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葉浮生眼皮一掀:“所以,你要拿百鬼門多年基業來賭我嗎?” 他們兩個人之間,牽扯的從來不是兩個人本身的事情,其間恩仇是非、職責任務,俱都糾纏萬端,早也分不清明。 旁人言愛恨,不過喜惡二字,到了他們身上,便是一句真心也難說。 “在我答這個問題之前,你先告訴我一件事?!背⒑鋈还雌鹱齑?,“不論你的答案如何,都不會影響我下注與否,只是我不甘心做條糊里糊涂的魚,被無餌的鉤釣著走,皮開rou綻也不松口?!?/br> 葉浮生肅容道:“你說?!?/br> 楚惜微探手入懷摸出一個布包,攤開巾帕,露出那支青瓷簪子,用緩慢低沉的聲音問道:“你給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葉浮生的目光在青瓷簪上打了個轉,不過一支路邊攤買了的尋常物品,卻被見慣酒色財氣的百鬼門主視若珍寶般放入懷中,此時手指還不自覺地在簪身上摩挲,指尖微顫,像個不曉得會在下一刻迎來甜棗還是棍棒的小孩兒。 “你多想一會兒也不要緊,想好了再說……”楚惜微的聲音有些啞,“總而言之,你不要騙我?!?/br> 聞言,葉浮生揚眉,輕笑。 他起了身,走到楚惜微身后,年輕男子不曉得是緊張還是怎么,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回頭。 手指插入鴉羽黑緞般的發絲間,葉浮生的動作很熟稔,畢竟從小到大不是沒為人綰過發,只是難得有這么細致的時候,手指梳理過后,竟沒扯斷一絲頭發。 都說天下難求是花好月圓人事兩全,卻不曉得最難莫過于我青絲成雪,伴你白發如霜。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結發為好,黃泉共枕。 從來是易許難全的誓言。 葉浮生把楚惜微一半的頭發綰成個髻,拿青瓷簪束好,雙手滑下他肩頸,抱了抱這個已經不再是小孩子的男人,下巴輕輕蹭了蹭他的發頂。 他輕輕地說道:“阿堯,待此間事了,我給你個交待,然后……” 楚惜微在他懷抱里一動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塊空了的帕子,時光似乎在這片刻凝固成畫卷上一筆濃墨重彩,揮之不去,洗之不凈,只能逐漸氤氳開來,布滿整個生命。 “愿你我心有靈犀,得一番塵埃落定,求一個歡喜團圓?!?/br> 背后緊貼的胸膛并不火熱,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雙手也微涼,唯有說話時身體微微震動,帶得他心跳如鼓。 楚惜微等這個答案等了太久,本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可到頭來卻只有大石落地的如釋重負。 “好?!?/br> 他展顏而笑,反手握住了葉浮生的手。 葉浮生問他:“那么,你的回答呢?” 楚惜微笑道:“我信對了你,自然皆大歡喜?!?/br> 那若是信錯了呢…… 葉浮生沒接著問,只是又蹭了一下他的發頂,頭顱低下,在楚惜微耳邊呢喃了句什么,可惜后者沒有聽清。 ——阿堯,我若再負你,當死無葬身之地,從此來生不逢君。 “有人都闖進巢里了,你們都抓不到,我要你們這幫廢物有何用?” 一個人影重重砸在壁上,倒下時躊躇了幾下,卻沒能爬起來,露在蒙面巾外的眼流出兩行黑血,已是不活。 渡厄洞內,步雪遙收回手掌,余怒未消。 他昨夜不過是巡查崗哨,不想遇到趙冰蛾那老妖婦,兩人之間本有些齟齬,你來我往地譏諷刺探一番,已經是拖延了時間。 步雪遙沒想到,不過就是這么個把時辰,渡厄洞竟然就被人發現了。 心念千轉,步雪遙收起怒色,問道:“左護法到了嗎?” 屬下戰戰兢兢地答道:“早已派人去請,只是……左護法那邊沒有回信?!?/br> 步雪遙皺起眉,揮手屏退他們,這些人話也不敢多說一句,隔著衣服抬起那具尸體便鉆進了洞窟中。 踱步至洞口平臺,步雪遙閉上眼,一邊等趙冰蛾,一邊慢慢梳理這些細節,心中波瀾起伏,面上聲色不露。 這一等,就又是個把時辰。 他是個出色的獵手,但向來厭倦等待,就像一條毒蛇,雖能蟄伏在沼澤久久不動,卻會于暴起時死死箍住獵物的命門,折磨得對方痛苦不堪才肯放其去死。 如此厭倦等待的人,已經在這處山壁前等了這么久,心情無論如何也不會美妙。因此當他聽到頭頂傳來鐵鏈拉動的聲音時,臉上雖然笑開了花,眼睛里卻淬了毒。 “左護法可算是來了?!彼麘醒笱罂吭谏奖谏系纳眢w慢慢挺直,眼波流轉,“可憐奴家都要在這兒被山風吹跑了?!?/br> 趙冰蛾依然是那身有些不倫不類的異族打扮,幽藍絲線纏在繁復發髻間,三支月牙簪在她轉頭時叮當作響,唯有懸于腰間的彎刀紋絲不動,連垂在刀柄下的金鈴都沒有發出絲毫異響。 她年紀大了,眼角都顯出皺紋,怎么也比不得大閨女小媳婦的嬌俏,卻在聽到步雪遙這番扭捏造作之后,不屑地呸了一口,刻意涂得紫紅的唇角順勢一勾,卻不顯粗魯,反而多出幾分陰森暴戾的美來。 如果說步雪遙是條色澤鮮艷的毒蛇,可以用圓滑柔化了棱角,佯裝出無害假象;趙冰蛾就是朵盛開將敗的毒花,哪怕花瓣都凋零了過半,還殘留著艷色和滿身毒刺。 她對步雪遙的不屑溢于言表,懶得去遮掩,更懶得跟他多說廢話,只道:“小賤人,你的藥下太過了,近日已有不少人離山,稍不注意就要走漏風聲?!?/br> 步雪遙對這個稱呼不以為意,只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哎呀,不過一點藥粉,還比不得給那幫人牲準備的小半藥量,本以為武林大會群雄齊聚,到底還是這么多廢物,哪能怪奴家?” 頓了頓,步雪遙又道:“早先就傳信請左護法過來一趟,怎么左護法姍姍來遲,不曉得是有什么要使?若有奴家幫得上手的地方,還請左護法不要客氣?!?/br> 趙冰蛾嗤笑一聲:“宮主馬上就要來了?!?/br> 步雪遙臉色一變,又很快恢復常態,曼聲笑道:“那敢情好,宮主一來,奴家心里可就踏實了?!?/br> “宮主讓我帶句話給你——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其他的想都別想?!壁w冰蛾忽然解下彎刀,冰冷刀鞘挑起步雪遙的下巴,仔細打量,笑意愈深,“看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離恨蠱’的滋味不好受吧?!?/br> 步雪遙后退一步,掩去眼中厲色,道:“左護法哪里的話,宮主肯用此寶為我續命,是步雪遙天大的福氣?!?/br> “是福是禍,你自己心里有數。不過左右是你自己捯飭出來的無藥可解,風水輪流轉,落到這個地步也算你報應?!壁w冰蛾冷笑著拍了拍刀鞘,“不過,‘離恨蠱’是我主家留下的東西,除了宮主,連我都沒有辦法去克制它,哪怕色空老禿驢功法奇特,你想通過他壓制蠱蟲也是枉然,趁早收收心思,免叫剩下半張臉也沒了?!?/br> 步雪遙籠在袖中的雙手悄然緊握成拳,面上分毫不露,甚至還能繼續笑言:“左護法提醒的是?!?/br> “渡厄洞里那幫人牲,留著也沒什么用,趁早清理了干凈。至于色空老禿驢……”趙冰蛾瞇了瞇眼,“宮主要拿他練功,你準備好要用的藥物?!?/br> “殺了色空,無相寺那邊若生枝節怎么辦?” 趙冰蛾瞥他一眼,又開口譏諷,“怎么?跟那老禿驢朝夕相處這幾日,舍不得了?” “左護法說哪里話,奴家愛的是厲郎那般俏郎君,怎會打這老和尚的主意?”步雪遙只手掩口輕笑,目光一抬,“倒是左護法難得著急,不曉得是急于要那老和尚的命,還是要把他從奴家手里挖出來呢?” 頓了頓,步雪遙眼睛一瞇:“說起來,昨夜有不速之客入了這渡厄洞,屆時左護法拉著奴家談天說地,可不比現在咄咄逼人,這……是否有些巧合呢?” “你自己沒做好渡厄洞的守衛,倒疑我胳膊肘往外拐?步雪遙,誰給你的膽子?”趙冰蛾的嘴角就像要命的鉤子,她看著步雪遙,冷笑道,“你也不必拿話來刺我,就你這碎嘴招風耳,我跟這老禿驢那點恩怨你會不知道?雖說經年日久都過往云煙,到底我意難平,從這老禿驢身上討些債不為過吧?!?/br> “左護法自然是有理的,奴家不過隨便問問罷了?!辈窖┻b垂下眼瞼,“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宮主要拿這老禿驢練功,莫非是……” “步雪遙,有些事情留在肚子里未必腸穿肚爛,說出來可就不得好死了?!壁w冰蛾打斷他的話,“你不怕被撕爛嘴,我還沒想惹麻煩。宮主的事情誰也別置喙,你照做就是了?!?/br> “奴家只是有些奇怪?!辈窖┻b道,“這些日子,我們對著這滿山武林人士看了個遍,除了些臉大本事小的老不死,就是些空長四肢沒得腦子的阿貓阿狗,偶見幾個精明的還都是半大孩子,收拾起來雖然麻煩,到底也不是勝算小,宮主這般嚴陣以待,倒是讓我等心生忐忑了?!?/br> 趙冰蛾飛眉一挑:“步雪遙,蠢貨是蠢死的,那你知道聰明人是怎么死的嗎?” 不等步雪遙回答,趙冰蛾就自顧自道:“聰明人,都是自以為別人都是蠢貨,最后陰溝翻船,死不瞑目?!?/br> 步雪遙的眼里終于含上了冰霜。 “姜是老的辣,越老就越會裝;牛是犢子狠,年少才氣血方剛。步雪遙,你自以為能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可在天下人眼里你又算個什么東西?”趙冰蛾嗤了一聲,“若不是宮主怕你眼高于頂誤了大事,我才懶得提點你?!?/br> 步雪遙微微一笑:“左護法金口玉言,步雪遙沒齒難忘?!?/br> “那些下山的人,我已經派出‘魔蝎’去截殺,不會留下活口惹麻煩,但是你做事也得小心點?!壁w冰蛾轉了身,“魏長筠那邊久無動靜,我得去看看,你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其余的別做也別想?!?/br> “恭送左護法?!?/br> 步雪遙微微福身,趙冰蛾卻沒回過頭,可算是“媚眼做給瞎子看”,無聊更無趣。 然而在趙冰蛾看不見的地方,步雪遙的目光已陰鷙如吞吐蛇信的毒蛇,心中暗道:“該死的老妖婦!” 然而這一聲暗罵沒出口,趙冰蛾卻腳步頓住,步雪遙心頭一驚,只見她抬頭看向了上面,有人正順著鐵鏈攀爬而下。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僧衣,落地尚未站穩,已單膝跪地,聲音急迫中帶著顫抖:“左、左護法,大事不好!” 步雪遙瞇了瞇眼,趙冰蛾面色一寒:“出什么事了?” “右……右護法死了!” ——————— 注:出自納蘭性德《木蘭詞.擬古決絕詞諫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br> 第122章 陷阱 趙冰蛾愛子如命,葬魂宮人盡皆知。 不管他們心里多么譏諷那個瘋子,在其面前卻都會裝模作樣,因為趙擎不算什么東西,趙冰蛾卻是不好惹的,便是連赫連御都要給她三分薄面,避其鋒芒。 可是現在,趙擎死了。 趙冰蛾倚靠著石壁,雙手環臂,面無表情。 沒有瘋狂怒意,也沒有殺機縱橫,她在聽完傳信后腳下一個踉蹌,下一刻就站穩了,一言不發。 步雪遙心驚,卻一個字也不敢多說,連“節哀”這樣假惺惺的安慰也說不出口,只能倉皇入了渡厄洞。 他依照趙冰蛾的吩咐,準備派人把那些人牲一個個抓出來,打算拿一場血祭撫平心里的惶急,卻沒想到那幫子廢物進了密室,竟然很快就被逼了出來,橫七豎八地倒在他腳邊,就像扶不起的爛泥。 步雪遙帶在身邊的自然不是什么濫竽充數的廢物,那些已經被藥物所控的人牲當然沒本事把他們趕出來。一念及此,他冷下眉目,推門進了密室。 色空還盤膝坐在那巖洞中,手指輕撫琴弦,一抹一壓,琴音震顫。 他是個瞎子,步雪遙又輕功高強,若沒有這些見人就發癲的人牲,本可以悄無聲息地接近。 一個人牲撲來,步雪遙反手一刀就要捅穿對方咽喉,眼看血光將現,琴音忽然一轉,但聞錚然一聲,便似驚雷在耳邊炸開,步雪遙渾身筋脈俱震,胸口一悶,血腥涌上咽喉,被他勉強吞了回去。 手下失了準頭,這一刀擦過脖頸,步雪遙卻陡然將腕一抖,刀刃順勢下滑,沒入這個人牲的胸膛。 血腥味在密室里彌漫開來,色空皺了眉,手下動作卻放得更慢,《問水》琴曲穿耳入腦,撫下人心狂躁,讓人牲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他還沒死?!辈窖┻b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跡,索性開口,腳下踢了踢剛才倒地的人牲,后者發出一聲極細的呻吟,“不過,我若不救他,也就快了?!?/br> 色空的手掌按住琴弦,不言不語。 “西佛當真是好手段,奴家這藥從未失過效用,你一曲琴音卻能安撫下他們的躁意,防止藥性隨著放縱而恣意蔓延?!辈窖┻b勾起唇,“以西佛之能,會被奴家困在這小小渡厄洞,無非是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而您這一番好意也的確讓這些人還有被救回的機會,只不過他們的命還在奴家手里,我想要的話,別說佛祖,閻王爺也留不住?!?/br> 色空終于開口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br> 步雪遙曼聲而笑,語氣微諷:“奴家這輩子啊,做不了什么好人,規規矩矩太多,端得麻煩。既然做了壞人,就當然要壞到底,哪怕死后十八層地獄一一走過,也不枉此時生殺予奪。大師可切莫渡我了,佛渡有緣人,可奴家的一顆心就早爛透了?!?/br> 色空搖搖頭,道:“這些人,你要如何才肯放過?” “明人不說暗話,我便是道了能放他們,想必大師也是不信的?!辈窖┻b一笑,“不若做個交易,我把他們留在這里,此后再不插手,生死都各安天命,看他們能否等到獲救那一天……作為條件,大師隨我走一趟,見見我們宮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