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慕燕安像化成了一道鬼影穿過夜幕,來到赫連絕房中。 赫連絕怒急攻心,如今癱瘓在床,口歪眼斜,手指不受控制地屈伸,這般難看的模樣,卻總能讓慕燕安高興起來。 他翹著腿,手指輕敲桌面,說:“家主的那封信,寫得可真是聲淚俱下、誠摯動人,沒想到一介武夫,也還有這樣的文采,真是讓晚輩欽佩啊?!?/br> 聞言,赫連絕眼睛瞪大,他的手顫巍巍地指向慕燕安,可到了一半就無力垂下。 那封信……他倒下之前,只寫過一封信。 如今赫連家內憂外患無數,赫連絕心知大廈將傾無可挽回,便讓被他寄予厚望的赫連麒暗中離開,帶著他親筆書信去中原投奔慕清商。 破云劍出道多年,從來一諾千金??丛诋斈甑亩髑樯?,慕清商一定會保下赫連麒的性命,救下赫連主家的無辜稚子,如此總算是留了香火。 他一直想不通,明明是那么隱秘周全的安排,明明赫連麒武功高強心思縝密……為什么,他會落在葬魂宮手里? 直到現在。 看著赫連絕臉上浮現出病態潮紅,顯然是氣怒到了極點,慕燕安越來越高興,手指摸出那封血跡斑斑的書信,靠近燭火一點點燒成灰燼。 “恨我?可惜,家主恨錯人了啊?!彼p輕一笑,“人不是我殺的,把他出賣給葬魂宮的人也不是我?!?/br> 他只是在偷聽到這件事情后,借此向赫連釗“投誠”。 赫連釗被赫連麒壓制了近二十年,不像個弟弟,像個呼來喝去的奴才,以他那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心胸,這些年忍氣吞聲不過是沒有機會反戈,但是現在不一樣。 赫連家靠著他們兩兄弟共同支撐,他已今非昔比,恨不得每日在赫連麒面前晃上三四遍,狠狠地揚眉吐氣,才能將小人得志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那么嫉妒赫連絕的偏心,一旦知道在這生死關頭,父親依然是選擇把唯一生路給了赫連麒,心中又會怎么想呢? 得到慕燕安的消息后,他摔碎了屋子里所有東西,又偷偷叫人收拾好,然后許諾了無數美人財富,讓慕燕安去把這個消息悄悄透給了葬魂宮。 于是那一晚,赫連麒自以為隱秘的逃生,不過是闖了場萬劫不復的陷阱。 慕燕安說話的時候,赫連絕一直在急促喘氣,臉越來越紅,眼睛越睜越大,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響。 在他說完最后一字的時候,那只枯槁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腦袋一歪,赫連絕死了。 怒氣上涌,體內殘余的內力沖擊心脈大xue,卻困于經脈受阻,最后被不得宣泄的內力寸寸震斷心脈。 慕燕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尸體:“就這么死了啊……原來,弄死你,這么容易?!?/br> 說話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依然靜靜地站著,房門被一腳踢開,赫連釗帶著幾個武功不錯的家臣把他圍了起來,那張討厭至極的臉上只在剎那間閃過悲色,然后就被瘋狂和扭曲代替,手指向他的時候,不知是害怕還是什么,竟然一直在抖:“他、他害死我爹和大哥,是葬、葬魂宮的jian細,抓起來!” 慕燕安一點也不意外。 他雖然在來到這里后就向赫連釗表達了不計前嫌的“善意”,可赫連釗的眼里,他不過是從一個小雜種長成了大雜種,反正都是畜生,沒什么兩樣。只不過因著他如今身份武功,赫連釗才起了利用心思,到了現在,該是兔死狗烹的時候了。 私通葬魂宮、暗害赫連麒的事情總要有一個交代,慕燕安就是他看好的替死鬼,眼下赫連絕也死了,還不宰了以平息眾怒,難道是留著過年嗎? 慕燕安沒辯解,任憑他們把自己拿下,扔進了獸欄。 赫連家塞外出身,家族里養了不少猛獸作為玩寵,個個都是吃生食長大,兇悍不輸野物,而里通外敵的叛徒就要被投入其中,把一身血rou筋骨喂了赫連家的猛獸,好歹算一種贖罪。 自始至終,慕燕安一直在笑,他絲毫不怕,與赫連釗擦肩而過的時候,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就讓后者毛骨悚然。 他像畜生一樣被戴上鐐銬,一路帶向獸欄,但他的眼神卻一直看著山門的方向。 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為了樹立威信,赫連釗帶著家族中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坐在高臺上,看著他被扒掉外衣推入獸欄,然后打開鐵柵欄,放出了六只虎狼。 這段日子赫連家忙于處理事務,這六只畜牲都餓了很久,爪子不安分地磨蹭著地面,從喉嚨里發出壓低的吼聲,惡心的涎水從口角滴落,慢慢散了開來,把慕燕安圍在了中間。 場外的人都忍不住粗喘,那是一種踐踏人命的興奮和自以為是的高人一等,愚蠢得一如當年。 小時候被狗咬過,慕燕安最討厭這樣的畜牲,他的眼神很冷,背靠著鐵門,聽到四面八方的喝罵與囂狂,始終無動于衷,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空。 離月上中天,還有一個時辰。 慕燕安勾了勾嘴角,下一刻,一只餓狼按捺不住,縱身朝他撲了過來,風聲破空而至,慕燕安眼睛一瞇,幾乎聞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畜牲味道,千劫功在體內運轉到極致,束縛手腳的鐐銬被他自己生生掙斷,后仰避過的剎那,右手屈指成爪,捏住了狼的喉嚨,指頭破開皮毛挖出了五個血洞,手卻順勢而下,從血洞一路往下劃拉,就像切開最柔嫩的豆腐。 在他站穩之后,光裸的上半身噴濺上鮮血,五指慢慢送開,殘余的碎rou和血一起掉落在地,而那只狼就在這片刻間,被他從頸部向下活活撕開了肚皮。 眾皆嘩然。 他丟下肝腸橫流的狼尸,踩著黏糊糊的血,向剩下五只畜牲勾了勾手,笑得像個鬼:“來啊?!?/br> 他身上的血腥太可怕,笑容也溫柔到猙獰,五只畜牲被這殘虐的殺戮震懾,好半天沒有輕舉妄動,可是最終,饑餓感戰勝了恐懼,它們一起撲了上來。 從幼時跟隨慕清商開始,他沒有遇到過生死之間的危險,在回歸赫連家后,他裝得目光短淺,接受了作為工具的使命,大肆練習《千劫功》,也從來都是他虐殺別人。 赫連家要用他也忌諱他,這功夫能在短時間內讓一個人變強,但是極容易走火入魔,經脈盡斷而亡。 慕燕安一直都很小心,他把自己表現在初入第四重的地步,能抬高自己的話語權深入內里,又不會過于招人忌憚,甚至面對慕清商,他也沒露口風。 實際上,他除了用赫連家抓來的人練功,還會趁夜偷偷出去,虐殺山林野獸和嶺外之人,早已經是第五重巔峰了。 這一晚與野獸搏命,他沒用自己出色的招式,而是變成了另一頭野獸,用最簡單的拳腳對抗。 高臺上的赫連釗以為他氣力不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過是在等。 直到月上中天,長夜風冷。 原本安靜的山嶺突然間發出尖銳哨聲,伴隨著一陣轟然炸響,火光沖天而起,呼嚎和哭喊攜帶血氣隨著風席卷而來,在瞬間壓過了獸欄的慘狀。 葬魂宮暗客突破了外圍,潛入赫連家據地打開關卡,里應外合,長驅直入。 赫連釗等人臉上驚恐無比,只有慕燕安還在笑。 “太慢了……”他這樣想道。 掀開壓在自己身上的老虎,他的肢體上有密密麻麻的抓傷,小腿甚至被咬掉了一塊rou,并不覺痛,早已麻木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遙遙看向赫連釗。 明明自己站在高處,可赫連釗依然有種被俯視的感覺,電光火石間, 他終于想通了關鍵:“是、是他!他在拖延時間,快跑!” “跑?跑到哪兒去呢?” 高墻上已經閃現密密麻麻的人影,個個都帶著血腥氣,彎弓搭箭,森冷寒光對準了臺子上每一個人。 慕燕安徒手扯開柵欄,從死人身上撿了件衣服披上,樣子狼狽不堪,行步時卻從容自在如勝券在握的帝王。 他一步步踏上高臺,血淋淋的手指捏住赫連釗的下巴,仔細看了一會兒,搖頭:“真難看啊?!?/br> “你……??!” 短促的話語戛然變成凄厲慘叫,那兩根手指忽然向上一遞,活活挖了赫連釗一只眼珠子。 帶血rou絲的眼珠落在地上,被慕燕安一腳碾壓著,他側耳聽了聽,似乎在聽這微不可聞的聲音。 赫連釗倒在他腳下,捂著臉抽搐慘叫,慕燕安無趣地轉過頭,依然是看向那山門方向。 烈火熊熊,可是火光萬丈里,沒映出他等待之人的影子。 他伸出舌頭,細致地舔掉手上的血跡,眼神幽深。 ——師父,你既然不來,我就不等了。 九、 慕燕安再見慕清商,是在三天之后了。 那一場大火早已熄滅,曾經盛極一時的赫連主家已經被葬魂宮吞并,不愿降服的人統統被割了腦袋,在迷蹤嶺外的大樹上掛成長串,從遠處望去,好像是這些樹成了精,長出一張張扭曲可怕的人面。 慕燕安換上了一身黑底暗紋的長袍,臉色蒼白無血,手指摩挲著那張銀雕面具,坐在上首的男人饒有興趣地開口:“一點也不擔心?” 葬魂宮主,昔日赫連絕的侄子赫連沉,也是慕燕安這一年來真正的合作對象,如今計劃達成,皆大歡喜。 但是慕燕安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對方不會讓自己逍遙多久,只是眼下不知對方底牌,誰也不肯先露白。 赫連沉說的,是在今天黃昏時候回到迷蹤嶺的慕清商,那人一身血污風塵,狼狽得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破云劍。他看到了嶺外密密麻麻的人頭,闖過了山中巡視的屬下,一路直奔赫連家故地,卻只看到滿目廢墟和遍地被火燒得無法辨認的殘尸。 迷蹤嶺內發生如此巨變,罪魁禍首自然只能是葬魂宮。慕清商連喘口氣都沒有,單人一劍殺上宮門,只要他們交出赫連家的活口,從黃昏到半夜,至今還不退反進。 “當然會,那可是我的好師父……”慕燕安坐直身體,“憑你手底下那些家伙,滅了赫連家那群廢物不在話下,對付破云劍,怎么能不讓人擔心?” 赫連沉覷著他的臉色:“那,你有辦法嗎?” “他要活口,我們就給?!蹦窖喟财鹕?,“那八個活口給我,我帶他們去斷魂崖……見見我的好師父?!?/br> 冷風呼嘯,慕燕安佯裝成被綁縛的模樣,和那八個婦孺跪在斷魂崖上,身邊的小孩兒嚇得渾身戰栗,可惜舌頭都被拔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慕清商闖上來的時候,守衛都被他殺氣所震懾,忍不住直往后退,就連埋伏好的暗客都險些現出了身形。 他的目光急速掃過跪在地上的人,發現慕燕安之后,長長地松了口氣。 慕燕安看著他,一身白衣都被血汗和塵土染得骯臟不堪,平日高整的發髻早散下來了,被風拂起的時候露出一張面無血色的臉,眼眶血絲密布,盡是疲倦不堪。 那只握劍的手,虎口已經崩裂,卻依然握得很穩。 赫連沉越眾而出,向他天花亂墜地說著什么屁話,慕燕安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聽見慕清商寒聲道:“赫連家內部之事,在下本不該插手,只是當年承赫連家主一情,今日當有還報,不能與宮主做這份人情?,F在,請把人交我,否則只能讓宮主將命留下了?!?/br> 一言不合,便起圍殺,慕清商一直在向這邊沖,最后終于到了慕燕安面前。 他流了很多血,站得卻依然很穩,揮劍挑開九人的繩索,剛要轉身對慕燕安說句話,就被一個雙眼含淚的赫連家女子猛然撞開。 來不及了。 慕燕安的一劍從背后穿出她的胸口,血rou噴濺了滿手,卻猶有余力,穿過了慕清商的身體。 這一劍對于強弩之末的慕清商而言,無異是雪上加霜。他站得筆直的腿終于跪了地,右手以劍支身不倒,左手落入塵埃,死死摳起了一把泥沙。 “你來晚了,師父?!彼紫聛?,直視著慕清商的眼睛,“你這個時候來,有什么用呢?” 剩下七個孩子都還小,他們口不能言,淚水糊了滿是塵埃的臉,畏懼地聚在慕清商身邊。慕清商咳出一口血,勉強站了起來,看著他時目光閃動:“燕安……” “我把赫連釗活活燒成了灰,灑在這里的每一處地方,師父你踩著他的骨灰,感覺如何?”慕燕安的手接過一把長劍,笑容溫柔,“師父,你既然走了,就不該回來?!?/br> 慕清商抬手拭去唇角血跡,道:“我回來了,就一定要帶你們走?!?/br> “我們?”慕燕安指了指自己,大笑,“師父,你以為……我還會跟你走嗎?我好不容易拿下了赫連家,那些權勢地位唾手可得,扶搖直上指日可待,我為什么要跟你走?至于他們……” 頓了頓,慕燕安的手指一一點過這七個孩子,語氣輕松:“你可以試試,能不能從我手里搶人?!?/br> 言罷,他就動了,手起劍落,直斬一個孩子的頭,被慕清商抬劍架住,昔日的師徒,如今終于兵戎相向。 一者為殺,一者為護,在這方寸之地騰挪輾轉,慕清商心有顧忌,慕燕安卻放手施展,到最后,已經力竭的慕清商終于松開了破云。 他多年未嘗一敗,如今輸給了自己親手教導的徒弟。 七個小小的頭顱滾落在慕清商身邊,他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驚悸和憤怒,幾乎吞沒了他整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