服的不行。 “很快就會結束了?!蔽倚÷曊f完這句話,又躲回佛像后面了。 結束的的確很快,丞相大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簡直讓人懷疑這是一場戰爭。 事后,我才知道,丞相直接把這件事稟報給了皇帝大大,皇帝大大一聽有人藐視他的權威搞掉了他的狀元還取而代之十八年沒人發現,立刻怒了。 天子一怒是什么效果呢? 丞相大人領旨而出,帶著六萬御林軍,曉行夜宿,直發江州。到了江州之后,又把江州的同知、州判叫了過去,把事情一說,連帶著他們帶著本地兵卒一起把衙門圍了。 我當時跟著丞相大人身后,心潮澎湃,對權利的欲望更加強烈。 頂替了陳萼陳光蕊身份的劉洪被當場拿下,丞相大人要主持調度,我就一個人前往后衙去找殷小姐。前面鬧哄哄的,后面的人應該早就得到了消息。我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喜極而泣的殷小姐,卻沒想到,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往房梁上拋白綾準備自縊的殷小姐。 何苦來哉! 這又不是她的錯! 我趕緊把她手里的白綾扔到一邊,然后急聲喚人把丞相大人叫來。好在殷小姐還是聽親爹的話的,慟哭之后不再提這件事。 救出了苦主,接下來,就要處置賊人了。 我有幸親眼見識到了一場千刀萬剮,心里不斷的念著我佛慈悲,不然古代可沒有心理醫生,我真怕自己留下什么陰影來。但其他人都是一副大快人心的樣子,我之前想要避開都不行,仿佛不看到那人慘死就對不起我親爹一樣。 但我真的沒覺得有多痛快,我只想吐。 被先凌遲后梟首的人叫李彪,接下來,就輪到占了陳萼身份的劉洪了。 丞相大人決定帶著殷小姐和我,去當初陳萼被害死的地方,望空祭奠,活剜了劉洪心肝,祭奠陳萼陳光蕊。 當時我的情緒就不是很好了,沒有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樂,只覺得這純屬多余。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么折磨人,死人能再活過來嗎? 然而,事實告訴我,沒錯,死人能再活過來。 死了十八年的陳萼陳光蕊,又活了。 第11章 我在思考,文明的定義是什么,文明的界限又在哪里。 在親眼目睹前,我是很難相信一國丞相能干出用刀活剜人的心肝的事。我承認我身上帶著穿越者的優越感,又因為從小生長的環境不僅沒把優越感抹平變的世俗反而覺得自己更加超脫了,但當血色在我眼前漫開,哀鳴痛呼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我終于明白自己到底活在一個什么世道。 大唐盛世,八方來朝。 燦爛文明、華美服飾下,不代表就是真的那樣歌舞升平了。 劉洪的尸體被踢下船,船下的江水被染紅一片。丞相大人拿著之前寫好的祭文對江誦讀,末了,一把火燒光了祭文,算是傳達到地府。我本來還陷入哲學思考中,但因為環境不甚美妙,注意力也不那么集中,所以,我及時發現了想要隨著燒著的祭文一起跳入江中的殷小姐。 我親娘又想跳江自殺給我親爹殉情,我能怎么辦? 我只能抱住她的腰,把人攔下來。之前受到的那些沖擊、打擊被拋到一邊,我看著丞相大人,希望他能說點什么。 老實說,上次殷小姐江州府衙后衙得知劉洪已經被抓的時候就試圖自縊一次,然后被我發現攔了下來,又被丞相大人安撫,好像已經沒了這個想法。沒想到,這次來江邊祭奠陳萼的時候,她又想不開了。 我都想問問丞相大人從小給殷小姐灌輸了什么封建糟粕,發生的這一切又不是她的錯,作為一個受害者,為什么在苦難結束之后她反而不能像之前那樣堅強的活著呢? 丞相大人也是又氣又怒,指著殷小姐痛斥她不孝,居然不顧父母婆母親兒,只想著一死了之。至于丞相大人言辭中不小心泄露出來的準備讓殷小姐二嫁的話,我假裝沒聽到。 事實上,我還挺贊同。 但我覺得,如果我在一邊的話,這出老父教女很可能進行不下去,所以我移動腳步,去了另一邊??粗呀浵Р灰姷慕?,不由的聯想到這條江里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比如劉洪,比如我那個十八年前在這里被害的親爹,我覺得這條江里的河鮮,大概是沒法吃了。 不過我是個和尚,本來就不吃那些,想這個有點多余。于是,我轉而去想有什么是江里出產的可以吃的植物…… 想不出來,我索性對著江面開始念經,就算劉洪死的心有不甘化身厲鬼,我也能給他除除戾氣。 念著念著,我覺得江面上隱約浮現出一個人形,要不是太陽正當空掛著,我覺得這簡直是一部恐怖片的開頭。劉洪的尸體早就沉了下去,我手里攥著念珠,雙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只愣愣的看著那個人形終于浮出水面,露出了正臉。 一張熟悉的臉,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看起來只稍長我幾歲,散亂的頭發如水藻一樣漂浮在江面上。 我再次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不科學,只殺了仇人,念了祭文,之前鐵定找不到的遺體就這樣主動出現在眼前。就好像是大仇得報,提醒人給他入土為安了一樣。 我叫了丞相大人一聲,指給他看。丞相大人比我見識多了,不愧是剛剛活剜劉洪的猛士,他叫護衛把江面上飄蕩的尸體撈上來放置在甲板上,殷小姐一看那人的樣貌,再次哀泣一聲“夫君”,就伏在那人身上暈了過去。 我總算認同了賈寶玉的那具女兒是水做的骨rou了。 我和丞相大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無奈。 “本以為賢婿會魂歸無處,沒想到……”丞相大人搖了搖頭,“外孫,為你父親入土為安吧?!?/br> 我點了點頭,卻沒急著動作,而是盤腿坐在了一邊,開始念經。我總覺得這件事太玄乎,正常人哪有死了將近二十年還能像剛放進冰箱保鮮層里那樣新鮮,我腦子里浮現的只有水鬼、僵尸、陰尸、喪尸,別管這是不是一個系統里的吧,反正都是不祥之物。 距離我上一次見到妖怪已經過去了八年,我一點都不想再見一次。 丞相大人還有殷小姐大概以為我在做法事,也不打擾我,就在一邊安靜的看著。 漸漸的,尸體身上的衣物被陽光曬干,尸體也仿佛帶上了溫度。我當然發現了這一點異樣,正如臨大敵的防備著變故,卻發現尸體發出‘嗯’的一聲,眼球緩慢轉動,最后睜開了眼睛。 我抓緊時間看了一眼,瞳孔正常,沒擴散,眼白的范圍也處于正常標準,應該沒尸變。 緊接著,尸體……好吧,換個說法,陳萼,他又動了動手腳,就想好一個僵化了很久的人在一點點適應自己的身體。 然后,他坐起來了! 正好和我面對面。 我的臉色大概不是很好看,就算是知道這世上有妖怪,但我也總是忘記這一點,遇到神異事件時依舊表現的像是個菜鳥。 #死了人將近二十年的人又活過來了,我該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如果這里能聯通網絡的話,我一定去發這個求助帖。 但陳萼似乎受到的驚嚇不比我小,“你是誰?”他瞪大了眼睛,“為何長得如此像我?” 切,說的好像這是我能控制的了似的。 不得不說,陳萼陳光蕊的復活簡直是神來一筆,不愧是當年能考中狀元讓丞相下嫁女兒的人,還真有主角命,就算中途他被劉洪害死頂替身份,在我眼里,也變成脫離主線暫時去打副本了。 誰能想到,當年他買下又放生了的一條金色鯉魚,居然是這條江里的龍王。龍王發現他被劉洪扔到江里的尸體之后,為了報恩,去城隍那里把他的魂魄要了回來,用定顏珠為尸體保鮮,讓魂魄在水府里做了都領。等到今日我們來這里大肆祭奠陳萼的時候,龍王被驚動,送陳萼還魂再生了。 臨走前,還送了一份大禮。 如意珠一顆,走盤珠兩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 父子相會夫妻團圓,雖然之前狗血和神轉折比較多,但這也算是個美滿結局了。 我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