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老年鰥夫沈無端:“……” 葉浮生覺得自己再不出聲能被這爺倆胸悶死,曲臂捅了楚惜微一肘子,端起笑容對沈無端道:“沈前……” 楚惜微突然在后面咳了一聲,沈無端抄著胳膊,陰陽怪氣地問:“拐走我義子,一聲‘前輩’就打發了?” 葉浮生先是一怔,立刻反應過來,笑瞇了眼睛借坡下驢,大大方方地喊道:“義父?!?/br> “這才像話?!鄙驘o端笑了起來,從腰封中摸出兩塊和田玉佩拋了過來,“柳容生前給這小子準備的結緣禮,現在可算是給出去了?!?/br> 葉浮生抬手將玉佩接住,只見俱是簡簡單單的平安扣樣式,一大一小,剛好能合為同心圓。 他將小的掛在自己脖子上貼身放好,然后撩起楚惜微的頭發,把大的大塊親手給他系上,回頭沖沈無端一伸手,笑道:“義母的給了,義父不會沒表示吧?” 沈無端撇撇嘴:“你這渾樣倒是跟顧欺芳像了個十成十,回頭擺席給老夫敬了酒再說吧!” 說罷,他把身后兩個閉目塞聽的小尾巴牽出來,一臉不耐地推給葉浮生,道:“我走的時候,這小子死活要跟來找你,還牽帶了個小丫頭,一路上搞得我跟祖孫游街似的!” 小尾巴之一自然是謝離,他在問禪山和伽藍城之間輾轉了幾回,可算是把酸甜苦辣澀嘗了個五味俱全,然而薛蟬衣帶著謝璋等人參加了白道右軍,只留下一隊謝家弟子保護他的安全,這些人唯恐少爺在自己手里出了事,恨不能連上茅房都跟著,若非偶然逮到沈無端,恐怕他還在伽藍城守著一座小院為遠行人擔驚受怕。 因此,雖然謝離進門就被兩人親熱的一幕震了個三魂出竅,現在回過神來見到葉浮生笑瞇瞇的臉,還是撲了上來,抱著他的大腿不撒手,沒哭也沒鬧,就跟貓兒一樣蹭。 “阿離怎么來了?”葉浮生低下頭摸摸他腦袋上不安分的雜毛,“這里不算安全,挺危險?!?/br> 謝離細聲細氣地說道:“葉叔,我想來看看,聽話不亂跑,就跟著你,別趕我?!?/br> “好,那你就跟著,多長長見識也不錯?!比~浮生向來吃軟不吃硬,聞言便笑了,抬頭卻見楚惜微正定定看著那站在謝離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身男裝打扮,半長不短的頭發不簪花也不貼飾,只用了一條青色發帶在腦后扎成馬尾,面容光潔白皙,五官還沒成熟長開,卻已經可見柳眉杏目的影子。 上次他們回伽藍城的時候,來去匆匆并沒見到阿如,此時楚惜微卻莫名覺得她有些眼熟,偏偏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沈無端掀了掀眼皮,道:“她叫阿如,陸鳴淵跟秦丫頭年紀不大心思可鬼,我帶謝離走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到了晚上反而搶我們前頭去,也不曉得是怎么開的城門路引,跟這小兔崽子倒是關系不錯,也不好趕回去,就干脆一起帶來了?!?/br> 楚惜微皺了皺眉,難得主動去問阿如:“你就叫這個名字嗎?” 阿如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最終落在葉浮生身上,點了點頭。 葉浮生瞳孔一縮,隨即又恢復了臉色,然而這一瞬間的變化都沒逃過楚惜微跟沈無端的眼睛。 老人上了年紀,有時候就懶得管年輕人的事情,沈無端跟楚惜微對視一眼,自己倒是沒多言,問道:“讓他倆自己玩兒去吧,端清在哪兒?” 葉浮生笑容一滯,輕聲道:“在后院看書?!?/br> 他們當日一下山,楚惜微就把孫憫風找了過來,傾盡鬼醫之能封住端清身上三大奇xue要脈,堪堪阻住生氣流失,讓端清緩過了最險的一關,能運轉《無極功》內力自我調息。 可葉浮生和楚惜微仍覺意難平。 孫憫風收起金針的時候便對他們坦言,端清先損半數功力又失長生蠱,把之前被強壓下來的暗傷舊患一并引發了,最重要的是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已經消耗殆盡,就算鬼醫妙手神術,到底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靈。 四年,這是孫憫風給出的最長時限,期間還要精心細致的療養調息, 否則連這四年時間也許都不到。 端清看著年輕,實際上歲數已經不小,他對這件事情看得很開,寬慰幾句后也懶得見葉浮生和楚惜微二人的喪氣臉,把兩個小輩統統趕到前院去,自己在后院里煮茶焚香、看書吹簫,比起十三年來無數個日夜還要逍遙自在。 沈留聽他們說了這件事,竟也不難過,反而笑罵道:“四年又怎么樣?他遭了大半輩子活罪,還不能享幾年清福?年輕人得學會看開,否則什么事都掛在心頭,活得也太累了?!?/br> 說罷,沈無端笑著越過他們,向后院走去。 葉浮生把兩個小輩都趕去屋里玩兒,自己跟楚惜微落后在沈無端后頭幾步,低聲道:“她是如小姐?!?/br> 能得他一句尊稱的人并不多,楚惜微瞇了瞇眼:“我當年離京的時候,還沒聽說有什么‘如小姐’?!?/br> 葉浮生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覺得她跟你小時候很像嗎?” 楚惜微忽地一滯。 “如小姐,是玉寧公主跟駙馬唐芷陽的女兒?!比~浮生的聲音很輕,楚惜微卻屏住了呼吸。 十年前天京宮變,玉寧公主楚婉寧為大義鴆殺親夫唐芷陽,可她當時已經身懷有孕了。 唐家力挺靜王謀反,先帝為此怒不可遏,雖看在姻親之上未誅其九族,卻是打殺發落不計其數,若非玉寧公主以命作保,先帝又在此事之后病重去世,恐怕這孩兒也是留不住的。 楚子玉登上帝位后,對玉寧公主禮敬有加,可這孩子雖是她的骨rou,到底也流著唐家的血,在宮中地位十分尷尬,連個正經名字也是不好起的,只叫了乳名——阿如。 四年前玉寧公主病逝之時,葉浮生親眼看到她抓住楚子玉的手哀求, 希望他能看在自己面子上善待阿如,后者也的確不負所托,將其帶在身邊悉心照看,半點虧待也無。 可阿如不能在宮中留一輩子。 楚惜微思及小姑娘的面目,依稀想起十年前玉寧公主的音容笑貌和自己那時在她面前所說的天真話,心里又酸又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意。 他以為唐家早就完了,卻沒想到還有阿如的存在,仿佛在滿目瘡痍的朽土中長出了一顆草的嫩芽,那樣小和脆弱,卻代表了一線生機的力量。 葉浮生抓住楚惜微的手用力扣緊,笑彎了眼睛,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他們進了后院,正好看到端清在倒茶,剛沏好的毛冬青香氣淡雅,色澤微黃的茶水在四個茶杯里各倒八分滿,不多也不少。 “這么多年了,你這未卜先知的本事還是如此厲害?!鄙驘o端毫不客氣地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口,隨即毫不給面子地“呸”了,“好苦?!?/br> 葉浮生眨眨眼,端起茶杯細細品味,先是皺眉,繼而又舒展開來;“入口極苦,回味卻甘?!?/br> “人生亦是如此,先苦后甜方明真意?!倍饲逍α诵?,他將滿頭灰敗的白發散散束在腦后,面容看起來比先前老了十來歲,卻少了那種不近人情的孤冷,從內而外地變得溫潤起來,看著他們的時候眼里如落了一把天光云影,澄澈得不可思議。 葉浮生垂下眼瞼似有所悟,楚惜微自覺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干脆牛嚼牡丹地喝干一杯茶,再給自己添了一杯。 端清問道:“戰況如何?” “焦灼了這些天,勝負已分,就待收拾殘局了?!背⒀院喴赓W,“魔道這次元氣大傷,白道雖然得勝也是自損八百,都得休養生息,少說未來十年起不了大風浪?!?/br> “天生光影,陰陽相成,能有一個平衡已經是最好?!倍饲宸畔虏璞?,“你們有什么打算呢?” “待此間事了,先回百鬼門處理事務,然后……”楚惜微頓了頓,握著葉浮生的手抬起頭,“我們想請道長帶路,去太上宮和飛云峰一趟?!?/br> 沈無端不懷好意地笑了:“喲,丑媳婦見公婆?” 端清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老不修當即閉嘴,葉浮生暗嘆了句“一物降一物”,遂嬉皮笑臉道:“是啊,我要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不得先帶回去讓師父掌掌眼?” 楚惜微挑了挑眉,重復道:“你娶?” 葉浮生對他眨眨眼,誠懇道:“你嫁也行?!?/br> 楚惜微當即決定今晚身體力行跟他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端清抬頭看了眼身后光禿禿的桃花樹,目光里閃過一道柔色,應道:“好?!?/br> 他們在后院里煮茶清談了一晚,說了江湖大事,也笑了家長里短,不知不覺夜色將明。前院中兩個閑不住的小兔崽子繞著圈子你追我跑,時不時看看兩邊院門,忽然間瞧見遠方一道煙花竄上天跡,炸開了絢爛顏色。 阿如一時沒收住腳,跟謝離摔成了滾地葫蘆,后院的四個大人也被驚動,陸續走了出來,看著那邊煙花接連升起,在隱現天光的穹空上鋪展開流光溢彩。 小孩子不知道這煙花代表了什么,卻看見了葉浮生他們臉上同時露出的笑容。 四大兩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狂風卷動流云,頭頂昏暗的天幕亮起了一道刺目的光,將原本沉寂冷漠的顏色染上紅緞似的艷麗,太陽熱烈奪目的影子在云后隱隱若現,晨曦被無形的手剪裁成金絲玉絮,一片片延伸舒展,仿佛暗夜破了一個洞,拋出了一團生機勃勃的火。 這不是葉浮生第一次看日出,卻是他最喜歡的一次。 萬物枯榮生滅,一面在黑夜里腐朽潰爛,一面又在陽光下生長回春,世人也好,世情也罷,或崢嶸,或潦倒,都在這樣一個輪回里轉過。 也許終有一天,冷鐵刀劍斷刃卷鞘,高山流水填平消逝,連江湖歲月也在時間長河里輾轉絕唱,但有一線天光,便是熱血未涼。 葉浮生恍惚了片刻,又被一個擁抱拉回了神智。 楚惜微雙手環過他的身體,將頭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側頭輕輕一笑,道:“師父,我們該回家了?!?/br> 那雙眼里映有華陽暖日,驅走了冷夜刀鋒的寒涼透骨,穩住葉浮生半世飄搖的風雨行舟。 你心安處,是我一生所歸。 注:改自白居易《初出城留別》:“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br> 青山荒冢說: 趕在雙十一前完成了這一章,至此,《封刀》正文完結,番外不定期陸續補充。 寫到這一章感慨良多,然而現在匆匆之下語不成熟,只能暫時簡單感謝一下大家長期以來的支持和喜愛,沒有你們,這便是一本孤獨的書。 感謝,鞠躬。 第212章 番外四(上)·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 慕清商來的那一日,秋風乍起,吹落了滿樹枯葉紛揚如雨。 赫連御在那棵將死的樹下看著他,如望謫仙人。 院子里面躺著一只死狗,跪著一排人,其中錦帽貂裘的少年滿臉不服氣,卻被赫連絕的手掌用力壓住,一聲也不敢吭。 他是赫連絕的幺子,名喚赫連釗,娘是妾室,死的又早,因此從小就學會了欺軟怕硬,在父兄面前乖順得像搖尾巴的狗,背地里就狗仗人勢,赫連家旁系子弟里沒幾個敢惹他,畢竟跟人結仇還能報復,被狗咬了難道還能咬回去? 沒人搭理他,赫連釗也慣會給自己找樂子,養了好幾只惡犬,縱其傷人賞樂,專挑家族里沒名沒分的幾個野種和下人動手,其中被他盯得最緊的就是赫連御。 赫連御他娘據說是個犯了大錯的賤婢,淪為輾轉眾人的玩物,后來生了這沒爹的兒子便血崩而死。按理說這樣的小野種早該被丟去喂狗,偏偏赫連絕不僅把他留下,還給了他一個名字。 野種無名無姓,赫連御卻有了正經名字,哪怕半點倚仗也沒有,到底是掛上了赫連家的譜,算是赫連釗半個弟弟,去叫他膈應得很。 赫連御是被一個舞姬養大的,她名叫臘梅,是被擄來的中原女子,年輕時為了固寵保命,每每懷了孩子便灌了藏紅花打掉,到如今色衰愛弛膝下無兒,因著曾跟赫連御生母梓顏有姐妹之情,便承了她臨終的請求,把這個孩子認了下來。 她現在不得寵愛,日子反倒要比被冷待于后院的姬妾好過,在偏房里做著粗使奴婢,磕磕絆絆地把赫連御拉扯到了十歲。 赫連御從小懂事,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也就很少出門討嫌,成日里乖乖跟著臘梅干活,直到兩個月前臘梅因為失手砸碎了夫人心愛的紫砂茶壺,被打斷了一條腿,不得不在屋子里養傷,他這才踏出小院子,幫著一些丫鬟仆人撿豆子擦板凳,每天換來點剩飯剩菜果腹。 他長得討人喜歡,也乖巧得不像孩子,本來不該惹上是非,偏偏運氣不好,遇到了赫連釗,這家伙平日里低伏做小,就慣會拿人出氣,那天正趕上心情不好,就叫人把赫連御揍了一頓,本來這事兒就差不多了,卻半路被路過的赫連麒叫了停。 赫連麒這人說不上好心壞心,只是覺得那不爭氣的弟弟跟一個小孩兒較勁著實丟臉,訓斥了赫連釗一頓,就把赫連御給放跑了。這樣一來,赫連釗就像被搶了rou骨頭的狗,每天都要來咬赫連御一回。 他把手里一碗熱湯倒在赫連御頭上,小孩皮膚本來就細,當下就被燙紅一大塊,痛得哭叫起來,赫連釗越聽越滿意,抬手給了他兩耳光,說:“再哭大聲點兒,把我聽笑了就放過你?!?/br> 赫連御扯著嗓子嚎了好一陣,喉嚨里都是血氣,他才大發慈悲,把碗里剩下的一塊rou骨頭往地上一扔,他帶來的那條大黑狗頓時兩眼放光地撲過去啃,赫連釗拍拍小孩的臉,道:“今天廚房沒剩飯了,去,從它嘴里把rou搶回來,不然你就等餓吧?!?/br> 赫連御看了看膘肥體壯的大黑狗,又想想自己的小身板兒,于是癱在地上沒動,赫連釗又踢他一腳:“還不快去?你搶贏了,我給你娘請個大夫?!?/br> 所謂的娘自然不是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梓顏,而是照顧了他六年的臘梅。赫連御猶豫了一下,眼看那骨頭都要被吞下去了,終于咬咬牙,撲了上去。 狗向來護食,更何況是到了嘴里的rou?一人一狗當即滾成了一團,赫連御把吃奶的勁都拿了出來,死命去掰狗嘴,把小小的手伸進去掏那塊骨頭,犬牙咬在他手上,血腥刺激了狼犬兇性,陡然暴起將他撲倒在地,張口就去咬他喉嚨。 赫連釗年紀不大,但頗有幾分狠毒,見狀沒叫人去攔,反而哈哈大笑,赫連御的胳膊擋住了狗嘴,犬牙陷進血rou里,簡直要活活從他手臂上咬塊rou下來。 小孩兒嚇得哭都忘記了,只能死命推搡,一名少女忍不住開口道:“釗弟,不如就算了吧?” “大哥說了,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說了話,哪能這么算了?”赫連釗鼻孔朝天哼了一聲,余光掃過他們,“今天這事兒,誰敢告訴我大哥,我跟他沒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