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卻不再是什么掠影統領,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江湖游俠,楚惜微又變成了孩童模樣,卻也不是什么龍子龍孫,只是個富貴人家的驕兒,一遇見他,就死活不肯回家,做了整天膩在他身邊的小徒弟。 沒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陰謀,也沒發生那些無法挽回的恩仇,他看著楚惜微從一個從只知道撒嬌賣乖的小孩子,長成了身高體長的大人,自己卻由滿頭青絲的少年郎,逐漸鬢染霜白。 夢中他們住在江南小院里,東籬生黃花,西墻倚碧樹,楚惜微一身粗布麻衣,慢悠悠地練刀法,他就拈起一顆糖漬蓮子扔了過去,懶洋洋地訓道:“才加冠的年輕人,動起來怎么跟七老八十一樣慢吞吞的?” 楚惜微張嘴把蓮子接了,嚼吧嚼吧,道:“哪比得上師父你?” 他氣笑了:“是啊,師父比你老,比你早進棺材,以后等你被人打哭了鼻子,看誰給你報仇砸場子去!唉,指望你練成個武林高手看來是不行了,我還是趁自己能動彈,尋摸個厲害的徒媳吧!” “不要!”楚惜微往背后大樹上一靠,“等師父你壽終正寢,我陪你去了就是,怕什么?” 葉浮生一顆蓮子砸在他腦門兒上:“沒出息,胡言亂語!” “沒胡說?!背⑥D頭看著他,“師父,我說真的?!?/br> 葉浮生迎上青年從樹影下投來的目光,仿佛一樹碧桃綻在他眼里,剎那時滿目灼華。 胸腔內那團血rou好像被一只手狠狠一抓,葉浮生睜開眼睛,身邊人事不變,唯有地上火堆只剩余灰。 他愣了很久,又睡不著了。 聞言,這個沒頭沒腦的夢又在腦子里回想起來了,他臉上不動聲色,心里瞬息萬變,直到前方出現兩道人影。 他走的這條路沒多少雜草,泥濘上留下了來來去去的雜亂腳印,可見是平時多有人行走的。此時,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逆著天光由遠而近,葉浮生抬眼一看,只見是個騎驢子的老人家,和一個背著粗糙弓箭的瘦小男子。 男子手里拎著一只野兔,發黃的臉上帶著笑,嘴里還哼著不知名的山野小調。干瘦的老人騎在一只瘦骨嶙峋的驢子身上,一邊趕驢,一邊跟男子說著什么,驢背上放了個打滿補丁的布包,里頭裝著些水珠未干的野果野菜。 兩人見了平時難遇的馬車,都愣了一下,以為是哪個老爺打這兒路過,不敢驚了貴人,離了三丈遠就趕緊挪到路邊。葉浮生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而過,就在即將擦肩的時候,他忽然開了口:“這位兄弟,那只兔子吃不得?!?/br> 那兩人一愣,老者身在驢上,好歹能跟坐在馬車上的葉浮生平視,便誠惶誠恐地問道:“這位官人,好端端的野兔子,咋、咋就吃不得?” 葉浮生勒馬,側頭道:“因為有毒?!?/br> 瘦小男子一驚,趕緊去看那兔子,只見灰色的野兔在手中一動不動,身上沒什么外傷,卻不見什么活力。 “野兔本狡,看它既然沒有受傷,卻在你手中不動彈,本就有些奇怪?!比~浮生揚了揚下巴,“仔細看它的耳朵和口鼻,恐怕是誤食了毒草?!?/br> 男子把野兔抱好,這才發現它的耳根內和口鼻都有少許黑血溢出,兩只眼睛雖然還睜著,卻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光,空洞得滲人。 他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把野兔扔了,老人愣了片刻,連連拿細竹竿打他,罵道:“遭瘟的!就說哪有恁便宜的事情,兔子在地上一動不動等你來捉!差點毒死一家人!” 細竹竿打在人身上生疼,男子齜牙咧嘴,卻不敢躲,只能用手護著頭臉。秦蘭裳咧了咧嘴,小聲地對葉浮生道:“這老人家打自己兒子,怎么跟打龜兒子似的?” 葉浮生但笑不語,揚起馬鞭就準備繼續趕路了。不料那老人家打完了兒子,在這當口出聲道:“敢問一句,官人是要去哪?” 葉浮生道:“自然是要出山?!?/br> 老人順著他揚鞭方向看過去,臉色一變,道:“官人,你繞路吧!那邊去不得的!” 秦蘭裳奇道:“為何去不得?” “有山匪??!”瘦小男子接話道,“我們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無論北上還是東行,都是要從這邊過路的。雖說山里只有幾戶無處可去的窮人家,但是前些日子來了伙匪徒,在前頭占山為王,向過路人勒索財物,稍不如意就要殺人,可兇!” 秦蘭裳是個潑辣直率的性子,當即問道:“那幫子匪徒有多少人?” “怕有百十來個,不好惹!”老人眼里流露出一絲恐懼,“他們看不上我們這些窮人,平日倒還相安無事,但是官人你們倘路過,怕就……那路去不得,官人還是繞行吧!” 葉浮生眼睛一瞇,笑了開來:“不妨事,多謝老丈提醒?!?/br> 言罷,就要揚鞭驅馬,老人見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車里就傳來了阮非譽的聲音:“葉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這位老人家的吧?!?/br> 秦蘭裳被這“和氣”的南儒氣得快沒了脾氣,也不曉得這么一個慣會趨利避害的鱉蛋,怎么敢推新法廢舊黨。聞言,她就忍不住嘲諷道:“老爺子,你要是怕了就待在車里別出來,左右用不著你拎刀砍人,怕什么?” 葉浮生拍拍她的肩膀,覺得有這姑娘當先,天下悍女都可稱小家碧玉。他思量片刻,便對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么老丈可知還有什么路能夠出山?” 老人一聽救命恩人不去送死,當下就松了口氣,忙道:“有的。在我家后頭還有條小路,雖然陡了些,但是隱蔽,那些初來乍到的山匪也不知道?!?/br> 葉浮生道:“能煩請帶個路嗎?” “帶路沒事,左右也是往家走,不過……”瘦小男子插了句嘴,“那條路依著山崖,入夜后是走不得的,官人不妨在我家歇歇,也好報答剛才的恩情?!?/br> “一句話的事情,算什么恩?”葉浮生搖搖頭,抵觸一角銀錠,“那便麻煩了?!?/br> 老人連連推拒,瘦小男子卻忙不迭地接了銀子,呵了口氣,笑容也真摯了些:“不妨事!不妨事!官人跟我們來!” 他們轉向了另一條小道,漸漸遠去,直到身影消失之后,有一只手撿起了被丟棄的野兔。 身材富態的男人看著葉浮生等人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倒還有點善心,罷了……” 第49章 陷阱 他們的家住在半山腰處,用大青石堆砌而成,不知道經了多久風霜,有幾塊已經開裂,又拿小些的石頭和木板堵上,斑駁著滄桑痕跡。 此時過了晌午,石屋不見炊煙,只有個跟秦蘭裳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在外頭洗衣服。這屋子后面有個小小的水潭,里頭都是澄清的山泉水,然而時節已深,出手也冰冷得很,她吃力地拎了一桶水正要倒進木盆里,就聽到瘦小男子呼喊的聲音,抬頭一望,卻見到了陌生人,手下力道一松,水桶就砸了下來,濺開一地水花。 她大概是少見外人,十分怕生,趕緊躲進了屋子,只露出個腦袋小心窺探。老者把毛驢拴在樹樁旁,抹了把頭上的汗,喊道:“秀兒,別躲了,快給客人倒杯熱水!” 少女“啊”了一聲縮了回去,不多時就拿著一壺熱水和幾個舊碗出來了,只是樣子還是怯生生的。見這姑娘倒水的時候連手都在抖,葉浮生對秦蘭裳使了個眼色,然而大小姐枉披一張女兒皮,內心堪比糙漢子,搜腸刮肚只憋出一句相當棒槌的安慰:“你別怕,我們不吃你?!?/br> 葉浮生:“……” 開口得罪人悶聲作大死,也不曉得百鬼門的老門主究竟是何方奇葩,才能教出這等風骨清奇的孫女。 “姑娘莫怕,客擾主人本就不該,倘若哭花了臉更是我等過錯了?!毖垡娚倥急粐樀靡蕹鰜?,葉浮生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紅漆盒子遞了過去,嘴角一翹,笑道:“看姑娘氣色不好,這胭脂雖然拙劣,也可增補一二,莫讓韶華空辜負了?!?/br> 在這個世道,山野女子不少人終其一生也不能碰上胭脂水粉,少女的手抖了抖,卻還是接過了。葉浮生又跟她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話,便轉頭跟那瘦小男子以水代酒喝了半碗,把氣氛緩和下來了。 秦蘭裳看他說笑逗趣信手拈來,不僅唬得兩個粗人眉開眼笑,連那羞怯的姑娘也時不時弱弱應聲,拿眼偷偷覷著。她眨了眨眼,忽然就有些擔心等小叔回來,自己會不會被打斷腿。 “書生餓了?!彼鋈婚_口,同時悄然捅了身后的陸鳴淵一下,差點把好不容易站起身的陸書生一手肘撞回地上去。 聊得火熱的幾人這才如夢初醒,瘦小男子跟少女進屋做飯,老者搬了只小凳子繼續陪客,阮非譽雖然是讀書人,卻無甚清高架子,天南地北城里鄉下的事他都能說得詳略得當,不叫無知者自卑,也不叫知者無聊。 阮非譽問道:“這地方苦,又有匪患作祟,老人家為何不跟其他人一樣搬走呢?” “走?往哪里走???”老人嘆氣,愁苦伴隨風霜隨著這一口氣攀上臉龐,把每一條皺紋都塞得滿滿當當,“聽來往的人都說,這世道哪里都不好過,去哪里不都是這樣?再說親朋好友大多都沒了,尸骨都埋在這里,我一把老骨頭也不知道能活幾天,早晚也要去作伴,就不折騰了?!?/br> 雖說此身如絮命如萍,但是根在這里,飄到了天涯海角,也是了無所依。 葉浮生道:“那么山匪作祟,官府就沒管管?” “官匪一家,管什么管?”老人放下水碗,“先不說縣城離這里遠,單說城里頭也不太平,那些個混子當著官老爺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偷雞摸狗,就算被拿進去了,花點兒錢又不痛不癢地出來犯事?!?/br> 阮非譽的手指摩挲著水碗,問道:“為何不上告呢?聽說朝廷修改了法令,百姓告官不必再滾釘挨杖,只要一紙訴狀呈上,人證物證為實,就可討個公道?!?/br> “老爺說的是新法吧?”老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雖說小老兒久不出山,但是也聽行商們說過有人敢易祖宗法,好像是什么……嗯,是阮慎推行的?!?/br> 阮非譽笑了笑,看不出是自得還是如何,沒笑到眼底,淡淡問了一句:“老人家也曉得阮慎?” 老人那雙渾濁的眼里閃過一道精光,道:“我聽著來往的人對他有罵有夸,一樣人說百樣話,沒親眼見過,只是這天底下安于現狀的人多,敢生變故的人少,他敢改一國法規,總是個膽子大、不怕死的?!?/br> 阮非譽笑容不改:“聽老人家說話,也是個有才學的人?!?/br> 老人咳嗽了幾聲:“早年念過幾天書,可不敢裝秀才!” “那為何不繼續念下去,考個功名呢?” “家里窮,哪有恁多閑錢?” 陸鳴淵忽然插嘴道:“現在新法推行,家中貧窮的人可以工換讀,左右也能識文斷字,總是好的?!?/br> 老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小老兒家中就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一個小孫女兒,左右也是老死山里,不必廢這些事了?!?/br> 秦蘭裳身為女兒家,最不喜有人看輕女子,當即就有些面色不好看了,道:“老大爺,您那孫女兒年紀輕輕,將來總要成家管事,總不能一輩子做個大字不識、守著空山的村婦吧?” 老人只是嘆氣,并不說話。見狀,葉浮生岔開話題道:“對了,這連天大雨,到今日才稍稍止了些,老丈家住山中,可要仔細留意著,當心天災啊?!?/br> “官人是說走蛟?”老人一怔,笑道,“不必為這個擔心!這么久了,也就聽說三十多年前生了一場走蛟,這些年來一直都平平安安的?!?/br> 聞言,葉浮生瞇了瞇眼睛,道:“那是我杞人憂天了?!?/br> 言罷,見阮非譽與這老人言談甚歡,葉浮生拍了拍秦蘭裳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到周圍走走,陸鳴淵看了他們一眼,又看看自家老師,終是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彈。 他們行走在屋外的小路上,漸漸離遠了些,秦蘭裳嫌棄滿地泥水臟了自己的鞋,便翻身上了一塊青石頭,彎腰蹲下,雙手托腮,問道:“葉叔,你要跟我說什么?我正聽得起勁兒呢!” 這姑娘是個鬼靈精,葉浮生也不跟她調侃,余光瞥過周圍,確定無人窺探后才解下腰間小銀壺遞過去,道:“喝一口?!?/br> “這是什么?” “能解毒的東西?!?/br> “你……”秦蘭裳一點就透,她快速看了一眼那間屋子,臉色凝重下來,“這三個人有問題?” “房子很老,人卻很新?!比~浮生環著胳膊,“他們看起來是在這附近住了很多年,但是卻連這片山地土石不穩易發天災都不知道,而且……他和那個瘦子手上都有繭子,姑娘手上卻沒有?!?/br> 秦蘭裳皺了皺眉:“干農活的人有繭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再說女兒家,總要愛漂亮的?!?/br> “干活磨出來的繭子和武者可不一樣,再說農活……呵,你看這片菜地,哪個農人會這樣粗心?”葉浮生眼睛一掃,只見屋后的這塊小菜地雖然有雨水滋潤,但土里的白菜早已發黃變枯了。 山野不比皇家有田莊和冰室,像白菜這樣的蔬果在入秋后就該收割貯藏,但是看這片菜地的樣子,起碼有半個月沒有打理過了。 秦蘭裳心頭一跳,就聽葉浮生繼續道:“蘭丫頭,你自己出身富貴,不知道貧困人家的苦。別說山野,就是市井里的女兒家也是從小要做活的,一雙手再怎么都會粗糙,可是那姑娘的手指纖長白皙,唯獨指甲有磨損,說明那分明是雙弄琴撥弦的手?!?/br> 秦蘭裳咬了咬牙,道:“是阮老賊招來的禍事?” “小小年紀還得齋口,不過要說沖著他……八九不離十?!比~浮生淡淡道,“所以,喝吧?!?/br> 秦蘭裳將信將疑地喝了一口,差點吐了出來,好半天才把這口令神共憤的酒水吞下去,臉色幾乎要與他不共戴天:“這是什么鬼東西?” “別這么暴躁啊,這可是好東西?!比~浮生寶貝似地把小銀壺接過來,“用赤心雪蓮泡出來的藥酒,尋常毒物遇到它,就跟老鼠遇到貓一樣?!?/br> 赤心雪蓮是天下罕見的奇藥,素有解毒清心的神效,哪怕在百鬼門內也不是多見的。聞言,秦蘭裳不可置信地道:“這味道比苦藥湯子還不如,你騙我的吧!” 葉浮生摸了摸鼻子,事實上他曾經也不相信,然而自家師娘就是能頂著仙人似的臉,做出人所不能吃的玩意兒。 他輕咳一聲,岔開了話題:“等下我給你打掩護,你讓阮非譽跟那書呆子都喝一口,有備無患?!?/br> 秦蘭裳不解道:“既然明知道他們有問題,直接拿下不就好了?” 葉浮生看著她,嘆氣:“丫頭,長腦子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高嗎?” 秦蘭裳:“……” “我們四個人,把老弱病殘都給占完了,還不知道他們有什么后手,冒然撕破臉,吃虧的一定是我們?!?/br> 秦蘭裳皺了皺眉:“那怎么辦?” 葉浮生嘴角帶著笑,眼神慢慢冷了下來:“靜觀其變,引蛇出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