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溫柔以待人世,也愿世人溫柔待你。(注) 沈留這些年過著跟惡鬼爭命的日子,養出了一肚子壞水,只是還沒有染成黑心肝,他不認同這樣近乎天真的溫柔,但并不妨礙他欣賞他們對善念的堅持。 畢竟這天底下只剩下蠅營狗茍之輩,那也未必太難過。 紀清晏作為少宮主,算是半個主人,自然不可能把客人長久晾在一邊,與慕清商寒暄幾句便將其交給荊斐和宋綺微,自己踱步到沈留身邊,翻掌便多出一個小玉瓶,微笑道:“行路多日,此藥有補氣之用,請沈公子不要嫌棄?!?/br> 比起尚顯青澀的慕清商,紀清晏為人處世妥帖了不止一星半點,沈留雖不至于放下戒心,但還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客客氣氣地接了玉瓶,紀清晏也拿捏住兩人進退距離,熱情恰到好處。 沈留笑道:“此番落難,多謝太上宮施以援手,此情此義沈留不敢忘懷,他日必有回報?!?/br> 紀清晏早知他與慕清商識于垂髫,聞言展眉一笑:“那貧道當日夜祈禱,愿沈公子大難不死定有后福?!?/br> 沈留忍不住撫掌,此人若非身在道門,定然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玲瓏之輩。 慕清商見紀清晏臉上有笑顏,心里這才定了定,只要師兄這關過了,沈留在太上宮這段日子就是無虞。 他心下一松,溫言笑問:“師父何在?” 往常這個時候,肅青道長要么在靜室打坐修煉內功,要么就是在書房讀書抄經,慕清商心里有很多事想跟師父說,話音未落就生出急不可待,卻沒想到三位同門都在瞬息間變了臉色。 慕清商的笑容在嘴角消融:“怎么了?” 宋綺微看見他眼底倦色,有些不忍,跟紀清晏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想到荊斐藏不住事,聲音微啞道:“師父病了?!?/br> 慕清商曉得荊斐是個跳脫性子,若肅青只是風寒虛熱,對方萬萬不會擺出這樣近乎哭喪的臉色,當即心頭發緊,想要追問卻被紀清晏壓住肩頭。 “不必擔心,師父年事已高,受些寒涼便不爽利,你待會兒……”他突然停頓了一下,轉口道,“你待會兒就不用去見他,免得打擾師父休憩?!?/br> 慕清商為這意外的說法愣了一下,吃不準師兄的意思,沈留目光一瞥,瞧見紀清晏眼中一閃而過的憂慮。 紀清晏將話說得圓滑,顯然是不想把門派內的事情昭于初次見面的外人。荊斐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話,接替師兄來為沈留引路,后者目光在這四人身上打了個轉,從善如流地聽荊斐介紹沿途景色,半句多余的話也沒說。 慕清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定要親眼看看肅青才行,便跟著紀清晏走在前面,腳步匆匆,歸心似箭。 如果說沈留為他蒼白童年增添了色彩,肅青的出現是帶給他曾經不敢奢望的未來。 如師如父,不外如是。 紀清晏和荊斐領著沈留去客院,宋綺微帶慕清商一路走向肅青所居的非道閣,分路之前紀清晏明顯還有話要對慕清商說,可惜后者走得太快,并沒給他這個機會。 沈留順著紀清晏的目光看向那兩人的背影,日光拖長宋綺微的影子,也讓他瞥見了對方袖中一閃即逝的鋒芒。 慕清商絲毫未覺。 剛到院子里,慕清商下意識看了眼種在院中的柏樹,已經落了許多葉子,顯得光禿禿的,佝僂如垂暮老人。 據說這棵柏樹乃是肅青入門之時,上任宮主親手植之,歷經數十載風雨,早已亭亭如蓋,多年來長青不改,正合“肅青”之意,卻沒想到在今歲現了枯槁之態。 慕清商心里驀地一慌。 宋綺微捂著嘴,眼眶已經紅了,她上前敲了敲門,聲音沙?。骸皩m主、師父,清商師弟回來了?!?/br> 慕清商死死盯著大門,怕它開,又怕它不開。 “吱呀”一聲,肅音師太打開房門,見到慕清商時手足一頓,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卻又好像不只是在看他,叫慕清商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肅音師太為人嚴謹,但對這些小輩向來是和藹的,慕清商入門這幾年來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她這樣如有實質的冷肅目光。 他忍不住輕喚:“師叔……” “你……回來就好?!泵C音師太沉默片刻,終究是放緩了口氣,“師兄在房里等你?!?/br> 她說完便與慕清商擦肩而過,帶著宋綺微出了遠門。 慕清商背后盡是冷汗,他看見肅音師太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生怕多發出動靜打擾了師父。 然而肅青道長并沒有入眠。 他倚床而坐,手里捏著一塊古怪的東西和一枚小巧的刻刀,看見慕清商進來的時候將東西放在褥子上,笑著招招手:“出去幾個月,瘦了不少?!?/br> 實際上慕清商并沒多大變化,倒是肅青在這大半年瘦得厲害。 他年歲早已不輕,收養紀清晏時已是不惑,等收慕清商為徒時已近花甲之年,只是因為內功高強蘊氣養身,并不十分顯老態,又身在高位頂天立地,從沒有人敢將他視為一個老人。 然而肅青的確是老了。 須發早被流年偷換為花白,曾經平滑的皮rou也松弛生皺,這幾年來也容易生病,雖說都是些風寒濕熱的小毛病,卻越來越頻繁,人也漸漸消瘦,到現在褪下一身繁復的掌門服飾,就只剩下皮包骨頭。 這是慕清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肅青。 他幼時最想變成肅青那樣的人,冷靜強大,似乎永遠都能挺直脊梁永不倒塌,可是現在肅青已經身形佝僂,曾經強勢的五指如今連握刻刀都有些發顫。 慕清商曾以為自己有很多時間去成長,在師父的庇佑下變成如他那般頂天立地的人,然而無數個“未來”、“日后”堆積起來,到如今方曉何為“子欲養而親不待”。(注2) 今日之事望明日,縱使明日何其多,奈何歲月不堪留,人事更不堪等。 慕清商坐在榻邊,握著肅青枯瘦的手,忍住酸澀,輕輕問道:“師父,你怎么了?” 他聲音很輕,生怕會讓肅青感到不適,道長卻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笑道:“你虛歲都十六了,怎么還要哭呢?” 慕清商心里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塊,他說不出話,輕輕蹭了蹭師父的手掌。 肅青道:“我不是病了,只是老了,你們不必大驚小怪的?!?/br> 生、老、病、死,世人循環往復周而復始,肅青說得再平淡不過,慕清商卻鼻頭一酸,差點哭出來。 肅青膝下雖有三個徒弟,但荊斐只是掛了師徒之名,集眾長老的雜學之長,與他并沒什么教導之實,因此紀清晏和慕清商才算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弟子。 相比沉穩妥當的紀清晏,肅青對待慕清商的態度向來都更加仔細謹慎,這個弟子年紀雖小,卻出身特殊,早早被惡劣環境養出里里外外的毛病,偏偏性子又柔軟,有好也有壞。 肅青總希望他能獨當一面,卻又不能放手任其飛翔,反而用規矩功法和人情經義不著痕跡地約束他,總以為這樣做便能讓慕清商重新開始,卻忽略了人性本來就是最難琢磨的東西。 他心知肚明,這五年的時光與其說是一次精心教導,更像是一場潛移默化的馴服。 可惜……這樣做并不是完全正確的。 肅青垂下眼,問道:“我看了你的信,與幼年故人久別重逢,心中可是歡喜?” 慕清商本來有很多話想問,現在一個字都不愿吐露,順著他的話笑了笑,難得賣乖弄巧:“嗯,弟子很高興,只是擔心會不會給師門帶來麻煩,特意向師父請罰,您可要下手輕些?!?/br> 肅青失笑:“小時候怎么逗你都不大開腔,如今倒學荊斐那猴兒……你的信我已親自過目,太上宮雖然避世但并不怕事,只要不是大jian大惡之輩,開一扇方便之門又何妨?” “多謝師父?!?/br> 師徒閑聊幾句,本來有些哀戚的氣氛在兩人心照不宣的活躍下變得緩和許多。慕清商拿起褥上那物,發現這是一張白銀打造的面具,除了眼眶和嗅孔,就連唇口也是不露的,額頭和眼下都被肅青刻上流云紋路,看起來有種神秘的美感。 “這是……” 肅青微微一笑:“給你們的?!?/br> 慕清商怔了一下:“我……們?” 他疑惑出口,肅青卻但笑不語,只是靜靜地看過來。 肅青雖然老了,一雙眼卻依然不顯渾濁,黑白分明,清正得仿佛能令一切隱秘陰私無所遁形,慕清商被他看著只覺得背后生寒,一種莫名的惶恐從心底升起,伴隨的卻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意。 那怒意針對自己,也針對眼前的肅青,可慕清商并不知道這怒從何來。 他臉上的笑容剎那消失了,聲音有些顫:“師父,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br> “你既然能把對失神怪癥的懷疑寫在信上,怎么面對我又不敢親口問?商兒,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深想?!鳖D了頓,肅青卻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的《無極功》,現在練得如何?” 慕清商勉強定了定神:“入門七階剛過,如今初窺‘任情境’?!?/br> 《無極功》除卻“任情”、“無情”、“忘情”三大境界,之前還有七階作為鞏固鋪墊,然而這心法對人的要求太過苛刻,歷代宮主除了祖師之后,大多止步于“任情”境界,就連肅青窮盡一生數十載,也只是“任情”大圓滿。 紀清晏練了十幾年,也不過一腳跨進“任情境”的門檻,雖于其他武道進步神速,在此武典上卻仿佛蝸牛寸步,好在肅青并不強求,任其自由發展,將來縱然不憑此功也有所成。 然而如此開明的他,卻在這件事上對慕清商十分嚴苛,早晚各行三周天是最基本的要求,平常更時時上心,幾乎是逼著他苦練《無極功》。 慕清商如今虛歲十六,能初窺“任情”門道,是天賦使然,也是嚴師心血,若是傳揚出去,怕是要名動江湖。 可是等他忐忑地交待完了,肅青的神情卻很凝重。 “初窺‘任情’,怪不得……物極必反,過猶不及,是我之過?!泵C青嘆了口氣,他很少如此,現在卻不得不嘆氣。 慕清商頭頂疑云越來越大,他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是弟子不爭氣,進度緩慢,讓師父失望?!?/br> 肅青搖搖頭:“你并沒做錯什么,是我失察……你下山的時候,應該就到瓶頸了吧?” 慕清商點頭,有些猶豫:“弟子那幾日覺得內息浮動,但無所礙,又見師父分身乏術,便沒有聲張?!?/br> “你若是說了,我不會在那時讓你下山?!鳖D了頓,肅青近乎冷然道,“我會把你禁在太上宮,直到你一鼓作氣到達‘無情境’,若不成,就廢你武功?!?/br> 慕清商一驚,背后的寒意變成尖刺,狠狠錐了他一把,從皮到骨。 肅青雖然老朽病弱,卻在話音落下之時有無形殺意透骨而出,慕清商本能地退后,強迫自己松開握劍的手,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卻愈發強烈,讓他忍不住微微發抖。 慕清商從小就機敏,自然聽得出肅青這句話不是在哄他,而是真的。 他驚慌且委屈,更多的是疑惑,死死捏著那塊白銀面具以防自己控制不住握劍的本能,顫聲道:“師父……為什么?” 肅青反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破例傳你《無極功》嗎?” 慕清商愣愣地搖頭。 “《無極功》能令人凝神靜氣,更能與心境相輔相應,它的三境界是對應人心的三變化,也就是放肆、約束和自然?!泵C青淡淡道,“你是個乖巧的孩子,從小就溫柔純善,不與人爭也不跟人斗,是修煉《無極功》的絕佳苗子,但這并非我破例傳功的原因?!?/br> 慕清商的手指不自覺地捏緊:“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需要它?!泵C青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仿佛要透過那雙眼睛看到更深的內里,“人性不可被惡意踐踏,也不能在放肆中任意滋長,你能聽話自律,可是……他不行?!?/br> 慕清商背這目光所懾,本能地退后了一步:“他、他是誰?” 肅青道:“他是你?!?/br> 慕清商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旁邊木架上的銅鏡,鏡子里映出他驚慌失措的臉龐,然而神使鬼差地,他將手里那張白銀面具扣在了臉上。 冷硬的面具遮去五官形容,也掩飾了一切軟弱慌張的神色,只露出一雙眼睛。 慕清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眼神是冷的。 門外突然發出一聲輕響,似乎是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了什么,慕清商卻沒有回頭看個究竟。 熟悉的恍惚襲上大腦,這一次他死死咬牙想要保持著清醒,那陣黑暗依然襲上雙眼。就在這時,他聽到肅青下床走近的聲音,本能地揮手卻被用力掐住了脈門。 慕清商聽見肅青道長如釋重負的嘆息:“五年不見,你也長大了?!?/br> 五年……那是他和肅青道長初見的時候。 意識陷入渾噩的最后一剎,慕清商才忽然發現,自己想不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了。 他意識到自己站在一張朦朧的窗戶紙外,可惜沒來得及捅破,神思就已經沉寂。 這一日,非道閣內突發劇變,卻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