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掌與爪相撞,本該是血rou橫飛的場景,然而葉浮生忽地勾唇一笑,左手五指翻轉避開爪尖,捏住了鐵爪底部,右手抬掌與白無常左手相對,兩邊內力一撞,只聽“咔噠”一聲,他借力向后飛身而起,還順走了一只鐵爪。 “多謝饋贈,后會有期!”葉浮生朗聲一笑,人卻已消失于茫茫白霧之間。 雖說心里明知這不過是場試探,楚惜微不會有危險,可他從當年就替這孩子cao心慣了,哪怕如今楚惜微已經長大成人,在他眼里也不過是長了個子,歸根究底還不能放心。 眼前雖然模糊不清,可是葉浮生一路循聲而去,憑著感覺竟然也沒撞樹掉坑。等到打斗聲近在咫尺,他剛站穩,就聽到一聲悶哼,一道人影被打了過來,伴隨著一股子血腥氣。 是楚惜微的聲音! 心頭一跳,葉浮生一手接住楚惜微,順勢后退卸了力道,背脊重重撞上了樹干。 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是破風聲起,是一人提掌而來,勁力之大隱有雷霆之威。葉浮生聽得分明,可是現在懷里有情況不明的楚惜微,背后又避無可避,只得咬牙將身一轉,拿血rou之軀硬抗這石破天驚的一掌。 楚惜微在他懷里瞳孔緊縮,一手從他腋下伸出就要接這一掌,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他難得沒了冷靜,失聲道:“義父!” 那雷霆萬鈞的一掌終究還是落在了葉浮生身上,后者在這一剎那并不覺得疼痛,反而落下時輕飄飄的,仿佛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下一刻,一股內勁透入肺腑,在五臟六腑里翻江倒海,葉浮生本能地激起內力抵抗,卻不料被這股古怪內勁糾纏同化,仿佛泥牛入海,瞬時消弭! 《歧路經》的內功修為分有八層,第六層到第七層之間有一道天塹似的瓶頸,楚惜微已經在這瓶頸卡了近兩年,可是這個人早已跨越過去,于第八層巔峰固本培元了數年! 葉浮生身體一震,抱著楚惜微的雙臂不由自主地緊了緊,一口血涌上喉嚨,這次終于沒忍住溢出了嘴角。 楚惜微看不真切,卻聞到了血腥氣,肩頭一塊衣服也被濡濕,全身頓時一顫,手腳發涼。 他在這一刻屏息,腦中空白一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慢慢爬上血絲。 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怒和殺意在胸中激蕩,似乎要沖破經脈的桎梏,只是沒等他宣泄出來,一只手就伸了過來,結結實實地在他腦門兒上糊了一巴掌。 “打一下就紅眼,還要跟我動真格,這媳婦還沒娶到手就先忘了爹娘,嘁,小兔崽子比長尾巴的花喜鵲還沒良心!” 楚惜微:“……” 葉浮生第二口血還沒吐出來,就先咳了個死去活來。 第72章 舊年 沈無端是個賤人,賤得出類拔萃、一枝獨秀的那一種。 霧氣慢慢散開,葉浮生這才看清這位百鬼門老主人的形貌,只見他穿著一襲黑底暗紋衣袍,身量高大,寬肩窄腰,手腳都很修長,并不見老年人的佝僂發福,只看這身形竟如壯年男子。 但他畢竟是老了。 頭發已經花白,面容雖然保養得當,但也浮現出些許皺紋,尤其在眼角可見端倪。 可是無論誰,都不會真把他當成一個老人,且不論他當年龍章鳳姿尚存風采,單說那一雙眼和一個笑容,就壓過武林不知多少自詡風流的游俠雅士。 葉浮生吐了這兩口血,在肺腑作亂的內勁就平息下來,反而因為逼出淤血,比之前松快了不少,見楚惜微雖然唇邊帶紅,面上也無痛色,這才放了心。 他一手拍了拍楚惜微的背,這才轉身對沈無端拱手行禮道:“多謝前輩這一掌相助?!?/br> 沈無端笑道:“適才你若沒替他擋,這一掌就該落你頭上,因此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后果,不必謝我?!?/br> 葉浮生摸了摸鼻子,又聽沈無端對楚惜微道:“惜微,你帶外人入谷之事,等下自去刑堂領十鞭,下不為例?!?/br> 楚惜微頷首道:“是?!?/br> 葉浮生皺了皺眉,到底沒說什么,沈無端轉過頭來,于是一番和顏悅色:“后生武功不錯,就是氣血虧了點,回頭多吃點紅糖棗子補補,年紀輕輕什么都能虛,就是腎不行?!?/br> 葉浮生:“……” 他眨了眨眼,誠懇請教:“前輩這是……經驗之談?” 沈無端輕聲一嘆,感慨萬千:“醉數萬花譜,不負薄幸名?!?/br> 這位老門主年輕時不愧是萬花叢中的圣手,到老時還風流不減,對著后輩談起也不覺丟臉,倒是有“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感慨。 外人都難以想象如沈無端這般慕色風流的男人,竟會娶了容顏盡毀的秦柳容為妻,無絕色可賞,也無柔情可依,卻從此收斂了本性,安安心心做她過了三十年夫妻,在她命終之后也不辜負。 葉浮生揭過了這一茬,問道:“剛才那個洞下面是什么?” 沈無端道:“埋骨坑?!?/br> “是死人該去的地方?” 見沈無端點了頭,葉浮生道:“那等陸書生出來之后,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br> 沈無端摸了摸自己的胡須:“他也可能變成死書生?!?/br> 葉浮生笑道:“有大小姐在,他就算是死了,也得從閻王殿爬回來?!?/br> “你比這兔崽子有趣多了?!鄙驘o端大笑,瞥了一眼楚惜微,“當年若我撿到的人是你,這些歲月也不至于如此無趣?!?/br> 莫名被嫌棄的楚惜微置若未聞,只是開口提醒道:“走吧?!?/br> 沈無端扭頭奇道:“你是八百年沒回過家嗎,這么迫不及待?” 楚惜微:“……” 看出他這是不耐煩了,葉浮生抬袖揩去唇邊余血,對沈無端道:“聞說武林有三個地方去不得,一是太上宮的忘塵峰,二是葬魂宮的迷蹤嶺,三就是百鬼門的洞冥谷。這三個地方晚輩有幸去過其一,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再觀一處?” 沈無端饒有興趣:“你去的必定是迷蹤嶺?!?/br> 葉浮生挑眉:“前輩如何知道?” “你若見過忘塵峰上那些個修道修成傻子的死心眼,哪還有現在這般趣性?”沈無端擺了擺手,“太上宮的人最是無趣,我這輩子也就遇到了那么一個……” 他忽然住了口,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悲慟和懷念,轉身道:“時候不早了,等下水鬼沉了底,就不好上路了?!?/br> 沈無端話音未落,人就遠去了,他看起來走得并不快,甚至有閑庭信步的懶散感,但僅僅是幾步之間就拉開了近三丈的距離,以葉浮生的眼力也只能堪堪看清他移形換步時的身法動作。 剛才還從容談笑的人,在無心提及太上宮的時候,就像被踩到了痛腳,竟似有些落荒而逃。 “以后,別在我義父面前提太上宮?!?/br> 楚惜微走到身邊,聲音壓成一線傳入耳中,葉浮生眉梢一動,同樣低聲回道:“為何?” “我曾聽義父有次酒醉,說自己曾有一摯友出身太上宮,兩人情同手足,說是刎頸之交也不為過,可惜后來……” 葉浮生心里一動:“看老門主的樣子不像反目成仇,那就是陰陽殊途了?” 楚惜微點了點頭:“我給你的那把‘飲血刃’,是義父自小帶著的東西,后來送給他那位朋友防身,只是聽說那人不喜動殺,因此更多時候是為信物。十三年前義父聽說他出事了,連夜趕去相助,可惜到底還是晚了,那人住處被焚毀殆盡,尸骨無存,只找到了此物?!?/br> 十三年前,焚毀殆盡…… 葉浮生皺了皺眉,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卻轉瞬即逝:“你知道那人住在哪里嗎?” 楚惜微道:“十三年前我還沒入百鬼門,這也不過是聽義父一次醉話,怎么會曉得?” 葉浮生有些失望,點頭“嗯”了一聲。 楚惜微忽然問道:“剛才,為什么要幫我擋那一掌?” 葉浮生愣了一下,就聽楚惜微繼續道:“如果義父沒有手下留情,你就一定會死?!?/br> “我在生死路上徘徊了不知多少回,閻王爺怕是都認識我了,所以并不怕死?!比~浮生笑了笑,一邊走一邊跟他談起生死攸關之事,心平氣和得仿佛只是飯后閑聊,“至于你問我為什么擋……阿堯,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擋一掌需要理由嗎?” 心里一動,楚惜微挑起眉:“真的?” 聞言,葉浮生嘆了口氣,抬手在他太陽xue上點了一下,道:“我這輩子謊話連篇,唯有這句話駟馬難追,你怎么能不信呢?”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卻在說完時突然想起楚惜微喜歡的是男人,哪怕自己沒這個心,此番動作也太過親昵,下意識就要抽手,不料被楚惜微一把攥住了手腕。 與平時稍顯冷淡的神情不同,楚惜微的掌心熱得近乎guntang,抓住葉浮生的時候熱度簡直能透過護腕灼傷下面的皮膚,讓他不禁瑟縮了一下。 比這掌心更熱的是楚惜微的眼神。 葉浮生并不知道,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于楚惜微來說重逾千鈞。 猶如閃電伴隨驚雷劃破夜空,又像暴雨攜著狂風滂沱而下,來得狂急,去于瞬息,卻留下滿滿的心有余悸。 他的喉頭動了動,半晌才開口,卻是一個經久不聞的稱呼:“師父,我想問你幾個問題?!?/br> 葉浮生本來打算掙脫的手一頓,先驚于這聲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聽到的稱呼,又為楚惜微語氣里前所未聞的鄭重攝住,沉聲道:“但有所問,必無所欺?!?/br> “十三年前我在金水鎮等你三十三天,你說收我為徒,傾心相待,此生絕不辜負,這是真是假?” “真?!?/br> “十年前宮中生變,你應了我要站在我這一邊,結果卻為護楚子玉逼殺我父母,認是不認?” “認?!?/br> 自重逢以來,楚惜微一直有意識地回避過去,葉浮生也顧及他的心情并不多言,如今他終于主動提起舊事,葉浮生并不覺得驚悸,只有種“終于來了”的塵埃落定。 他一字一頓地說:“金水鎮收你為徒、許此生不悔是真,十年前害你家破人亡、前途盡斷也是真?!?/br> 楚惜微斂目,籠在袖里的左手緊攥成拳:“那你承認自己食言了?” 葉浮生并不否認:“是我對不起你?!?/br> 這句話說完,楚惜微眼里已被血絲爬滿,淚水差一點就滾出眼眶,仿佛在這一句話的時間里,又變回了十年前那個連哭喊都無力的孩子。 他啞聲道:“你曾經說過,‘身本江湖人,入朝是不得已而為之,不管誰有怎般造化,都是天命相較各憑本事,與你半點干系也無’。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幫他?” 葉浮生還沒答話,他繼續道:“你既然幫了他,就該幫他到底……可為什么,當我刺殺他不成被拿下,又是你向他跪下求情,以命換命?” 若你真的全然辜負,我恨你也能更理所當然,可偏偏為何是你救了我? 你使我恨你入骨,卻連這恨也不能純粹。 他握住葉浮生的手不自覺地發力,鉆心的疼痛隨之傳來,似乎要把葉浮生的腕骨生生捏碎。 被刻意回避的過去終于直白攤開,如撕開金玉其外的畫皮,把里面腐爛的敗絮袒露出來,尋找其中那顆血淋淋的心。 曾許諾師徒之情不負,可你違背了這個諾言,親手斷了我天倫好夢、錦繡前程。 你既然違背諾言,又為何救我性命,十年里隱姓埋名投身掠影,十年后以命相抵。 江湖人生于三山四海,埋骨風雨霜寒,本該是縱情肆意的你,為何要作繭自縛? 楚惜微想了十年,都沒有想明白這些問題,到如今他終于將它們問出口,只等系鈴人一一解開。 葉浮生沉默了很久,楚惜微也沒催他,十年都等了過來,他并不在乎多等這么一時半刻。 “我……” 半晌,葉浮生終于開口了,語氣并不沉重,反而有如釋重負的灑脫:“我幫子玉,因為牽扯家師;我救你,因為錯不在你?!?/br> 楚惜微眉頭一動,他這些年打聽過驚鴻刀的傳承,自然曉得幼時護送他和楚子玉的女人,就是葉浮生的師父,也是當年在江湖上曇花一現的顧欺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