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他忽然想追上去,可惜腳下卻像生了根,目光死死盯住端清背上那把劍,心里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測,再開口時卻生生轉了話鋒,聲音艱澀:“他曾說過,來年等春暖花開,想跟道長回飛云峰看看……” 聞言,端清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又抬步往前走了。 楚惜微只聽到了一個險些被風扯得支離破碎的字—— “好?!?/br> 第116章 枝節 玄素這一路走得忐忑磕絆,好不容易帶著葉浮生避過耳目回到左廂屋子里,已經過了丑時。 此時夜深人靜,玄素擦了把頭上薄汗,滿心憂慮地把葉浮生安置在床榻上,伸手探了探脈,只覺得氣血凝滯、內息紊亂,似是內功出了岔子,但觀其神色又像是中毒。玄素不知情,自然也不敢妄動,渡去一道柔和內力護住他心脈,這便去敲端衡的房門。 出乎意料,端衡竟然不在房間里,玄素摸了摸床榻和茶壺,俱都涼透,恐怕對方是自去了云水堂便沒有回來過。 玄素擰起眉頭,又思及葉浮生提起的暗樁一事,便沒驚動其他已經歇下的弟子,而是躊躇片刻,往謝離和薛蟬衣所居房間走去。 因著廂房本來就吃緊,薛蟬衣又從露華院搬了過來,葉浮生把房間騰出來給了這姐弟兩人,自己則跑到玄素屋里分走一張長椅。顧念著男女有別,太上宮弟子都不往那房間去,玄素這半天更是繞道走,現在事到臨頭,他只好硬著頭皮敲門。 謝離雖是男兒,到底還小,薛蟬衣心里又裝著事睡不安穩,干脆讓他歇在床上,自己把長椅拖到屏風后頭,拿練功當休憩,故而這動靜一響,她便警覺地睜開眼睛。 薛蟬衣悄聲拍醒了謝離,姐弟倆各自握住了兵器,等到第二道敲門聲起,薛蟬衣便隔著門低聲問道:“誰?” 外面傳來刻意壓低的清潤男聲:“貧道玄素,深夜冒昧尋薛姑娘,有事相詢,不知是否方便?” 太上宮少主玄素,薛蟬衣今天搬過來時只與其匆匆照了個面,觀其形貌應是個修身自持的道者,何況自己現在受人庇護,怎么也不能拿大。 她只思量了片刻,便把謝離往身后一擋,抽開門閂,道:“好?!?/br> 玄素輕輕松了口氣,然而深夜敲門已是不該,倘再進女兒家的房間更于禮不合。見到薛蟬衣開門,他反而退到屋檐下陰影處,道:“多謝薛姑娘。貧道今日有事外出,適才晚歸不見師叔,不知薛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薛蟬衣搖了搖頭,她今天見過葉浮生便著手搬來的事情,之后便在房中休憩免惹是非,的確是不知道端衡的來去。倒是謝離從她身后探出頭來,小聲道:“道長應是和方丈去塔林了?!?/br> 所謂塔林,也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廟里特設祖塋,由歷代高僧墓塔組成,雖無不可言之處,卻是寺廟里的一處圣地,別說外客,就連寺里的僧人也鮮少能進入。 無相寺傳承多年,又盛名遠揚,其中塔林近百座,其中還設有七座浮屠塔,意在囚惡伏魔,勸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番牽動武林大會的葬魂宮右護法趙擎,便是被囚于其中一座浮屠塔內。 玄素一怔,薛蟬衣擰著眉道:“阿離,你從哪兒來的消息?” 自見面起,謝離就跟在她左右,這一下午幾乎沒出過左廂院子,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謝離又從何得知? 謝離道:“傍晚時阿姐你在整理屋子,我在院前踱步,遇到了一位師父。他本是來找玄素道長,只是那時候道長不在,便托我帶話說端衡道長今日不歸,與色見方丈去塔林看那被關押起來的魔頭了?!?/br> 薛蟬衣眉頭未松:“那你為何不早些言說?” 謝離看了玄素一眼,道:“那位小師父說……定要見著玄素道長才能說,且不可多言于旁人?!?/br> 薛蟬衣總覺得怪異,這事聽起來并不是十分重要,按理說可隨意找人通穿留信,不必如此謹慎;可對方這般小心,卻把消息告訴一個小孩子,借謝離給玄素傳話,怎么想都有些問題。 她考量一二,沒理出頭緒,只好對玄素道:“此事似有些門道,道長還應斟酌,倘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幫上忙的,也請不要客氣?!?/br> 玄素的眉頭緩緩松開,道:“確有一件事,需要薛姑娘相助?!?/br> 他這么說,薛蟬衣反而放心,畢竟斷水山莊與太上宮無親無故,自己姐弟二人雖與葉浮生有交情,到底還與太上宮無瓜葛,現在受了人家庇護,怎么也得出點力。 只見玄素伸手入懷,摸出條掛墜,是拿紅線串了銀鎖編成,可惜染上了血和泥,變得臟兮兮,怎么也不好看了。 這是他在渡厄洞里從一個發瘋的人牲頸上扯下來的,那男子披頭散發衣衫襤褸,早已認不得什么,只有這條掛墜還算是完整。玄素回程的路上把它拿出來翻看,沒發現什么明顯的記號,只有銀鎖上刻了“長命百歲”四個字,刻痕粗獷,不似匠人所為。 他把這條掛墜拿帕子包了遞過去,道:“請薛姑娘幫忙查一查,此物該是何人所有?” 太上宮初來乍到,又著實惹眼,玄素不好派同門去查,只好借一把斷水山莊的力,左右謝家現在只剩下孤兒寡女,四處走動打探些消息無可厚非。 薛蟬衣也不多問,只接了東西,道:“我會親自帶人去查?!?/br> 玄素心里微松,葉浮生曾對他言斷水山莊薛姑娘粗中有細,凡事自有尺度衡量,事急時不失為好助力,看來的確不假。 事情說罷,玄素沒多留,轉身就回了自己房間。 葉浮生還沒醒,從緊皺的眉和不自覺抓握被褥的手來看,他睡得并不安穩。玄素去探了把額頭,不燙手,反而有些讓人心驚的涼,冷汗涔涔。 他心里擔憂,又無計可施,只好坐在桌子旁手撐下顎休息,但緊繃的弦卻沒放松,一面留意著葉浮生的情況,一面又在心里把近日來發生的事情都串聯一遍。 手指摩挲著銅蕭,他想起了渡厄洞里所見那一幕,胸中又升起殺意來。 這殺意來勢洶洶,玄素的手指都有些控制不住地躊躇,目光狠厲如毒狼,卻又在下一刻按捺下來,熟練地默背靜心咒。 他的確是對如何控制自己的殺念熟能生巧了。 修道人該靜心養氣,可玄素是個例外。他曾是個又傻又瘋的癡兒,八歲那年剛被端涯道長帶回忘塵峰時還有半面滿身的傷,就像個被虐打過的小野狗,見人就兇,什么都不曉得。 按理說一個小孩子就算發瘋也出不了格,可是上山沒兩天,小小的玄素就打傷了好幾個人,雖說都是功夫粗淺的底層弟子和雜役,但最小的也是半大少年,怎么想都不該被一個小娃打得頭破血流。 原因無他,玄素那時雖然才八歲,身上卻有著早早打下的武功根基,估計是自小習武,招式都刻在了骨rou里,哪怕他什么都記不得,身體卻有最深刻的印象。 尤其那套武功,沒什么心法口訣,是最純粹的rou體本能,像野獸的搏殺,一動怒便生殺意,招招狠辣,變幻莫測。 當時太上宮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反對他入門,到底還是端涯難得強勢地力排眾議,帶著他出去云游求醫,一去兩年,最后不知在哪兒治好了腦子,會知事,能聽話,這才又帶回山里。 玄素的記憶,也是從十歲那年才開始。 癡兒治好了腦子,竟是個聰慧又單純的孩子,他似乎還保留著野獸般的本能,靠直覺去判斷人與事,學不會太多的彎彎繞繞,直來直去得讓人不忍苛責。在練武一道上,玄素也天賦頗高,得端涯心血教導,自己也肯下苦功,從來不叫師長為難。 只是那套功法不能廢棄,端涯本有意讓他從頭學武,可是那些招式都在他不知事時被人以可怕手段錘煉進骨子里,根本就忘不掉拋不下。眼看著“兇器”不能被毀,端涯就索性讓他學會“藏鋒”,以經文道義去扶正他的心思,定下各種條條框框限制他的行為,雖然將人教得有些呆板,到底沒讓其誤入歧途。 可惜端涯才教會他如何立身,還沒教會他怎么立世,便已經撒手人寰。 端涯于玄素而言如師如父,倘沒有端涯道長紀清晏,世上就沒有玄素道長紀云舒,他要么還是個虛度光陰的瘋傻癡兒,要么不曉得死在哪里爛成一堆狗都不啃的骨頭。 正因如此,玄素從來都把太上宮當成自己必須挑起的責任,理所應當,也從不推卻。只是他武功好,城府不夠,在這個亂世里難以挑起重擔,才磕絆至今未掌大權。 此番武林大會暗流疾涌,卻也的確如端清所言,是對他的考驗和機會。 玄素滿腦子胡思亂想,冷不防聽見外頭遠遠傳來吵雜聲,他驚了一下,推門而出,只見左廂房里的其他人也都被驚動,紛紛走到了院子里,一邊議論紛紛,一邊望著東邊突然顯出的火光。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藏經樓走水了!” 藏經樓,位于大殿東后側,內里收有無數經義典籍,更藏有太上宮傳承的武學秘籍。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大變,玄素堪堪回神,見弟子們還沒反應過來,氣沉丹田暴喝一聲:“別愣著,速往藏經樓幫忙救火!” 擠在院子里的三十余名弟子這才如夢初醒,紛紛擠向院門,機靈點的還拿上了水桶和被褥。玄素皺著眉頭看他們魚貫而出,又聽得呼喝聲、奔跑聲嘈雜不已,怕是全寺人都被驚醒,一窩蜂趕向事發之地。 他抬起的腳步頓了頓,瞥見薛蟬衣和謝離也出了門,走過去低聲道:“煩請薛姑娘過去幫忙照看著些,我去去就來?!?/br> 薛蟬衣心思機巧:“你怕有人聲東擊西?” 玄素道:“小心一些總是好的。麻煩姑娘了?!?/br> 說罷,他腳下一點地面,翻身上了屋頂,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117章 血色 玄素一路疾行,驟然強摧的內力已撐得經脈隱隱作痛,可他心系著首尾兩端,絲毫不敢停頓放松,好不容易到了塔林入口,只扶著樹干喘了口氣,就變換步法進入其中。 塔林中共九十七座石塔,俱都七層高,其中的七座浮屠塔連成北斗七星位,其他石塔則以文殊九宮位分布下來,形成一個匠心獨運的陣勢,可謂錯綜復雜。除此以外,每座塔從外表一般無二,只在細微處有所不同,外人難得奧妙,甫一入內怕是要迷路其中。 玄素本也沒有這樣的本事,然而此時風向正好,他又鼻子靈敏,從撲面而來的風中嗅到了鐵銹般的腥味,神色一凜,竄入了陰影中貼塔前行,就像只鬼鬼祟祟的夜貓子。 他很快靠近了血腥氣的來源,這座石塔已十分貼近塔林中央,底下青銅門虛掩,上頭沒點燈,只有月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塔身上,無端顯出陰森。 玄素沒走門,他腳下一蹬,手攀圍欄掛在了塔身上,也不急著入內,只屏息聽著每層動靜,終于聽得從第七層傳來鏗鏘之聲,像是有人在打斗。 連攀八層高塔,玄素臂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胳膊隱隱發顫,他心知拖延不得了,隨翻過圍欄穩穩落在了走廊上,透過八角雕花石窗往里面看。 可惜黑燈瞎火難見形容,只能聽見那打斗聲愈發激烈,玄素只能估算出起碼有三人纏斗,除了兵器交鋒之聲,還有鐵鏈抖動的簌簌怪響。 血腥味透過窗口撲向玄素面門,他有些惡心,早年刻下的本能卻促使手腳都有些發熱,控制不住地興奮了起來,就像睡著的狼被腥氣勾醒。 玄素瞳孔一縮,手指摸上冰冷玉簫,緊緊攥住,就像握住了一條韁繩,把自己勒在懸崖邊上,總算清明了些。 里頭打得越來越狠,終于有一人撐不住,道:“這瘋子又不認得人了,咱們得下狠手才行!” “下了狠手,左護法那邊如何交代?”低喝伴隨著鏗鏘聲響起,有些氣急敗壞,“左護法再三有令,要把他毫發無損帶回去,誰敢動手?” “可他殺了老三!”先前那人咬牙切齒,“你我兄弟四人向來不分彼此,如今老三卻死在他手里!” “你要敢動手,叫左護法知道了,回頭就下黃泉跟老三再做兄弟吧!” “……” 玄素擰著眉頭,冷不丁黑暗中有一物朝這邊打來,他急急向旁退了一步,卻是條嬰兒腕粗的鐵鏈重重打在石窗上,精細的雕花竟是被這一擊之力生生抽斷! “誰?!” 爭執的兩人得了這喘息之機,也驚覺窗外有人窺伺,不等玄素反應,這二人分別從門窗跳了出來。 走廊狹窄,玄素適才一退又恰好處于門窗之間,這下前后路都被堵住。借著月光,他看清這倆人是一高一矮兩個男子,俱都僧人打扮,手中持戒刀,刀刃卻染血。 玄素進不得,退無路,眼見戒刀映冷光,兩人一前一后步步逼近,他又聽得屋內那人還在沒頭蒼蠅般亂竄,鐵鏈不斷擊打著墻壁,發出沉悶的響動,眉目頓時一冷,抽出了銅蕭。 下一刻,兩把戒刀一前一后捉隙而來,前者抹咽喉,后者砍腿彎,叫他上下閃避都不得,正是“鴛鴦刀”的路數。危急關頭,玄素手腕一轉,銅蕭穩穩擋開一刀,同時腳下一抬一絞,將刀刃生生踏在了腳下,紋絲不動。 玄素擋下這一擊,卻一不趁勝二不避開,反而探手入懷摸出火折子,手指拔開快速湊于唇邊,吹燃了一點火星。 豆大的火光,在平時著實不起眼,可是在此刻卻像毒蝎子的尾巴刺得人眼生疼。他面前的高瘦僧人一驚,伸手就要拍滅火光,玄素卻已把火折子湊到了墻邊懸掛的經幡上。 經幡懸掛日久,早就干燥泛黃,一點就著,兼有風助火勢,頓時便騰起一道火蛇,在原本黑沉的石塔上無比醒目。 屋里動靜一頓,繼而就是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猛然撲到了窗邊,從口中發出嘶啞的吼叫,此人內力深厚,聚氣一吼便在夜空里傳了老遠。 纏斗玄素的兩人俱一驚,趁此機會,玄素一把扯下了烈火燃燒中的經幡,劈頭罩向那高瘦僧人。對方下意識地退后,卻不料這一下乃是虛晃,玄素身體一轉,經幡兜轉而回,結結實實地裹住了身后那矮小男子的腦袋! 烈火舔上皮rou,那男子發出一聲慘叫,整個腦袋都被經幡包了起來,伸手拉扯又被火舌撩上手掌。然而玄素無動于衷,見此抬腿一腳踹上對方胸口,后者當即噴出一口鮮血,連退撞在圍欄上,竟是收勢不住,翻身墜了下去! 一聲重響,骨rou涂地,玄素沒回頭,一蕭架住背后襲來的戒刀,順勢一肘子撞上對方胸膛,聽得那人連退三步,這才轉身。 適才有血跡噴著他左臉,血滴匯入白銀面具上的精細雕紋,仿佛是這個人臉上蔓延開血紅紋路,妖冶又驚悚。玄素抬袖擦了血跡,銅蕭在指尖一轉,平日的溫良有禮都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寒聲道:“爾乃何人,來此作甚?如實以答,虛言留命?!?/br> 不過三四個回合,兩人已死其一,高瘦男子心中驚懼,倒也是個不退不怯的漢子,聞言也不答話,提刀又上。 然而卻有一條鎖鏈比他更快! 漆黑鎖鏈像毒蛇從后面纏繞過來,死死勒住了高瘦男子的咽喉,不等人掙扎,鎖鏈那端就陡然回扯,竟是把個成年男子生生拉拽離地,脖頸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人也被扔下了塔。 又是一聲重響,玄素沒趴到圍欄邊往下看,而是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