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楚珣也是才發現楚堯并不是睡著了,而是被人點了睡xue,便偷偷給他解了xue,本以為這嬌氣的堂弟定會苦鬧,沒想到楚堯眼睛還沒睜就聽到了顧欺芳一番節節拔高的罵聲,竟是無師自通了龜息大法,一動不動活似睡死了。 楚珣:“……” 顧欺芳“哼”了一聲:“醒了就別裝死,皇帝家的兒孫就這德行,倒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兩兄弟被這膽大包天的刁民震驚當場,顧瀟也不面壁了,扭過頭來就驚詫道:“師父,你知道他們是誰?” 顧欺芳慈祥地看著楚堯,皮笑rou不笑:“我可是個兇殘的女土匪啊,他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把心肝兒挖出來吃了?!?/br> 楚堯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楚珣:“……” 顧瀟想起當時的隨口誣陷,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欺師滅祖的逆徒,大概要被清理門戶了。 顧欺芳不知道是狗膽大過天,還是自覺江湖草莽壓根兒沒把皇家放在心上,伸出爪子勾了勾指頭,楚珣還在呆立,楚堯已麻溜下床,邁著款款如滾的步子跑了過去,乖巧熟稔地抱住她的小腿。 她順手摸了把小孩兒臉上的軟rou,這才示意顧瀟過來把前因后果都說清楚,聽完之后問道:“所以你是打算再去一趟瑜州?” 顧瀟一怔,下意識地點頭,結果還沒點下去,就被顧欺芳一巴掌拍成個偏頭落枕。 師父這一定是趕上每個月那幾天不舒服了!脾氣忒大! 顧欺芳一手拿起酒壺滿滿斟了杯,嘴里慢悠悠地問:“年輕有為的顧少俠,你是覺得自己武功蓋世、天下無雙,差不多能以一當百,拳打葬魂宮,腳踹八方英豪了是吧?” 顧瀟愣了愣,想爭辯幾句,顧欺芳就好像窺得他的心思,繼續道:“你認為自己能瞎貓踩上死耗子,有驚無險地把人從雁回河帶回金水城,就算是了不得的本事,再來幾波也能依樣畫葫蘆應付了是吧?” 顧瀟一噎,道:“師父,送佛送到西,我總不能就這么把他們給丟了吧?萬一要再出點事,前功盡棄不說,回頭我還是千古罪人?!?/br> 顧欺芳慢吞吞地把酒喝完了,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咋這么大臉呢?” 顧瀟:“……” “顧瀟,你以為,自己算個什么東西?”她放下酒杯,不笑的時候,那張寡淡的容顏更沒了明艷,反而死氣沉沉如同棺材板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靜靜地看著顧瀟,黑白分明的雙眼褪去嬉笑溫柔,竟然如刀刃一樣鋒利凜然。平時還插科打諢開黃腔的嘴現在一字一頓地說著冷言冷語,不覺譏諷,而帶有一種莫名的理所當然。 顧瀟的身體不自己地顫了顫,雙手握緊拳,想喊聲師父,卻連嘴都不知道該怎么張開才好。 他喃喃道:“我錯了嗎?” 顧欺芳一笑,不置可否,她不輕不重地拍了拍顧瀟的肩膀,道:“是非對錯先不定論,單說你,以為自己下山這半年長了見識,在生死輸贏間打了幾個滾,就真能無畏所有的大風大浪了?” 顧瀟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呵,還不算無藥可救?!鳖櫰鄯忌钌畹乜粗?,“瀟兒,你告訴我,這一路上你帶著他亡命而逃,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讓楚珣屏住呼吸,楚堯雖然不大懂,卻也被這凝重的氣氛嚇得不敢插話,乖乖地抱著顧欺芳的腿。 半晌,顧瀟才道:“我在想……如果失敗了,怎么辦?” “對啊,如果失敗了,你要怎么辦?”顧欺芳笑了笑,帶著尖銳的嘲諷,“你今年還不到十七歲,家不成業未立,要是失敗了,橫豎不過搭上一條命,除了我跟你師娘,沒人會為你牽掛。但是……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天家皇子落入敵手,北方軍民怎么辦?” 她的口氣是難得嚴厲,顧瀟聽她細細說來,那些強自壓下的后怕現在都席卷回來,手腳冰冷。 “你覺得自己一肩擔起家國大事,是行俠仗義,是義薄云天!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這副身板兒是不是銅筋鐵骨,撐不撐得起這些負擔?你到底哪來這么大的自信,覺得能夠風雨無阻?”顧欺芳寒聲道,“顧瀟,你現在,也不過是比他們大幾歲而已的孩子!” 顧瀟心頭一滯,他近乎茫然無措的目光一一掃過楚珣和楚堯,一時間不知道能說什么才好。 見這小兔崽子總算把那點不自量力的膽氣壓下,顧欺芳這才徐徐松了口氣。 常懷道義之心是為人處世的理所當然,但是若沒有本事承擔后果,不過是耽誤時機,害人害己。 行俠仗義不是單憑膽氣的魯莽,而是一場嘔心瀝血的謹言慎行。 她從楚堯口中得知了顧瀟近日的行事,又從今日一見里窺得他眼里緊張與興奮交雜的神情,既欣慰于徒弟的成長,也憂心他過分滋生的驕傲。 顧欺芳這輩子雖是女流之輩,可是做過的、見過的,著實是不少。 這個世上有三種人死得最快,一是不識時務,二是不知進退,三就是不自量力。 顧瀟是她半生心血養出的傳人,武功底子好,性子也像極早年的她,正因如此,她曾經跌過的坑,才不能讓他再陷下去一次。 眼見顧瀟把這番話聽進去了,收斂了那些躁動心緒,顧欺芳才問:“知道錯了嗎?” 顧瀟撩起下擺,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對她磕個頭:“徒兒知錯,謝師父教誨?!?/br> 他話音落下,顧欺芳便笑了,這一笑不再冷厲,恰似冰河初泄,流露出潺潺柔水,讓楚珣、楚堯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既然知道錯了,就回去領罰?!鳖櫰鄯嫉氖种盖脫糁烂?,“每日揮刀萬次,入夜去替你師娘抄書,他在家等你?!?/br> 顧瀟沒反對,只是問道:“那他們倆……” 顧欺芳的目光瞥過兩個孩子,眉目間染上經久不見的鄭重:“明日一早,我親自護送他們過去?!?/br> 第33章 輕狂(九) 顧瀟這一夜輾轉反側,怎么也沒能睡著。 過了三更,他索性下了床來,聽了聽隔壁動靜,便翻身跳出窗外,徑自去后廚摸了瓶酒和一疊花生米,放下銀錢就回了院子,在大樹上找了個既能隱藏自己,又能時刻關注他們房間的位置,猴似地窩著。 這是一棵桂花樹,據說已經有上百年的樹齡,長得十分粗壯喜人,因此店家盤下這塊兒地的時候也沒挪了它,當個招財進寶的吉祥物,至今安然無恙地立在后院。 眼下正是桂花盛放的秋季,鼻翼間的馥郁香氣縈繞不散,香得幾乎醉人,顧瀟摘了幾朵桂花放進酒瓶里,也算是附庸風雅了一番,只是再香的酒,現在喝著也有些沒滋沒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瀟已經有些微醺,忽然聽到樹下傳來一聲貓兒似的呼喚:“顧瀟,你在這里嗎?”、 顧瀟撥開掩映的花枝,看到樹下有個圓滾滾的小孩子正仰著頭看來,身上穿得有點薄,在秋風夜里瑟瑟發抖,時不時吸吸鼻子。 楚堯囁嚅道:“你在上面做什么?” “看風景?!?/br> 聞言,楚堯往周圍看了看,除了陳舊的客棧小樓和落滿葉子的青石地板,沒什么可看的:“這里有什么風景???” 顧瀟不懷好意地拖長聲線:“長了腿的rou丸兒啊,粉嫩細白,還會說話,算不算風景?” 楚堯:“……” 他一跺腳就要跑開,顧瀟將花生米盤子往樹杈間一放,雙腳勾著樹枝,整個人跟蝙蝠似的倒吊下來,一手倒過酒壺喝酒,一手卻長臂一伸,把這很有點分量的小孩兒攔腰抱起。 楚堯猝不及防雙腳離地,還沒等他叫出聲來,眼前便是一花,他整個人窩在顧瀟懷里,少年一口酒水還沒咽下去,一雙桃花眼映著桂花和月光,眨一眨就如花開剎那,月圓于形。 楚堯一時間也忘了掙扎,小孩子大抵都喜歡好看的東西,于是怔怔地伸手去摸他眼睛,顧瀟也不躲,只是眨了眨眼,睫毛在細嫩的掌心里掃過,酥酥癢癢的。 他把花生米盤子拿過來,往楚堯嘴里塞了一顆,問道:“大半夜不睡覺,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白天睡久了,現在睡不著?!背蛟谒麘牙锱擦伺?,“你為什么不睡呢?顧姨說睡不好會長不高?!?/br> 生平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自己師父那個女土匪,顧瀟一怔,失笑:“那是說小孩子,我已經長大了?!?/br> 楚堯咬著花生米說:“可是今天顧姨說你也是孩子?!?/br> “在長輩眼里,孩子都是長不大的?!鳖櫈t一邊吃一邊喂,吧那點兒酒意驅散得差不多了,這才笑瞇了眼睛,“到底找我什么事?說吧,小小年紀不要學會藏起心思,因為等你長大了,會后悔沒珍惜現在可以坦誠的時光?!?/br> 楚堯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小腦瓜里轉了轉,說道:“你好厲害,能不能跟我回宮,做我師父?” 他從楚珣口中知道身份已經交待,現在當著顧瀟也不再絞盡腦汁地遮掩了,聽說了他一路上護持楚珣回到金水城的驚險壯舉,正是對顧瀟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時候,恨不能直接把此人打包回宮,做自己的師父。 大楚國力雖盛,但繁華之下內憂外患無數,因此圣上對于子孫的要求極高,無論皇子皇孫,都自幼習文斷字、練武學騎射,等楚堯過了八歲,就要有專門的大內高手來教導他武功了。 可他小小的年紀,不懂得大內高手與江湖俠客的差別,只覺得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才最好,這一番死里逃生,楚堯把平時被吹得天花亂墜的侍衛都看成了繡花枕頭,只認為再沒有比這對師徒更厲害的人了。 然而顧欺芳雖厲害,他卻總有些怕她,甚至在懵懂的直覺里總認為顧欺芳也不喜歡他和珣哥哥。小孩子心思敏感,楚堯便沒想過去纏顧欺芳,而是邁著小短腿兒趁夜找顧瀟。 在楚堯的記憶里,那一晚風雨交加的夜奔,是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暖與依靠。 顧瀟不答話,他就掰著手指頭一句一句地說道:“你救了我和珣哥哥,我皇爺爺還有父王母妃都一定會賞賜你的!你做我師父吧,要什么有什么,誰都不敢虧待你,我、我也聽你的……” “小小年紀,就學會利誘了?”顧瀟環著胳膊,掀了掀眼皮,“可我這人不愛財,我好色,比起權利金銀,不如美人動我的心?!?/br> 楚堯想起那晚的要求,小臉有點微紅,囁嚅道:“我、我家里有很多漂……” “行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跟你走?!鳖櫈t摸了摸他的腦袋,“你看我這個人,沒大沒小,膽子永遠比腦子大,說不定哪天就闖了大禍,跟你回去反而是不好?!?/br> 楚堯回憶了一下這家伙的滿口胡言,一時間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駁,半晌才憋出一句:“規矩都可以學的……” “得了吧,要是學了規矩,我還是顧瀟嗎?”顧瀟嗤笑一聲,捏了捏他的臉蛋兒,“別說了,沒戲?!?/br> 楚堯:“……可我說過要報答你的?!?/br> 顧瀟聳了聳肩:“你把我忘了,就是最好的報答了?!?/br> 楚堯不明白,又莫名地不敢問,一時委屈得紅了眼睛。 “萍水相逢已經是緣分,以咱倆的身份還能相遇,已經是很有緣了?!鳖櫈t刮了刮他的鼻子,又喂了一顆花生米,岔開話題地拿起酒壺,“嘗嘗嗎?” 楚堯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拐帶小孩子喝酒的家伙。 顧瀟:“不醉人,還很香,不信你聞聞?!?/br> 楚堯猶豫地湊過去,壺里殘酒已經不多,反而是桂花的味道占了大半,他嗅了好一會兒,抬起眼:“桂花?” 顧瀟把酒壺遞過來:“嘗嘗?” 楚堯好像要把酒壺盯出個洞來,終究還是沒敵過好奇,雙手接過來抿了一口,剛一入喉,頓時嗆咳了。 被風吹得有些發白的小臉騰地一紅,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顧瀟,手腳被莫名的熱流竄了一遍,頓時連骨頭都軟了,二話沒說就倒在了顧瀟懷里。 顧瀟被他嚇了一跳,接住后又翻眼皮又把脈,頓時無言以對。 皇帝家的兒孫,居然是個一杯倒,這可真是…… 他渾然不覺自己給小孩兒灌酒的行為有多么無恥,而是又捏又戳地玩了那張胖嘟嘟的臉蛋兒好一會,才欣然抱起小孩,朝著自己房間大開的窗戶就原路翻了回去。 躺在床上,懷里多了個火熱的rou丸子,顧瀟咂咂嘴,拿被子裹住兩人,成了個夾心春卷兒,心滿意足地翻身睡了。 竟是一夜無夢。 第二天尚未日出,顧欺芳就收拾好行裝準備上路,她雇了四輛馬車,其中兩輛各向一邊而去,一個時辰后,再派出一輛向瑜州去。等用過了早飯,她才讓喬裝成少女的楚珣抱著還在睡覺的楚堯上了馬車。 顧瀟對著那少年穿紅戴綠的扮相笑得滿地打滾,直向顧欺芳豎大拇指:“師父,你、你這招絕了!壞脾氣的婆婆買了個童養媳帶孩子,哈哈哈……這話本我能笑一年!” 楚珣:“……” 顧欺芳“哼”了一聲,她今天一改平日裝扮,換了身醬色衣裙,頭發盤髻束釵,只將眉眼唇色一勾,竟如同換了個人,板起臉就活脫脫是個刻薄的婦人相。 她也不知把驚鴻刀藏在了哪里,抻著手指一臉數落:“你給我滾回家去,再敢惹是生非,等我回去打斷你狗腿,三條!” 顧瀟腿間一涼,趕緊指天發誓:“我一定聽話,馬上就走,不然就讓老顧家斷子絕孫!” 楚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