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魔道大比之后,趙冰蛾一戰成名,為免麻煩便蒙上面紗換了佩刀,總算是平平順順走了這些時日。她一路上且走且停,端得愜意,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秋時節,北方草木都已枯萎,南地卻還有綠意。 那一日晨曦微露,她坐船順水漂流,途徑蘭溪橋時突然聽到橋邊有女孩子在哭,伴隨著一個清潤之聲細細安撫。 趙冰蛾走到船頭,翹首望去,只見橋邊坐著一個濕淋淋的小姑娘,身上搭了件雪青僧袍,正抱著腿嚶嚶哭泣,乍一看仿佛被誰給欺負了。 蹲在她身邊的是位熟悉的年輕僧人,有些無措,又不敢輕易去碰她,只能溫言細聲地問話,女孩子卻一直在哭,引來了不少人圍觀,對著僧人指指點點,看著便尷尬。 趙冰蛾仔細聽了一會兒,原來那姑娘是被人牙子拐賣至此,好不容易跳船逃了出來,被這僧人所救,卻驚嚇過度說不清自己家住何方,只曉得哭泣,倒是讓好心的僧人被人指摘。 可是盡管如此,僧人也沒惱怒,反而努力從刻板的臉上露出笑容來,算不上多么好看,卻明亮如春日暖陽,伴隨著山間晨鐘似的清朗聲音,讓哭泣的女孩子都慢慢止了聲。 趙冰蛾跟他呆了大半個月,還是頭一次見他笑,眼前有些花,似乎有一線陽光漏到了眼底,再也摘不出去。 她忍不住曼聲一笑,開口道:“和尚,我幫忙把她送到鎮上,你給我講個經說說佛法,好不好?” 蹲著的僧人聞聲起身,轉頭向橋下看來,只見一泓碧水上有小舟停泊,船尾有老翁搖槳,船頭是女子獨立。 微風吹起她的面紗,驚鴻一瞥,恰似那晚在泥濘岸邊看見的滿目月華。 “……阿彌陀佛?!鄙蘸险戚p頌佛號,笑意未改,“好?!?/br> 第165章 昔年(中) 趙冰蛾在中原行走一年多,望過北疆鐵血,見過東海壯闊,曾贊賞中都人杰地靈,也嘆過南地山明水秀,最終還是在蒼莽古俗的西川停下腳步,于青燈古佛前焚香三炷。 年輕僧人依然如她離開時所見那般平心靜氣,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撥動佛珠喃喃念經,趙冰蛾只手托腮在旁邊看他。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注)” 趙冰蛾笑著打斷了他:“每次來找你,都聽見這一篇,我都會背了?!?/br> 色空輕輕將銅磬放好,睜眼看過來:“回來了?” “啊,出去兩個月,有些累?!壁w冰蛾從袖袋里摸出一串沉香佛珠拋給他,“去東陵見了端涯道長,跟他一起到古陽城拜訪了斷水莊主,臨走時他托我將此物交你,賀你受過菩薩戒?!?/br> “你必是請教了斷水刀?!鄙战幼》鹬?,面上無喜也無悲,平淡得就像一杯沒滋沒味的水。 “抽刀斷水,名不虛傳?!壁w冰蛾一邊說,一邊覷著他的臉色,“三壇大戒受過,聽說你還在上月萬佛會論法揚名,恐怕再過幾年,方丈就要立你作無相寺首座和尚,以后傳住持之位呢?!?/br> 她說話時就像有只手揪住了心,把一副冷硬心腸揉成了皺巴巴的帕子,色空垂眼不說話,趙冰蛾又忍不住道:“看起來倒是前途無量,可你還不到而立的年華,大千世界姹紫嫣紅還沒看遍,怎么就死了心眼要做清心寡欲的和尚了?” “佛門之地,何施主慎言?!鄙盏吐暤?,合掌輕頌佛號。 趙冰蛾聽到“阿彌陀佛”就頭疼,可又舍不得對他發脾氣,只好故作灑脫道:“我走了這么久,剛回來便要被你責成悶嘴葫蘆,早知道就留在太上宮,好歹能跟人打兩架?!?/br> 色空抬起頭,有些疑惑:“太上宮門規所示,不得滋事好斗?!?/br> 趙冰蛾大笑:“太上宮的弟子跟你一樣頂沒意思,不過近日來了個有趣的女人,脾氣爽利,刀更痛快,可惜我與她都來去匆匆,只有一戰點到即止?!?/br> 色空在心里轉了轉:“是端清道長那位顧姓友人?” 趙冰蛾對“友人”兩字撇了撇嘴,她心思機巧眼光毒辣,自然比這些讀經都讀傻了的出家人敏銳,更何苦那叫“顧欺芳”的女子從頭到尾都沒從執卷翻閱的端清身上挪開眼。 本以為她是跟自己一般的剃頭挑子一頭熱,沒想到戰至興起失了方寸的時候,端清跟端涯同時出手,一人握住她的刀,另一人卻撥開顧欺芳的手擋在了她面前。 趙冰蛾心里猝然涌上了難以抑制的嫉妒和不甘。 同是戀慕紅塵方外之人,為何顧欺芳能使高山之雪化冰動心,她卻只能緣木求魚? “和尚,這一番去古陽城,倒是讓我好生開了眼界?!壁w冰蛾盯著色空,輕聲細語,“無雙派馮若谷少俠贈我桃枝,欲與我慕艾結好,你說我該不該答應?” 撥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色空道:“阿彌陀佛,隨心隨緣?!?/br> “我不喜歡他?!壁w冰蛾走到他面前,“和尚,我有喜歡的人了?!?/br> 四百六十七天,她有三百日都在色空和端涯左右打轉,一僧一道,后者寬厚溫和更勝父兄,前者平淡無奇卻能讓她恍覺歲月靜好。 趙冰蛾認識色空之前,一直覺得如自己這般驕矜的女人就該鮮衣怒馬刀口舔血,認識他之后才在似水光陰里慢慢生出落葉歸根般的寧靜。 此心安處是吾鄉(注2),她安了心就像飄萍扎了根,想就這樣生根發芽,于平凡厚土中長出參天大樹,自此風雨與共,兩心安穩。 她緊緊盯著色空,年輕僧人默然片刻,忽而抬手拿起銅磬,再度閉眼輕敲木魚,念著剛才沒誦完的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 念到此處,忽然聽到背后發出一聲巨響,禪房的門被大力合上又反震回來,燈光搖曳卻只投出了一人盤膝端坐的影子。 銅磬一頓,繼而又敲在木魚上,僧人緩緩睜開眼,喃喃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br> 趙冰蛾這一走本是意氣之舉,卻沒想到再見面便物是人非。 她性子倔強又有些天生的不擇手段,自小看上的東西便是跟赫連沉搶得頭破血流也要得到,分毫不肯讓,更別說讓她知難而退。 趙冰蛾氣沖沖下了問禪山,知道她與色空交情深厚的佛門弟子都不敢去攔,她就一路到了野林子里想砍會兒木樁冷靜冷靜,卻不料在這時見到了赫連御。 自從一年前魔道大比過后,替赫連沉聯絡她的人就變成了赫連御,平心而論,趙冰蛾并不討厭他,只是現在正在氣頭上,說話也沒好聲氣:“魔教中人來到問禪山,是想找死還是要皈依?” “阿姊,義兄托我送你句話——可莫忘了自己并非何憐月,而是趙冰蛾?!焙者B御靜靜看著她,搖了搖頭,“我本以為義兄多慮,卻沒料到阿姊已經多想了?!?/br> 趙冰蛾臉上的神情在這一刻凝固凍結,她緩緩扯下面紗,經久不見的陰冷殺意慢慢染上眼瞳,聲音轉寒:“赫連沉把你派來提醒我,看來是要用得上‘趙冰蛾’了?” “就算義兄不開口,我也是要來通知阿姊一聲的?!鳖D了頓,赫連御凝重道,“朝廷頒布十三禁武令,要天下習武之人恪守法規不得以武犯禁,魔道三門六派俱不服氣,要在兩月后于南地思決谷約戰正道八大門派,戰帖已經發出去了?!?/br> 南地思決谷,與三昧書院相去不遠,而朝廷頒布禁武令背后必然少不了南儒動作,魔道將戰場選在這里,無疑是在南儒門前示威,不論肝膽還是愚蠢,都代表一場腥風血雨即將拉開。 哪怕趙冰蛾對赫連沉有千般考量,對方終究是血緣至親,葬魂宮也是她如今安身立命所在,就算為了自己她也必須得去,更何況…… 她壓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忐忑,跟著赫連御下山上馬,往迷蹤嶺方向一騎絕塵。 此一去六十三天音信全無,當她再見色空是在思決谷戰場上。 她戴著夜叉面具手持挽月彎刀混戰人群,此時不是殺敵便是身死,趙冰蛾沒多思考也沒有猶豫,直到一把長劍架住她朝著黃山派大弟子脖頸割去的彎刀,一根玄鐵長棍壓在了她的肩頭。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然而這回提劍的道長招式綿長封死退路,肩上的長棍再不留力如負千鈞,趙冰蛾手里的刀也沒停住。 肩膀一沉讓開長棍,趙冰蛾一刀迫開長劍回身直斬,刀刃與rou拳相撞,一股剛猛至極的內力在趙冰蛾經脈間炸開,她喉口一甜,血從面具下滴落。 江湖盛傳色空的《浮屠拳經》深得佛門至剛至陽之道,趙冰蛾從來跟他打過,自然也無從領教,到今日可算是夙愿得償。 可她并不高興。 色空棍掃一片、拳勁逼人,端涯劍勢成陣、結網無漏,他們兩人一攻一守將趙冰蛾、赫連沉都牽扯在方寸之地,然而戰場上最重要的就是速戰速決。 趙冰蛾再度跟他們拳劍相接的時候,忍不住捏起嗓音出言冷刺:“臭道士,死禿驢,出家人就該在山寺安心念經,來攪和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作甚?六根不凈,五蘊不空!” 色空依然是那句“阿彌陀佛”,端涯道長心細如發,聞言微微挑眉,本來要刺向趙冰蛾咽喉的一劍偏了開去,堪堪在她頸側留下了一條淺口。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問話,戰局就被赫連御帶人打亂,眾人各自為戰,眨眼間就是咫尺天涯。 這一戰打了三天三夜,最終是魔道三門六派最先退出戰場,他們帶來的精銳大半飲恨于此,白道卻略占上風,再打下去最好的結局就是同歸于盡,而他們誰都不想把一切都交待在這里。 思決谷此戰邪不勝正,白道八大門派卻因損傷并不十分高興,魔道三門六派更是元氣大傷,敗走時就像夾起尾巴的狗,唯一算得上贏家的反而是一戰揚名的葬魂宮。 作為魔道新勢力,葬魂宮被首先推上戰場力戰白道聯軍,為三門六派爭取機會,僵持了一日一夜不顯敗相,每個參戰之人都手染鮮血,赫連沉、趙冰蛾武功高強,赫連御心狠手辣巧布陷阱,為眾人忌憚。 三門六派死傷甚重,葬魂宮還猶有余力,不僅為其斷后博得魔道聲譽,宮主赫連沉還跟斷水莊主謝重山一決高下,勝半招翻一局,威名大震,可見從此之后魔道的天即將風云倒轉。 正邪先后撤出戰場,只留下一部分人清理殘局,趙冰蛾卻沒走。 她取下面具燒毀血衣,輕紗遮面,藍衫獵獵,又變回了“何憐月”。趙冰蛾趁著夜色順山道向下探查,尋找被魍魎門主拖住跳下斷崖的色空。 和尚不好好念經,偏偏來這地方蹚渾水,真是腦子有病。趙冰蛾一邊暗罵,一邊仔細尋找,草木土石俱不放過,等到雙手都被粗糲巖石磨掉了一層皮,才找到了魍魎門主頭破血流的尸體和昏死過去的色空。 佛祖保佑,從這么高掉下來沒活活把他摔死,反是讓魍魎門主做了墊背救了色空一命。趙冰蛾長長地松了口氣,這才驚覺一身大汗被風吹涼,冷得刺骨。 她看也不看那具尸體,走過去把色空背了起來,女子身量小力氣也在連日大戰和攀爬斷崖時耗去了十之八九,趙冰蛾差點被壓趴在地,好不容易背起他走動,額頭又懸起滿滿的汗珠。 戰場上還有正邪兩人的清理尸體,趙冰蛾不敢貿然聯系人,又見夜寒風大,只好背著色空找山洞棲身暫避。周圍沒有溪澗,她來回跑了三趟收集了一點露水,一半小心倒進色空嘴里,一半又沾濕布片去擦他傷口上的血污。 色空傷得重,趙冰蛾有心用長生蠱給他續命,卻又擔心他承受不住蠱毒的霸道,只好拿真氣為他護住心脈,希望這人能快點醒過來,好歹能自行調息。 折騰到丑時,色空終于醒了,他發出一聲悶哼,頭腦渾噩,眼前發花,好不容易看清是趙冰蛾,忽然一手把她推了個趔趄。 哪怕透過衣物,趙冰蛾也感覺到他手掌guntang,臉上騰起不正常的潮紅,就連眼睛也潤了水,狼狽得渾然不見平常清靜支持的模樣。 魍魎門走魅惑交合之道,里面陰盛陽衰,練的也是狐媚奪命的yin邪功夫,身為門主一顰一笑更是勾人,武功走惑心偷襲的路子,許多意志堅定之人都免不得恍惚片刻,而交戰時一剎便是生死之別。 魍魎門主憑著此功在戰場上殺了不少白道中人,正覺揚眉吐氣,回頭卻見自己的門人被這和尚打殺得所剩無幾,親身上陣竟也不低,連半分動容也不見,她又恨又怒,眼見大勢已去,索性以命換命,扯住色空跳下斷崖,定要這和尚做魍魎門的墊背。 可惜先一步頭破血流的人,卻是她自己,臨終之際魍魎門主仍是不甘心,拼盡最后一口氣在色空耳邊施展了“魅音”——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行弗動,心已亂,食色性,何所戒?五蘊不空,六根不凈,出世入世,阿彌陀佛。亂其為,動其性,好佛爺,俗世也!” 陰陽交合,食色性也;動心忍性,存理滅欲。 色空當時已經重傷,心神難免失守,昏迷時尚且還好,一旦醒來便是內息紊亂,陽剛真氣在丹田亂竄,迅速流貫奇經八脈,兼之趙冰蛾練得至陰極寒之功,在此時更如冰火碰撞,要么相斥,要么相容。 亂走真氣險些把他血管都撐爆,色空額頭手背青筋畢露,他勉強保住一線清明推開趙冰蛾,粗喘道:“我、我不妙,你快走!” 趙冰蛾雖然未經人事,見過的腌臜迷亂卻不少,她看到色空這樣子,再思及魍魎門,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心神失守,至陽真氣被魅音挑動,于丹田經脈亂走,最好的下場是走火入魔,再慘一點是能當場心脈斷裂暴斃。 若是去找端涯,以靜心冷欲的《無極功》內力為色空梳理真氣,當是能有驚無險地渡過此劫,可惜端涯為護白道眾人不得不先行退走,最快回來也得明日一早,色空哪里等得了? “我帶你去找端涯……”趙冰蛾一咬牙,聚寒氣于掌落在色空胸前大xue,冰寒內力幾乎將其胸膛凝上一層白霜,然而又很快融化成水,濕透本來就襤褸破爛的僧袍。 guntang的手抓住她的腕子,用力將趙冰蛾扯下來,兩唇相對,趙冰蛾還沒回神就再度被推開,但聞“咔嚓”兩聲,色空卸了自己一臂一腿,癱倒在地,咬牙對她道:“走……” 趙冰蛾被他推得后背撞上巖壁,疼痛叫她清醒,眼里所見卻讓她心亂。 她走了,他就會死。 她喜歡他,并不想他死。 “……和尚,你看我,是誰?”趙冰蛾在他面前蹲下,冰涼雙手捧著他guntang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 色空兩眼已經發紅,他本能地抓住趙冰蛾的手腕,又強迫自己松開,喃喃道:“何施主……” 他的話沒說完,趙冰蛾已經咬破舌尖,帶著血氣的吻印了下來。 血腥氣刺激了此刻神智,色空神智沉淪之前,對她斷斷續續地說:“阿彌……陀佛……不,不可……” 趙冰蛾不說話,一把將他按在了地上,心道:“去你娘的阿彌陀佛!” 第二天一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端涯道長就帶人找到了崖下。 那個時候事出突然,大家都說色空沒活路了,端涯道長有心去救,卻被各種事情絆住,忙活了一夜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帶上幾個無相寺僧人就下斷崖尋人,活要見人,死也得見尸。 他們找到了魍魎門主的尸體,卻不見色空,心下略定,沿著血跡一路尋找,正好看到趙冰蛾背著色空手腳并用地爬上山路。 “何姑娘!”端涯道長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何憐月”,巧合得讓先前疑慮更深了些,只是他為人謹慎,并沒露出端倪。 再見色空昏迷不醒,以及趙冰蛾一身血污狼狽,雖然被掩蓋了不當痕跡,幾個年輕僧人并沒覺有異,觀察入微的端涯卻心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