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這老道士也許一輩子都沒學過何為“察看觀色”,現在說話依然十分不客氣,穿堂風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好像隨時能把這老猴精掀翻。 蝎子眉頭一皺,他自然也認得端衡,只是火油陷阱是眼下最后能阻擋“狩獵軍”的手段,倘有半點閃失,他是絕擔不起罪責的。 一念及此,蝎子隱晦地勸道:“我等都知端衡道長的陣術獨步天下,但是如今情急匆忙,恐怕時間上……” 端衡打斷了他,道:“貧道只問你怕不怕,你也只需回答就好?!?/br>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端衡身上,眼中盡是猶疑和考量,沒有人敢毫不猶豫地把最后籌碼都壓在一根獨木橋上。 就在此時,一支箭矢破空而至,翎羽幾乎在空中拖拽出一條飛快消逝的長痕,直沖平臺上的幾人射來,若非他們退避得快,這一箭就絕不是擦著張自傲的身軀釘在山壁上這樣簡單。 箭矢入石三分,周遭未見龜裂,可見挽弓之人勁力之大、技法之高。眾人心頭都是一凜,當下凝神看去,遙遙見到狩獵軍中有一人放下長弓,帶著身后士卒策馬淌水。 蝎子的手指在箭身上一抹,摸到了一處細微刻痕,當即臉色一變:“是‘狼王’?!?/br> “狼王”,是西南關外各族最擅弓術之人的稱號,他們每過三年就會有秋獵比試,以獵取狼頭的數目決定最強者,能取得“狼王”稱號的人無不是百步穿楊的箭術高手。 更重要的是,每一個“狼王”都被奉為部族的座上賓,要么與首領女眷結親,要么就被封重職,替首領分掌兵權、征伐廝殺。 這支狩獵軍中出現了一名“狼王”,背后所代表的暗流實在讓人細思恐極。 張自傲再不猶豫,拱手道:“只要能將這些異族攔阻在此,我等愿聽從道長安排!” 蝎子也不再遲疑,只是提出了一個隱患:“步雪遙跑了,不論他是藏身山中伺機破壞,還是往前山遁去尋找援手,都對我們十分不利?!?/br> 端衡聽見他們應了,這才松了口氣,道:“步雪遙跑不了?!?/br> 步雪遙已經跑出老遠了。 他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眼見自己不能力敵蝎子與張自傲聯手,自然不肯留下等死,為此不惜違背赫連御的命令,提前放出信號彈,召出埋伏在西嶺中的異族狩獵軍,是為了反戈一擊,也是為了逃命。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被狩獵軍引走,步雪遙忍痛潛入山道,連消抹落在地上的血跡也不敢耽擱,提起內力將“霞飛步”施展到極致,人幾乎成了飄萍鬼影,幾個起落逃出埋伏范圍,依然半刻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闖入一片林中。 他身上很多傷口,最嚴重的肩頭、后背甚至幾可見骨,又被輕功身法這般拉扯,傷口二度崩裂,整個人血rou模糊,一身黑衣都被血浸透,沉重地黏在身上。 一般人若受了這樣的傷,早就該倒地不起,可是步雪遙從來都不肯坐以待斃,憑著離恨蠱吊命,哆哆嗦嗦地摸出藥瓶子往嘴里倒,想依靠這些東西再給自己續上些時日。 他若是想要安穩,僅憑著身段臉皮也能在教坊司混個如魚得水,何苦要學武入江湖,滾得一身魚鱗傷,染上滿手血債? 歸根究底,都是他不安現狀,總想著爬得更高、走得更遠。 他的背后落下一個個血腳印,身體也越來越晃,眼前先是一黑,繼而就浮現出走馬燈似的人影。大部分步雪遙已經忘了,只有少數幾個還能記起——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亡魂。 步雪遙不知道這是“幽夢”再度發作,還是他真的到了將死之時,這些枉死鬼都迫不及待地要來討命。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驅散這些幻影,卻不料摸到了一個冰冷的東西,寒如冰雪,冷如硬鐵。 步雪遙咽下一口翻滾氣血,好不容易把眼神凝住,才看清那是一管橫在面前的銅簫。 同樣半面傷殘的年輕道長持簫攔路,臉色沒比步雪遙好看到哪里去,站得倒是很穩,握簫的手也不戰栗。 “玄素……”步雪遙咳嗽幾聲,眼眶里似乎也嚼著血,“我還以為,你已經被趙冰蛾給宰了……看來,什么‘愛子如命’,都是這個女人的鬼話?!?/br> 步雪遙說到最后,竟然笑了起來,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現在神智渾噩,卻也難得清醒,步雪遙想通了很多之前被功利欲望掩蓋住的事情,比如趙擎之于趙冰蛾,不過是赫連御需要一個自以為能控制趙冰蛾的把柄,趙冰蛾便給了他。 輸給這個女人,他并不冤,只是不甘心。 玄素身上的隱痛雖然緩解,到底還沒消失。他在山洞里被色見方丈灌了滿耳朵陳年舊事,聽得唏噓,卻也有更多難言的疑惑,怎么也在那洞中安坐不下去,便打坐調息片刻后出去探探情況。 沒想到這一探就正好遇到了端衡道長,這位師叔人老成精,先是板著臉不帶臟字地批了他一炷香時間,話里話外都是讓他滾回山洞養傷,別急著出來送死。玄素按照葉浮生教授的經驗一臉乖順地認罵,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末了才道:“眾人回援,先手已動,寺里的局勢應該能控制住,就是怕葬魂宮還有后招?!?/br> 端衡所擔憂的也是這一點,眼看罵不走他,只好帶上玄素一路查探線索,終于在后山一處林中撞上了押解恒遠回寺的薛蟬衣等人。 兩方聚首,各自將情報交流,為了穩妥起見,薛蟬衣最終還是帶人回寺幫忙壓陣,卻留下幾個好手協助端衡跟玄素,同他們一起追蹤步雪遙等人,一直到了落日崖下。 端衡帶人上了山崖,玄素卻留在這唯一的山道口把守望風,現在果然等到了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他任步雪遙發癲說著胡話,緩緩拔出了無為,好脾氣地問道:“步殿主,有遺言嗎?” “當然……有啊?!辈窖┻b笑了笑,“我,想娘了……當初我才四歲就被她賣到教坊司,只為了無牽無掛好嫁人……” 無為劍已出鞘,寒光映在步雪遙眼前,他笑得越來越溫柔,輕聲細語:“七年前,我親手把她嫁的那個富商剁了喂狗,把她那如珠如寶的好女兒挑斷手腳筋丟進青樓,出錢叫她夜夜看著,直到最后受不了了撞墻自盡……哎呀,我真想知道她后不后悔,可惜她到死都沒回答我?!?/br> 玄素皺了皺眉,恰好步雪遙也頓了一頓,抬起眼看過來:“道長,你心腸這般好,我就這一個遺愿,請你……先替我下去問問吧!” 話音未落,步雪遙一個虛晃避過無為劍尖,身軀柔若無骨般在劍身上一靠,一手就向他咽喉鎖去! 玄素握著簫管的左手在間不容發之際擋在喉前,勁力一吐震開步雪遙這一掌,同時側頭避過從他指甲里彈出來的幾根牛毛細針。他身體一轉順勢抬腿掃在步雪遙腰側,卻覺腳下只有一塊滑溜的衣料并無血rou,一腳下去無著力,這才發現步雪遙不知何時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技法,被掃中的只有一件血浸透的黑袍。 步雪遙人已飛躍到他頭頂樹上,此時雙腿夾住樹干向下一滑,手持短匕朝玄素天靈刺去。玄素目光一凝,無為逆勢而上,刀尖被細長劍身所阻,步雪遙卻是一笑。 短匕一抖震開無為劍,一只指頭大小的蜘蛛也從他袖中甩出,借著這機會落在了玄素持劍手背上。年輕道長只覺得手上傳來刺痛,卻沒有看一眼,無為劍不退反進在步雪遙手上割開一條口子,后者吃痛,本就支撐不住的身體頓時一僵,再也不能在樹干上縱橫來去,狼狽地跌了下來。 步雪遙卻得意,他看著玄素抖手甩掉蜘蛛,笑意張狂:“沒用的!這是伴隨離恨蠱養出的毒蟲,咬上一口就是無救,我就算死也要看你先行一步……太上宮的少宮主給我墊背,不虧了!” 玄素面沉如水,卻半點也不為其所動,又是一劍直刺向步雪遙心口,動作沒有絲毫遲滯。 電光火石間,步雪遙看到了他手上被咬傷的地方,沒有發黑,也沒有潰爛。 怎么可能?! 來不及細想,劍尖已經入rou,眼看步雪遙就要被這一劍穿心,后頸突然傳來一股大力,有人從后面將他猛地拽了一把,險險躲開玄素這凌厲一劍。 步雪遙本以為是自己放出的信號引來了援兵,然而剛一轉身尚未站定,就覺得一股劇痛從腹部傳來。 從玄素的角度,看到一只血淋淋的左手從步雪遙背后洞穿而出,愜意地緩緩舒展著手指。 腹部是丹田所在,凝聚武者一身功力氣血,乃重中之重,眼下卻被人一爪貫穿,就算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步雪遙。 步雪遙怔怔地看著自己傷口,只覺得全身氣血都朝著這個地方洶涌,那傷口成了漩渦瘋狂吞噬自己的生命,想提起真氣反抗,卻半點也做不到。 他錯愕抬頭,看到赫連御微笑的臉。 赫連御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玄素身上。 “我好不容易養到現在的‘補品’,正是當用的時候,可不能就這樣死在你手了?!焙者B御將玄素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他面上舊傷和手背停頓片刻,嘴角笑容越濃,“天涯何處不相逢,原來……是你啊?!?/br> 赫連御的話莫名其妙,玄素從中聽出了熟稔與隱藏的惡意,可自己分明是不記得這個人的。 他皺了皺眉:“在下太上宮玄素,閣下是……” 赫連御微微一笑,猛地將手從步雪遙腹部抽出,靜靜看著這個昔日的得力手下倒在自己腳邊。 步雪遙抓著他的腳踝,死死盯著他,口中溢出血來:“宮主……” “我給過你機會,可惜你總是不安分?!鳖D了頓,赫連御又道,“不過,就算你聽話,現在我也得殺你……為了我自己?!?/br> 葬魂宮主抬手舔了舔指上殘留的血rou,一口內息沉入丹田,蒼白的臉色此時終于浮現出血色,就像山野傳說里的精怪。 蕭艷骨在他身后,大氣都不敢出。 步雪遙的手掌被赫連御踩在腳下,抽搐了一下,張開嘴似乎還想說什么,可惜再也沒有了機會,腦袋一歪,死不瞑目。 赫連御抬起眼:“玄素道長,在為他憤怒?” “殺人者恒被殺之,步雪遙造了這么多孽,不管可憐也好、可恨也罷,都該血債血償。不過……”玄素抬起手中無為劍,“他畢竟為你賣命多年,赫連宮主如此做法,的確讓人齒寒心冷?!?/br> “你們太上宮這么多年過去,說辭卻還都是同一套,都沒有變過……”赫連御舔凈了唇邊血跡,左手再度屈指成爪,“不過,道長與我有緣,今日我不殺你,跟我走一趟吧?!?/br> 第149章 對峙 色空一開口,楚惜微就識趣地往后退了一步。 為人處世需得有些眼色,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話用在色空與趙冰蛾之間雖然有些不大貼切,卻也的的確確沒有外人可以插手的余地。楚惜微想通這一點,便干脆利落地從中脫出,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壓陣,既不錯過他們一舉一動,又能確保趙冰蛾不會趁機從自己掌控范圍內抽身而退。 屋頂上雖鋪了嚴密的瓦片,但到底傾斜微滑,盲眼老僧站在上面卻穩如磐石,對著趙冰蛾合掌道:“阿彌陀佛。趙施主,事已至此,該住手了?!?/br> “老禿驢,這些個‘阿彌陀佛’的鬼話就莫再對我說了,我趙冰蛾執迷不悟與佛無緣,你講再多的佛偈也不過是吵得我頭疼?!壁w冰蛾冷笑一聲,身形一轉,下一刻逼至色空面前,借著欺近機會輕聲問道,“赫連御死了嗎?” 說話間,彎刀逆風直斬頸側,色空眼雖不見耳朵卻靈,他右臂被點了大xue止住毒血,便抬起左手撥開她這一刀,手指似虛還實,“黏”住凌厲刀鋒順勢一帶,同時腳下一錯側身一轉,將趙冰蛾甩了開去。 擦肩而過的剎那,老僧嘴唇翕動,傳音入耳:“未死,脫逃?!?/br> 趙冰蛾的目光頓時便寒了下來。 常言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趙冰蛾打定主意要收拾赫連御,自然是決定了斬草除根不留后患,可她沒想到自己做了這么多部署,還是棋差一招。 “廢物!”冷哼一聲,趙冰蛾怒從心頭起,一刀逼開色空,就要屈指吹哨,然而老僧一拳已經追至,迫使她不得不變掌接下這一拳。 拳掌相抵,剛柔內勁僵持,色空低聲道:“赫連御未死,必定還有所后手,你與其留在這里大興傷亡,不若趕緊抽身退去,免教兩頭皆失?!?/br> “你說得有理?!壁w冰蛾嗤笑一聲,“可我向來都是……撞穿南墻不回頭,見了棺材不掉淚?!?/br> 他們兩人在屋頂上你來我往,楚惜微壓陣在后一面安靜如雞,一面將目光飛快掃過下方戰局。 墻內演武場戰況基本上已經被控制下來,里面的白道人士死傷過半,還能喘氣的大多都被拿下,剩下幾個還在奮戰,但也是蹦跶不了多久了。 相比之下,外頭就要生龍活虎得多。戰火從寺門一路延伸到演武場外,楚惜微站得高看得遠,目光所及只見整個無相寺都亂成了一鍋粥,不少院落燃起火光,黑白兩道在墻下廊前兵戎相見。這次雖然事出突然,但所幸之前布下的手段也一并牽出,白道雖有傷亡但未觸及根本,此時力量相軋,一時焦灼。 就在此時,色空驀地飛身而起,一拳如泰山壓頂般擊向趙冰蛾天靈。 趙冰蛾與色空交戰,自然是半點不敢輕慢,此時倒也不慌不亂,彎刀劃過一道詭譎殘痕,自下而上擋住色空這一拳,悶哼一聲,周遭瓦片碎了不知凡幾,連連退步的同時將內勁附于腳下一掃,紛飛碎瓦劈頭蓋臉地擊向色空,她也抓住這個機會聚氣在喉,放聲喝道:“誰敢再輕舉妄動,我便殺光讓演武場內一個活口也不留!” 她這一聲含了內力,甫一撞進耳朵就像一根冰錐扎了進去,頓時腦子里刺痛嗡鳴,離得近又功力淺的幾個當場吐了血,一時間演武場內外都靜了下來,無論聽從或是憤懣,都先按捺下舉動。 楚惜微跟色空離得雖近,兩人卻都是功力深厚之輩,這一聲魔音穿耳并未動搖他們什么,色空側耳聽見了下方從喧鬧廝殺到夾雜私語的佯裝平靜,嘆了口氣,道:“趙施主,你待如何?” 趙冰蛾陰鷙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自斷一臂,然后叫他們退開一條路,讓我帶人撤離?!?/br> 楚惜微皺了皺眉,以他如今閱歷,自然能聽出趙冰蛾這句話不是在開玩笑,其中甚至夾帶了難以言喻的惱恨。 色空不曉得是不是修成了沒脾氣的泥菩薩,眼下倒也不生氣,只是道:“身體發膚,于佛門弟子而言,不過是具臭皮囊。趙施主想要,自然可以拿去,只是這退路之事,并非老衲一人可以說了算數的?!?/br> “究竟是你說了不算,還是你不愿意擔這個責?”嗤笑一聲,趙冰蛾將目光投向場外眾人,“爾等,如何決定?” 她適才那句話亦是加諸內力,場外離得較近的人都聽得真切,片刻間口耳相傳,該知道的人大半都已入耳。 此言一出,白道眾人紛紛大罵“妖婦猖狂”,恨不能當即抄刀子讓她就地伏誅,然而刀鋒剛亮出,卻有人比他們更快——一條剛被割下的手臂從院墻后扔了出來,猝不及防下砸到了一個人的腦袋。 “我是在威脅你們,不是在跟你們做生意?!壁w冰蛾勾起嘴角,目光落在演武場內被控制住的人們身上,語帶譏諷,“怎么辦?你們那些所謂的前輩同道,把正邪相爭的面子看得比你們性命更重要,恨是不恨?” 有年長男子張口就罵:“妖婦不必多言!如你這般心狠手辣的毒婦,我等只恨當年沒有將你早早誅殺,造就今日禍患!總算老天有眼,如今教你斷子絕……” 話沒說完,背后就挨了重重一腳,男子被人踩住臉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睛卻正好看到自己滿眼驚恐的兒子。 在他們身邊,除了橫七豎八的尸體,就是如刑場待宰囚徒般被押下的白道留守人員?,F在面對緊張局勢,有人滿臉憤恨寧死不屈,也有人目露殷切,滿眼求生之意。 他的兒子今年未及弱冠,此番跟著他來武林大會長長見識,卻也沒想到會遭逢大劫,眼下早就六神無主,見父親看來,終于忍不住哭嚎起來:“爹!我不要死!我、我想家!我想娘了!” 這聲哭嚎就像鐵錘砸開了核桃布滿裂痕的殼,露出里頭或白或黑的果rou,一時間場內嘈雜起來,哭聲罵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