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你常說自己也是江湖兒女,那么混江湖的,就不能怕?!鳖櫰鄯冀庀卵g玄色長刀,和一袋銀子一起扔過來,“你還小,我不能強迫你的人生,但你現在必須做選擇——是當個普通人平淡一生,還是跟我們一樣做個廝殺不休的江湖人?” 他低聲問:“……我選擇了平淡,就必須走嗎?” “是我們得走?!鳖櫰鄯济哪X袋,“舊怨上門,我們本來就該走了,你要是想做普通人,就留在這里,沒人會難為你,不如就要跟我們一起浪跡天涯?!?/br> 他猶豫了很久,顧欺芳也很有耐心地等著。 人這輩子會做很多次選擇,有的輕率,有的鄭重,但沒有誰不為自己的未來無動于衷。 顧瀟終究拿起了銀子,顧欺芳眼中一黯,沒等她說話,顧瀟又拿起了刀,越過她往屋里走。 顧欺芳愣了一下:“誒?” “我要去告訴師娘,你偷藏私房錢,一定是準備去買酒?!鳖櫈t側過頭,笑出一對虎牙,“我跟你們一起走,教我學刀吧,師父?!?/br> “……”顧欺芳心里百感交集,她死死盯著顧瀟手里的錢袋,“乖徒弟,學刀好說,告狀不行!” 他沖顧欺芳做了個鬼臉,大呼小叫地沖進了屋子。 當天晚上,被勒令不準進房的顧欺芳苦著一張臉把顧瀟拎出來,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姜糖,然后看著他扎馬步。 顧瀟被辛辣的甜味刺激得直流眼淚:“說好的學刀呢?騙子!” 顧欺芳翻了個白眼:“下盤不穩還想練我的刀法?丟不起這人!” “你的刀法很厲害嗎?裝什么神氣!” “呸,不識貨的崽子你記住了,這套刀法可是……” 一大一小在院子里互嗆,端清放下支撐窗戶的竹棍,挑亮了燈芯,鋪開白紙,提筆寫字—— 驚鴻。 第26章 輕狂(二) 一劍破云開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 破云劍消失在江湖已有十年,三刀之中斷水風頭正盛,挽月只傳女子、至今已無昔日榮光,而驚鴻自三十年前揚名以來,歷代傳人都是曇花一現,神龍見首不見尾。 顧瀟平日里在茶攤聽說書的時候總能看見那些個所謂江湖人士滿面唏噓,都說江山如故而不知英雄安在,他聽著那些傳言,心里早已神往,只恨不能早生十幾二十年,親眼去見識見識。 然而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那不著四六的女流氓師父,竟然會是這一代驚鴻刀主。 等顧欺芳把他按在祖師爺靈位前磕了三個響頭,顧瀟還頂著一腦門兒灰沒回過神來。 顧欺芳看得有趣,一邊剝好果子給端清遞過去,一邊問道:“這孩子被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砸傻了?” 他們離開了原先所住的地方,輾轉了兩個月,才在這座無名深山落了腳,因著它高聳入云,奇松怪石嶙峋,因此被端清起名“飛云峰”。此地遠離鄉鎮,背靠天塹,是易守難攻的地方,十分適合武人修煉,只是離人煙遠了些,哪怕去最近的城鎮,也要花上一整日的路程,好在顧欺芳輕功卓絕,拎著兩大包瑣碎用品就跟提棉花一樣,腳下如御清風,不過一個時辰就能來回。 端清看了顧瀟一眼,拈起枚果子吃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應該是臆想與現實差距太大,不能接受?!?/br> “我怎么覺得你在嘲笑我?”顧欺芳掏掏耳朵,湊過去叼走他剛剛含在唇間的野櫻桃,囫圇吞了下去。 端清瞥了她一眼,沒說話,耳朵卻紅了,他板起臉:“休要胡鬧,做事去吧?!?/br> “哎喲喂,阿商你臉皮越來越薄了!”顧欺芳調戲了他兩句,這才施施然走上前,抓住顧瀟后衣領,把他像拎雞崽子一樣提了出去。 顧瀟學刀的生涯很苦,苦得做夢都不愿意回想。 顧欺芳平日里嬉笑怒罵沒個正形,在授刀這件事上卻嚴苛得過分,她沒有拿驚鴻刀,雙手環胸,道:“一炷香內,你能碰到我的衣角,晚飯加雞腿,不能的話就吃咸菜吧?!?/br> 顧瀟從地上撿了根樹枝,氣沉丹田,腳下發力,立刻沖了上去。他體格小,力氣也不大,于是聰明地避免了正面相抗,而是繞過顧欺芳身體,樹枝從一個刁鉆的角度疾點而出,又懂得留三分余勁,時進時退,以這樣的年齡,就算放眼世家門派,也少有如此出色的弟子。 顧欺芳看得滿意,雙手依然未動,卻總是在間不容發之際錯開樹枝,舉手投足輕松寫意,以至于一炷香后,顧瀟已經滿頭大汗,可她連發絲都沒亂。 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抬腿,腳尖一掃顧瀟小腿,身體前傾,顧瀟整個人就砸在她腿上,好歹沒吃一嘴灰。 “你躲得太快了!”顧瀟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吐舌頭。 “躲?”顧欺芳敲了他一個腦瓜崩兒,“傻徒弟,看清楚再說吧?!?/br> 顧瀟的目光落在她腳下,他們練武的地方是一塊沙地,此刻上面布滿了他小而凌亂的腳印,顧欺芳的足跡卻只有一雙,似乎她一直站在原地,動也沒動。 “看明白了嗎?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憋L起,顧欺芳丟掉他手里的樹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驚鴻刀法的真諦就在于一個‘快’字,是以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無論步法、手法還是刀法,你都要比敵人更快,否則……” 說話間,顧瀟只覺得眼前一花,來不及反應,背后就貼上一個人,他下意識地張開嘴,結果被塞了一嘴野櫻桃。 顧欺芳在他身后站起身,把手里剩下的櫻桃塞進嘴里,一口氣吐出八九個核,在沙地上摞成一小堆,還不忘回頭對端清抱怨:“太酸了,你怎么吃得下去?” 端清站在離她三丈遠的一棵樹下,看了看盤子里所剩無幾的櫻桃,搖搖頭,沒說話。 顧瀟繃緊的皮卻還沒松弛下來,他含著一嘴櫻桃,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背后寒毛豎起。 顧欺芳揉著他的頭:“你看,剛才如果我是敵人,你是不是就沒命了?” 顧瀟臉色慘白,顧欺芳擦了擦他臉上的灰,道:“《驚鴻決》分為七步練習,即眼、耳、手、足、心、感、刀,無論哪一處不夠快,你都可能失了先機,所以從現在開始,不許喊累,不許叫苦,更不準偷懶,為師總不會害你的?!?/br> “……弟子明白?!鳖櫈t鼓起腮幫子好不容易把櫻桃rou咽下,吐了好幾枚果核,這才躬身應下。 在旁圍觀的端清吃完盤子里最后一顆櫻桃,這才轉身回去看書,他的嘴角輕輕勾起,頗為愉悅的樣子——看來這一大一小未來幾年都不會無聊了。 果不其然。 顧欺芳是嚴師,也是致力于把徒弟玩哭的惡師。 顧瀟每天練習的內容千奇百怪,不是到草叢里捏著筷子捉蚊蟲,就是被蒙上眼睛扔到樹林中聽顧欺芳扔石子敲擊物品然后辨認方向,再不然就是漫山遍野追著鳥獸跑,到后來直接演變成兩人對毆,別說無聊,就連休息的時間也不多。 一晃六年,孩童矮小的身體抽長成骨骼頎長的少年,眉目也漸漸長開,顧欺芳的面龐增添了婦人風韻,唯有端清始終不變,平淡如歲月靜好的畫卷。 崎嶇江湖少年路,年華不饒英雄苦。 顧瀟自幼跟隨顧欺芳,先有七年反復錘煉打下的夯實基礎,又有六載日興夜繼的艱苦訓練,在他十六歲的那年春日,顧欺芳終于大發慈悲解了禁,扔給他一把刀和一個包袱,把他踹下飛云峰去江湖歷練。 說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總要出去見識一番,顧瀟抱著行禮暗自吐槽,覺得師父是嫌棄自己妨礙她跟師娘蜜里調油。 背后是深山密林,眼前是蒼茫天地,頭頂青天白日,腳踏紅塵萬里。 顧欺芳因為被抓住偷偷喝酒,正被罰在家跪算盤,沒來送他這段路,只有端清陪著他走出飛云峰。 “一步江湖深似海,不可大意?!?/br> “師娘放心,弟子明白?!?/br> “江湖險惡,死傷不知凡幾,你當小心?!?/br> “……您就不能說點吉祥話嗎?” 端清笑了笑:“我問你,假如面臨險境,進退難得,你當如何?” 顧瀟想了想:“同歸于盡,死也要拉個墊背……哎呀,師娘你為啥打我?” “駑鈍?!倍饲迨栈厥?,恨鐵不成鋼,“行事不得莽撞,三思而后行,謹防人心險惡,不可輕信他人,不可一時沖動。行了,我就送到這里,你且去吧,我與你師父等你回來。倘若墮了驚鴻威名,或者有所傷亡,便等教訓吧?!?/br> “……哦?!?/br> 少年背著包袱,腰懸長刀,一步三回頭地走遠。端清搖了搖頭,轉身,看到大樹后露出的水綠袍角。 “既然來了,為什么不見他?” “嘁,那崽子看著你都一臉要哭的樣兒,我要是出來了,他不得哭鼻子?”顧欺芳從樹后走出來,“我總也不能照看他一輩子,有的事情得自己去學,有的教訓也要吃虧了才長記性,左右趁著你我還在,他就算把天捅了窟窿,也還能幫襯著寫,不然等多年之后你我入土,就該他一個人被萬丈紅塵壓得粉身碎骨?!?/br> “你總是有道理的?!倍饲鍑@了口氣,抬手折了一枝新桃,以指風削成花簪,輕輕插入她發髻間,“新綻的紅桃,很配你?!?/br> 顧欺芳不是什么美人,充其量只能說眉清目秀,頗有幾分南地女子的婉約姿容,然而她性格爽利,打扮也不濃艷,看起來多少有些沒滋沒味的樸素。 可端清為她插上這枝桃花,就好像在寡淡的水墨畫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仿佛窮山惡水間開出一朵艷麗的花,嬌俏得讓人屏息。 金風玉露一相逢,不若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摸著發上嬌嫩的花朵,高興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腳把端清抱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阿商……” 端清笑了笑,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起風了,回去吧,他一定會平安回來?!?/br> 第27章 輕狂(三) 墳頭野草論短長,荒山客棧有流氓。 顧瀟覺得師父這輩子大概也就說了這么一句大實話。 他下山已經半年,從一開始面對花花世界的目不暇接,到現在深感所謂江湖就是一鍋五味陳雜的漿糊,什么酸甜苦辣澀的玩意兒都傾倒其中,那些個不知所云的愛恨情仇隨著腥風血雨撲面而來,糊得他簡直找不到東南西北, 在山間小路救了遭遇劫匪的大姑娘小媳婦,卻被一句“以身相許”嚇得落荒而逃;去什么黑風寨老虎洞懲jian除惡,跟左青龍右白虎的綠林好漢斗毆;等走過了窮山惡水,度過幾天逍遙日子,卻因為在街上收拾了幾個地痞流氓,又被不知哪旮旯來的烏合之眾追著要求入伙。 人怎么這么復雜? 顧瀟一腳把追上來游說他加入什么幫的小卒子踹翻在地,又把女子扔來的手帕團好放在花枝上等待主人取回,就啃著干饅頭翻身上馬,一騎絕塵。 他背后那把刀是顧欺芳花了三兩銀子去山下鐵鋪新打的,樣式普通,也不算多么鋒利,刀柄被師娘系了條黑色絲絳,末端墜著枚打磨粗劣的玉環,顧瀟總覺得這是端清給自己的救命錢,等盤纏花光了也能把它當上兩頓飯,不至于餓死街頭。 顧瀟懶洋洋地躺在馬背上,這馬已經老了,跑不快,卻乖順,不需要刻意鞭策,就知道慢吞吞地前進。 他下山之后舉目無親,也沒有什么確切的目的,就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放逐在三山四海之間,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事圖個歡喜,惹上禍害權當歷練。 天時入秋,落葉蕭瑟,本就荒涼的野道愈加少了行人,路邊幾座無名的舊墳雜草叢生,間或有蟲鳴唱晚,不覺悅耳,徒增三分陰森。 顧瀟翻身下來,把中午吃剩的半個饅頭喂給了馬,然后才轉過頭,用睡意惺忪的眼睛打量著這家在夜色下更顯幽深詭譎的荒野客棧。 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這么一家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客棧,三層樓高,黃泥糊墻,茅草蓋頂,大門朽爛不堪,上面打補丁似地貼著數道新舊摻雜的木板,門前兩盞紙燈籠里燭火明滅,映得門頂上的“天誠居”三個紅漆字仿佛成了血糊的“人成尸”。 活人入此即成尸,說這不是宰客劫掠的地方,怕是鬼都不信。 顧瀟看了看天色,陰風起,暗云涌,琢磨著怕是要下雨,他沒打算露宿荒野成個落湯雞,就施施然牽了馬去敲門。 “來嘞,客官請!” 爽快的迎客聲響起,搖搖欲墜的大門被拉開,露出一張滿臉橫rou的臉,顧瀟看了一眼就扭過頭,覺得這人長得不像小二,更像個殺豬的。 “幫我把馬喂了,再來一間房,上些熱食?!?/br> 他扔了一塊碎銀子,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得更真切了些,一手牽著馬,一手虛引示意他往里走:“好嘞,您先坐下歇會兒!” 顧瀟邁過門檻,只見大堂內倒是燈火頗明,左側一道破破爛爛的布簾子擋住后院,右側桌椅擺放整齊,只是陳舊得很,上面還有擦不掉的油污,看著頗為倒胃口。 小二牽著馬往后院去了,顧瀟掃了一眼,三個人高馬大的跑堂正在收拾桌上殘羹剩飯,只是不見客人。 正前方的柜臺后站著位發束銀簪的老板娘,年紀大概三十多歲,敷粉施艷,看著倒不大顯老,只是也不像良家子。見顧瀟進來,她眼里亮了亮,從柜臺后走出來,一手還拿著筆,一手提起了酒壺,笑道:“哎喲,好久不見這樣俊俏的客官,這天兒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謝掌柜的?!鳖櫈t接過酒杯仰頭飲下,借著袖子遮擋把一杯酒倒進了衣襟里,好在今兒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