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女人看他呆若木雞,彎腰抬手要去捏他的臉,笑道:“崽兒,瞧你這瓜娃樣,認不得……” “師父!”沒等她說完,葉浮生驀地起身,張開手臂抱住了她,用力很緊,仿佛一場經年之后的失而復得,生怕松了半點就要得而復失。 他如愿以償地將顧欺芳抱在懷里,背脊摸著細瘦又冰冷,沒什么活氣,卻讓葉浮生從里到外地溫暖起來,冰封的血液仿佛在剎那被解凍,從頭到腳流通了起來,如一場死而復生。 顧欺芳身量高,比起一般男子也不遜色,她愣了一下,左手把葉浮生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右手順著頭頂往下撫他的發,笑道:“長大了?!?/br> 短短三個字,葉浮生眼前一片模糊。 他一身骨rou因父母而生,生而為人卻因這個女人所成。 這是他一生至親,也是一世最重。 顧欺芳把葉浮生那滿頭亂發用手梳理整齊了,拍拍他的背脊示意松開,這才一手攏了攏袍子,一手解了酒壺灌下一口,道:“你回去吧?!?/br> 都說男兒流血不流淚,葉浮生的眼淚卻在此時終于掉了下來,喉頭哽咽:“師父,讓我回哪兒去?” “你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鳖櫰鄯家恢盖胺?,“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啊?!?/br> 那道岔路口不知何時生出了迷霧,掩蓋了周遭草木土石,空?;煦?,偶爾可以看到幾個影子在其中輾轉,時不時伸出一兩只手臂虛虛揮舞,沒抓住東西,又縮了回去。 葉浮生背后忽然生出寒意:“那是什么地方?” “人都要去的地方……不過,還不到時候?!鳖櫰鄯挤畔率?,眼角一挑,“好不容易見一面,哭喪臉作甚?左右那么幾樁事情,在我墳頭絮叨了大半日不夠,還要在這里鬧我耳朵?” 葉浮生鼻子一酸,未及開口,就聽見顧欺芳繼續道:“豺狼當道,老天無眼,你當時年少,換了我設身處地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這些年……都夠了。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就要學會放得下,多矯情就是煩人了?!?/br> “師父,我不走了?!比~浮生雙手抱著她一條胳膊,慢慢蹲了下來,“我留在這兒陪您,好不好?” 顧欺芳毫不客氣地道:“對著端清我能干咽三碗大白飯,對著你我能干嘛?” 葉浮生不服道:“我能陪您喝酒打牌講話本子!” 顧欺芳笑道:“那你還不如給我找個徒弟媳婦生兒育女,逢年過節帶著一家子多給我燒點紙錢灑壺酒,豈不更闔家歡樂?” 葉浮生一時語塞,顧欺芳臉上的笑容褪下去,近乎肅然地看著他。 片刻,葉浮生一掀衣擺跪了下來,對著她用力磕個頭,道:“恕弟子……不孝?!?/br> 顧欺芳一挑眉:“你哪里不孝?”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比~浮生的額頭伏于地上,“弟子心慕一人,不娶紅顏,不續香火,有違尊師遺愿,大不孝也?!?/br> 顧欺芳氣笑了:“瓜娃子,有本事再說一遍!” “弟子心慕男兒,無婚無后,此不孝為一;師徒生情,背分luanlun,此不孝為二;師命不從,違愿忘典,此不孝為三?!比~浮生一字一頓,“三不孝俱在,皆是弟子之過,請師父處置!” 顧欺芳沒說話,周圍的風一時間都仿佛停滯下來,氣氛冷凝得可怕。 葉浮生垂首伏地,動也未動。 半晌,顧欺芳忽然抬腳把他像滾地葫蘆般踹進了旁邊河流里,冰冷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洶涌沒頂,葉浮生猝不及防撲騰了兩下才浮出水面,緊接著后頸一緊,像個落湯雞般被顧欺芳拎著衣領子拽上岸,扔在地上。 “清醒了沒?”顧欺芳冷冷道,“若還要說些瘋話,就再下去清醒一回?!?/br> 葉浮生嗆了口水,聞言道:“師父就算讓我把這條河水喝干,聽到的話也是不變的?!?/br> 顧欺芳凝視著他,諷刺道:“你倒端得??菔癄€癡心不改,可曉得那人是不是如你這般?” 葉浮生一怔,繼而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春風拂過,落一手輕絮,揚一樹繁花,溫柔得不可思議,此時兩眼彎彎,如日光融于月牙潭,水中不映鳥獸蟲魚,也不見花草扶疏,唯有一個虛影。 那么淡的影子,似水面上的浮沫,也許眨一眨眼就會破碎消失,卻沉在水底,留在心里。 葉浮生笑著說:“他亦如此,我知道?!?/br> 顧欺芳終于語塞。 “我聽見了,他在叫我?!比~浮生回頭,身后萬般風景都化成了一片黑暗,天光水影、草木土石都在他回頭的剎那消失殆盡,除卻通往前方的路,偌大方圓竟然只有他和顧欺芳腳下這片方寸之地綠意尚存,“可惜,我回不去了?!?/br> 看到顧欺芳的那一刻,葉浮生就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 他面對著曾經陰陽殊途的師長,聽到最牽掛人的聲音,于這進退不得的囹圄間明白了生死之別,也明悟了自己一心所念,只可惜一世已當歸。 葉浮生不怕死,他只是可惜。 他這廂滿腔情緒糾纏尚未分明,一心所想也沒醞釀出來,顧欺芳就忽然開口:“誰說你回不去?” 葉浮生一愣。 “黃泉千步走,往世不回頭?!鳖櫰鄯嫉?,“適才你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若是再一步跨過路口,才是真回不來了?!?/br>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這個世上英雄不好死,無非視如歸……但是我輩先人骨未寒,又添爾等血猶烈,這天底下豈不就是豺狼當道,再也沒了好人?”顧欺芳喝干了壺中最后一口酒,嘴角一勾,“我們這些老骨頭,可是都說好了要在這里守著,你們這些兔崽子誰敢早來一步……都不準呢?!?/br> 酒壺墜地,發出一聲脆響,在這一刻仿佛天際驚雷乍現,震碎了滿目虛幻迷夢。 葉浮生瞳孔緊縮,他看到顧欺芳微微笑了一下,臉龐和身影都變得模糊起來,唯有聲音清晰如故:“你這么大的人了,諸般事情自己曉得,就比什么都好……只要記得我的話,逢年過節多祭一壺酒,還有,照看好你師娘?!?/br> 顧欺芳的聲音說完最后一字就完全消失,伴隨著狂風平地起,鬼哭狼嚎之聲不絕于耳。葉浮生眼中的淚還沒落下就被風吹干,諸多嘈雜之聲震耳欲聾,光影明滅間,他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影子與自己擦肩而過,尚未認個真切,前所未有的黑暗就籠罩過來,緊接著萬籟俱寂,只剩下原本模糊的呼喚愈加清晰—— “師父!” 葉浮生猝然睜開眼,日光從窗口流瀉進來,冷不丁落進眼底,有些痛,刺激出了淚水。 他渾身綿軟無力,連動動手指也不行,然而只是一個睜眼的動作,卻立刻被守在床邊的楚惜微捕捉到,一時間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淚痕未干的臉上神情劇變,手顫抖了好幾下才伸出去,卻不曉得該不該碰他一下。 最終,楚惜微重新握住了葉浮生的手,感受到那手指輕輕用力的反握,牙關緊要一聲不吭,本來就血絲密布的眼睛這下全都紅了,慢慢淚如雨下。 一滴guntang的眼淚落在葉浮生手背上,然后接二連三,叫他本來還有些茫然的意識瞬間就被燙醒了。 都說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楚堯從小嬌氣,遇事先哭為敬,往往都能等到別人順著他心意,可是等他變成了楚惜微,卻再也哭不出來了。 葉浮生有些慌,卻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才好,只能干巴巴地擠出一句話來:“我睡了多久?” “七天?!边@兩個字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般艱難,楚惜微聲音很輕,說得也緩,“那天晚上我帶著你殺出大營,花了兩天跟追兵打伏擊,又用三天跋涉到這里,再在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這么久,你都沒醒過?!?/br> 七天七夜,生死追逐,楚惜微跟葉浮生寸步不離,后者卻連一點反應也無,若不是渡食灌藥還曉得吞咽,楚惜微怕是早就瘋了。 他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低下頭,把葉浮生那只左手貼在自己濕熱的面頰上,聲音沙?。骸拔液傲四闱О俾?,說了很多話,你一個字也沒回我……我以為,你不會醒來了?!?/br> 葉浮生一顆心剛剛復蘇,就如春泥融水,攪和成一團不分彼此的漿糊。 他的手指動了動,抹去楚惜微眼角的淚水,另一只包成粽子的手勉強撐住床板想坐起來,嚇得楚惜微連哭都顧不上,趕緊去把他按回床榻。 就在這時,葉浮生左手一按他后腦勺,順勢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帶,因為發過高熱而顯干燥的舌頭探出來,在楚惜微濕潤的眼角舔了舔。 楚惜微本來一手撐住床板免得壓住他,卻在這一刻身體僵硬定格。 本來狂跳的心,在這溫軟的舔舐下驟然安寧下來了。 他不動,葉浮生的舌頭卻已經一路下滑,舔掉臉上的淚滴,撬開了那已經咬出血腥味的唇齒。 楚惜微終于反應過來,用手墊在下面托起葉浮生的后頸,激烈地反客為主,纏住那條不老實的舌頭,恨不得把它吞下去,卻每每在臨界點強迫自己放輕放慢。 苦是眼淚卷入舌尖的咸澀,甜是唾液交融血珠的腥甜。 誰都不甘示弱,誰也不忍輕放。 最終還是楚惜微先放了手,他抬起頭,俯視著葉浮生唇上那點血色,聲音還有些?。骸澳阕鍪裁??” “我渴了,要親你一口才舒服?!比~浮生枕著他的手掌,渾然不顧自己把要害交在了別人五指之間,只側頭蹭了蹭他的手臂,蒼白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來杯水,不然就再來一口你……” 他這腔調戲還沒說完,腦袋就已經重回枕頭,楚惜微不曉得是急是羞,手忙腳亂地離了床畔,去桌上倒了一杯白水,直接用掌力溫熱了,這才小心翼翼扶他起來。 寡淡的白水過喉,卻牽出了滿腔五味陳雜,叫葉浮生真真正正地知道,自己活過來了。 楚惜微本來眼巴巴地看他喝水,冷不丁被這人摟住,本能想要回抱,又想起對方背上那道傷口,只好強迫自己放下手,然而在這么近的距離下,葉浮生聞到了他身上的腥氣和藥味,左手隔著衣服也能摸到下面的包扎痕跡,心里后知后覺地感同身受,虛虛一按,在耳邊小聲問:“還疼嗎?” 楚惜微沒說話,他脾氣上來就不愛吭聲,葉浮生也沒法子,哄了幾句不見回應,只好老老實實地抱著人不動彈。 他安靜了,楚惜微才終于有了動作。但見他低下頭,在葉浮生頸窩蹭了蹭,像只好不容易找到窩的貓兒,葉浮生滿心搜刮的甜言蜜語就這么活生生吞了回去,差點噎了個倒仰。 “你嚇怕我了,師父?!背⑻痤^,微微掙開些許,雙手捧著他的臉,認真說道,“以后你要做什么,想干什么,我阻止不了你便也不攔你,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葉浮生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他垂眼看著楚惜微,明明這個人把自己擺在前所未有的弱勢地位上,他卻在這一瞬間從這只言片語里感受到如負千鈞的沉重,竟然連呼吸都忘了一拍。 “男兒有志,為人有責,俠輩有義,士者有道。自古生死情義兩難全,舍生取義者死得其所,無可厚非,但是……”楚惜微低聲笑了笑,濕潤的眼眶微微發紅,“雖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我從來不信天地只信你,自然……也不可沒有你?!?/br> 頓了頓,他輕輕把葉浮生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字一頓:“君若今歲長眠此,我不獨活來年春。你要真先走一步,就走慢點,等我辦好后事,跟你一起?!?/br> 比起葉浮生舌燦蓮花,楚惜微向來話不太多,更別提說什么漂亮話。 葉浮生突然間鼻子一酸。 自古英雄不好死,緣因我輩視如歸。從來生死未等閑,無非情義兩難全。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能替天下蒼生去死,卻能否找到一個愿意為之從九幽黃泉爬回來的人? 所謂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臨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落葉歸根罷了。 葉浮生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楚惜微的眼睛,耳朵里就像被落雷炸了九九八十一回,一時間晨鐘暮鼓皆不可問,什么也聽不清。 他只是看著楚惜微,那雙縱歷滄桑也顯純粹誠摯的眼睛到如今依然如故,眼中沒有深不可測,也沒有蠱惑引誘,只倒映著葉浮生的影子,仿佛漆黑的夜空上驟然點綴了一顆星子,不足以照亮山河,卻成了長庚北辰。 葉浮生唯一還能動的左手落在楚惜微眉間,緩緩撫平那緊皺的眉宇,嘴角慢慢上彎。 手指從眉間劃過眼角鼻梁,就像大江大河分流山脈后注入小溪,潺潺流淌,轉過不知多少歲月與坎坷,最終停在楚惜微嘴角,豎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 葉浮生彎起一雙桃花眸子,聲音溫柔:“別說傻話,笑一個?!?/br> 白首曾為少年憂,光陰不許韶華留。 南柯夢醒錦瑟斷,黃粱空枕白玉樓。 難道情深不能夠,向來緣淺未白頭。 擬將兩心愿相守,一展平生眉間愁。 第179章 番外·舊年深雪(四) 青山荒冢說:這個番外內含劇透,慎入。 關于慕清商的問題,前三章番外都有隱晦提到,不記得的可以回去看看。著重肅青道長的態度和沈留幼時的記憶。 誠者十年磨一劍。 慕清商九歲入太上宮,至今習劍五載,只能算得上半個“誠者”,自然也沒什么勝劍入鞘、見血收鋒的規矩。 相反,他從小在迷蹤嶺養成了厭惡血腥的怪癖,習武以來雖有長劍在手,卻連只鳥雀也沒宰過,就連與同門比試切磋都點到即止,每每見到豆大的血珠都能惡心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