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阿蔓達,不可胡說?!彼_羅炎輕叱一句,卻不帶多少責難的意思,“永樂侯,我等的確不可信,但是眼下你留在這里,總要比回大楚安全。就算我們放你回雁鳴城,陸巍為了護皇帝聲譽、以免西川兵變,也會急于在暗中處理掉你,這一點想必你比我們更清楚?!?/br> 葉浮生的左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在掌中挖出四個半月形的口子。 半晌,他才啞聲道:“我為大楚皇室,生之時立足疆域,死之后也要葬于國土?!?/br> 賽瑞丹搖了搖頭,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認同“楚堯”的堅持,卻欣賞對方的骨氣,然而賽瑞丹太了解薩羅炎的個性,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要“楚堯”還活著一天就必定不會好過,就算死了還要被榨出最后的利用價值。 一念及此,賽瑞丹出言道:“永樂侯若是愿意,待此戰之后可與我回九曜城,之后行軍從政雖然無路,但總能安居樂業?!?/br> 阿蔓達臉色一變,張口就想叫囂怒罵,到底還是不敢。薩羅炎眉頭一皺,意味不明地掃了眼葉浮生,發現后者也是頗為意外,隨即回過神來,不屑道:“多謝美意,留著給自己的狗吧?!?/br> 賽瑞丹無話可說,作為立場相對的敵人他已仁至義盡,就像中原話所說那般“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薩羅炎適時開口道:“狼首,今日一早有斥候傳來訊息,卡伊諾應該快要回來了,現在情勢緊急,還請你去接應他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br> 卡伊諾身為“狼王”之一,能帶兵險渡“鬼哭澗”與赫連御那瘋子配合行動,如今已然得勝歸來,眼看相去不遠,何須堂堂狼首親自去接應?賽瑞丹知道是自己剛才那句話引得薩羅炎猜忌,卻無心辯解什么,更不想留下來看英雄傲骨被摧折,干脆借坡下驢道:“領命!” 他說完這句話,就拂袖而去,半點面子也不給薩羅炎,只在臨出門的剎那回頭看了葉浮生一眼。 這一眼,正好看見葉浮生唇下一條微不可見的裂紋,仿佛鋪陳玉案的畫紙破開了一道細縫,露出下面相宜的顏色。賽瑞丹愣了一下,還想再看清楚,卻見葉浮生抬手抹去唇角血跡,手指放下之時,唇下只剩了被暈開的些許淡紅,裂紋卻再難見了。 眼花了嗎?賽瑞丹皺了皺眉,他這遲疑卻叫薩羅炎更為不喜,聲音轉沉:“狼首,還有什么事嗎?” “無事,一時眼花?!彼倏戳艘谎?,沒發現端倪,只好放下門簾,徑自走遠了。 等到外面傳來駿馬嘶鳴,緊接著馬蹄踏遠,估計是賽瑞丹帶人離開了大營,葉浮生心里終于松了口氣,轉身面對薩羅炎和阿蔓達。 “適才狼首所言,也是我想給侯爺的方便,不過侯爺能拒了他,想必也不會把我的話放在心里?!彼_羅炎踱步到葉浮生面前,手無寸鐵又身受重傷的武者在他眼里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何況阿蔓達還在,帳外守衛還在,就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腦滿腸肥的廢物。 葉浮生面無表情道:“做慣了吃人老虎,哪里過得了家貓的日子?” 薩羅炎笑道:“貓會任人玩弄,虎也將被馴養,說到底只有做主稱王才能站著活下去?!?/br> “這就是你們攻打大楚的原因?”葉浮生看著他,“年年上貢、歲歲來朝,你們不想做屬臣,就要拿金戈鐵馬重爭高下?野心是一件好東西,但能力若是不夠,就成了禍端?!?/br> “對你們中原人而言……成王敗寇,千古江山不外如是?!鳖D了頓,薩羅炎勾起嘴角,“當年,靜王若是成事,永樂侯如今不該落到如此地步,甚至……您已經貴為皇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br> 葉浮生猛地出手卡住他的咽喉,下一刻日輪插入兩人之間,穩穩壓在葉浮生左手上,阿蔓達厲聲道:“松手!” “阿蔓達,不必大驚小怪?!彼_羅炎笑了笑,一手推開日輪,一手握住葉浮生的左腕,看似輕緩實則用力極大,滿意地看見對方臉色一白。 “現在大楚于你,已如陷阱之于獵物。永樂侯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彼_羅炎不容拒絕地將葉浮生壓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中原人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永樂侯就算不愛惜己身,思及靜王夫妻,也該多顧念一下自己吧?!?/br> 葉浮生目光一寒:“你在威脅我!” 薩羅炎搖搖頭,道:“只是想跟侯爺談個交易?!?/br> “什么?” “我等雖有野心,卻也知道胃口小活撐死的道理,大楚并不是我們能囫圇吃下的骨頭,所以……”薩羅炎低下頭與他四目相對,“我們想要的,是西川?!?/br> 西川多山地,雖無南地沃土、東陵海域,卻有數不清的山林資源,而且人口稠密,與西域十分接近。他們若是能拿下西川,就如同開了一扇得天獨厚的大門,扼住兩方要道,從此不管是大楚還是西域他國的商隊都得在安勒和戎末的眼皮子底下過去,與虎口借道何異?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葉浮生心中殺機閃現,面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冷意:“西川疆域遼闊人口眾多,你們拿下這里就如同拿下一個寶庫,進一步可犯境中都,退一步可守住邊城,真是會打主意?!?/br> “正如侯爺適才所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們就算拿下了西川,也必定遭到連番抵抗,這是連屠城都解決不了的根患?!彼_羅炎退后一步,“與其大開殺戒,不如以楚君治楚民,靜王黨統帥西川多年,您是他們的少主,沒人比您更適合做西川之主?!?/br> 葉浮生五指收緊,一字一頓:“你想扶持我做傀儡!” “傀儡與否,得看您的本事,我們不過各取所需?!彼_羅炎的聲音里帶了一絲蠱惑,“想想您父王的忠心下屬們在這偏遠之地被冷待十年,想想您十載光陰被一語化為烏有,您不想替他們討前程、為自己討公道嗎?待三日后強行攻城,雙方都死傷慘重,此番我們都是軍人視死如歸,可是雁鳴城內的百姓子民不知多少,屆時生靈涂炭還是皆大歡喜,都在您一念之間?!?/br> 葉浮生沉默良久,薩羅炎也很有耐心地等著,阿蔓達不言不語,手中日輪卻握得很緊。 “……取我的刀來?!?/br> 待外頭月上中天,葉浮生的身體才猛然一震,以手捂唇劇烈咳嗽起來,仿佛整個人老了十來歲,抽空了內里徒留一層佯裝的皮。 薩羅炎挑起眉:“嗯?” “我離開之前與心腹約定,以刀印為憑,若無此物,任何書信皆不可信?!比~浮生抬起頭,“愿意跟著我的,見信如唔,自然能行便宜,若是不愿意的,我也無話可說了?!?/br> 頓了頓,他凝視薩羅炎:“我不信你的許諾,只是如今別無選擇……我,只要你答應,破關之日不可濫殺無辜百姓、不可害我麾下眾將,否則我今日能給你多少方便,他日就能給你多少麻煩,說到做到,至死不休!” 薩羅炎大笑:“一言為定,血書做憑!阿蔓達,為侯爺取刀!” 阿蔓達死死盯著葉浮生,斷臂之痛仍在,她恨不得將此人剁成rou泥,卻也曉得如今大事將成不可輕舉妄動,只能忍氣吞聲道:“是!” 她出了大帳,葉浮生也不廢話,鋪開紙筆作書寫信,薩羅炎在旁一字一句地過目,確定無誤這才放下心來。 阿蔓達很快就把斷水刀取回,葉浮生正好寫完第一封信,接過長刀在自己指腹劃過,以血涂抹刀柄刻紋,在落款處重重一拓,立時出現一個殷紅的水紋。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有火雷炸開,風聲呼嘯夾雜著隱約叫囂。守在帳外的異族軍士俱是一驚,急忙抬眼望去,只見后方被火紅熏染,仿佛正有烈火燎原! 阿蔓達沖出來仔細一看,瞳孔緊縮:“那個方向……糟糕!” 那正是糧草營! 行軍打仗,糧草先行,何況他們遠途跋涉至此,糧草本就帶得不多,原計劃若是七日攻城不下,就得向九曜城后退尋求補給,卻沒料到在這個時候出了岔子! 阿蔓達一面派人趕去救火,一面在腦中飛快思索,明明有重兵把守,為何糧草還會出事? 陡然間,她腦子里竄過一個念頭,來不及多說只言片語,返身沖回主帥大帳。 然而,她來晚了一步。 一具無頭尸身倒在地上,衣服熟悉得叫她恐懼。 血順著刀往下淌,在地上蜿蜒開一線殷紅,葉浮生手里提著個鮮血淋漓的頭顱,一張蒼白的臉上濺了鮮血,比惡鬼更可怕。 見到阿蔓達進來,他只給了一聲冷笑,揮刀劈開大帳,外面的守衛猝不及防,先是被掀開的布幔迎頭罩住,緊接著就是刀鋒入rou,倒落塵埃。 “休走!”阿蔓達終于回過神,日輪旋斬而出,卻沒想到對方殺人之后還有余力施展輕功,叫她這一擊撲了空。 外頭的守衛這才發現帳中驚變,紛紛沖了進來,阿蔓達目齜劇裂,恨道:“廢物!快給我追,放箭!我要把他剁成rou醬!” 目光在滿地狼藉和無頭尸身上一掃,阿蔓達又怒又怕,大戰未起主帥已亡,糧草也被燒,細算起來她身為半個管事責無旁貸,王上追究起來,恐怕…… 等等!她忽然扯住最后一個要離開的士兵,喝道:“點信號煙花!急召狼首回營!” “是!” 兩人一前一后離去,等到大帳空蕩之后,翻倒的桌案狼藉中才緩緩爬起一個人,正是鄧思尋。 他掃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卻返身從坍塌的帳篷里拖出一個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本該身首異處的薩羅炎。 葉浮生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活著的薩羅炎比死了更有用,畢竟他身死之后可能會使異族背水一戰,他活著卻是能令對方投鼠忌器的籌碼。 他們約定了以“取刀”為信號,因此鄧思尋看見阿蔓達捧刀入帳之后,就狀似無意出現在大帳附近、待糧草起火、阿蔓達急出遠去,他便隨報信的異族士兵一同入帳,名正言順。 驚聞營中劇變,薩羅炎當場震怒,他亂了方寸,蓄勢已久的葉浮生終于趁機出手。 斷水刀劈頭落下,驚得薩羅炎來不及呼喊便狼狽躲開,然而這一刀只是虛晃,錯手之后急轉鋒芒,一刀斷了那士兵的頭顱,退后的薩羅炎卻正好落在了鄧思尋手里。 他善于針走奇xue,更善于用毒,一針刺入后頸大xue,薩羅炎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便不甘地昏倒在地。 緊接著,鄧思尋便將他和那士兵的衣服調換,在其臉上胡亂扣了一張面具丟在一旁,自己也躲藏起來,這才是最危險也最安全的辦法。 阿蔓達就算察覺不對,也會先入為主,又有葉浮生以自己引走她的注意力,至少能給鄧思尋爭得機會。 鄧思尋在薩羅炎身上開了條口子,血頓時流滿腿部,卻因為藥效沒有將其疼醒,他在行步匆匆的軍士間拖著這個傷員逃往傷兵營方向,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 誰也不知道,這個毫不起眼的啞巴軍醫在連滾帶爬地脫離他們視線之后,就變得身輕如燕,抓著一個成年男人卻毫不吃力,就如拎著一個小雞崽子,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夜色之中。 第177章 破曉 風聲,呼聲,破空聲。 長戟,彎刀,火弩箭。 軍營大亂,十面埋伏。 葉浮生覺得自己跑不了多遠。 孫憫風給的期限本就不多,他近日內力耗損得嚴重,全靠對方留下的藥勉強撐著,可是藥石終有盡時,能拖到明天日出都算是老天垂憐。 他身上負傷,隨著奔逃會崩裂血口,因此他雖然跑得快,人卻越來越冷,背后阿蔓達率人緊追不舍,葉浮生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了。 末端拴著長索的弩箭如跗骨之蛆隨影而至,一旦被其射中,下面的人就會抓住繩索將他生生扯下來。葉浮生唯一慶幸的是,不曉得誰在后方放了一把大火,不僅亂了敵軍陣腳,也使風助火勢,妨礙了弓箭手的準頭,而賽瑞丹也提前離開,此時不在現場。 可他已經跑不動了。 眼前終于陷入一片黑暗,耳朵里也全是嗡鳴,葉浮生腳下一晃,勉強避開了一支射向背心的弩箭,卻從落腳點錯過,整個人從旗桿上一滑,向下跌落。 上百枝弩箭都朝下落的人離弦齊發,阿曼莎的日輪也破空而出,下方上百名異族士兵持刀而立,勢要讓葉浮生無處可逃。 旗桿離地數丈,葉浮生掉下去的時候只覺得烈風剎那刮臉如刀,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噎得他除了呼進一口帶血的空氣,發不出任何聲音。 驚鴻折翼只在片刻須臾,葉浮生卻覺得這時間太漫長了。 都說人之將死,是一生之長,也是一念之間。 半世光陰歷歷在目,六欲七情匆匆流轉。 葉浮生的靈魂好像都從七竅飄出來,在這一刻似聞晨鐘暮鼓,敲碎了滿心紅塵故夢,最終歸入軀殼,只等著一個血濺黃沙的下場。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被利箭穿心而過,也沒有墜落在地摔得頭破血流。 他就像一片枯黃的葉子,從光禿禿的樹梢飄零墜落,風模糊了雙耳,黑暗遮蔽了視線,只能向三尺黃土自投羅網,卻在墜地之前被人托了起來,輾轉三圈擋去流失飛箭,穩穩接在懷中。 葉浮生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耳朵里也聽不得聲音,血與火的氣息充斥鼻腔胸肺,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有心跳如鼓,額頭墜落三四顆水滴,順著他的臉滑下來。 是血,也是汗。 水珠滑過唇邊的時候,葉浮生忽然張開嘴,像個孩子一樣伸舌頭舔了舔,這才蚊吶般囈語道:“是阿堯啊……” 回答他的是一個吻,急迫得近乎兇狠,卻沒咬傷他一絲半毫。 唇齒撬開的剎那,一股冰涼得近乎寒冷的液體帶著濃烈血腥味灌了進來,叫葉浮生本來已經模糊的意識忽然一醒,本能地想反嘔,卻被對方不容拒絕地壓住,硬生生把這血液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灌下這口血,葉浮生頓時嗆咳起來,一只手掌在他背后順著氣,另一手卻生生捏碎了瓷瓶,將里面那顆黑色的藥丸塞到嘴里,再一次以口渡了過去,用自己的舌封住所有反吐出來的可能,盡管在這片刻間被生生咬破了唇。 一線新鮮guntang的血水滑入口腔,葉浮生忽然不動了,他松開牙關,勉強壓住內息,終于接受了對方渡來的藥丸,感受著它劃下食道,連同提起的那顆心一起落了下去。 確定他把藥吞了下去,楚惜微才如釋重負,手掌挪到葉浮生丹田處,渡過一股精純內力助他行氣推發藥力,同時低下頭在他耳邊道:“師父,我來了,你先睡一會兒?!?/br> “我……”葉浮生靠在他胸膛上,憑著感覺側頭蹭了蹭他的脖子,聲音很輕,“我怕睡著了……就完了?!?/br> 楚惜微默然片刻,用下巴摩挲著他的頭頂,臉上的神情柔和到不可思議,溫聲道:“不會的,你太累了,睡一覺……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