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少礙事,坐下!” 薛蟬衣放下空掉的茶盞,眉目間滿滿都是嫌棄和不耐煩,倒是身后的謝離忍不住“噗”了一聲。 這杯姜茶可是謝莊主今天一早就吩咐下來給葉浮生準備的,用了四塊老姜才熬出這么小小一盞,誰喝都得嗆。 以生姜欺負人者恒被生姜坑之,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步雪遙倒也爬上長廊,吐了一口血,這才覺得胸中淤塞稍減,他對著厲鋒耳語幾句,原本冷沉的眼頓時一亮,又很快隱沒下去。 他招過一名下屬吩咐幾句,對方退下之后,厲鋒才拿刀起身,運起輕功落在一根梅花樁上,道:“既然眼下勝負未分,那么就由厲某來請戰這勝負一局,謝莊主,請吧!” 第18章 狂瀾 一時間,整個潛龍榭安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謝無衣一聲冷笑,打破了這片寂靜。 他縱身飛至梅花樁上,一手緩緩拔出斷水刀,隨著這一舉動,仿佛風停云止,就連已經出現暮色的天空似乎都黯淡了一下。 感受到照在身上的日光已不復灼,葉浮生揉了揉發脹的太陽xue,他勉強平復下胸中氣血,伸手解開蒙眼黑帶,立于廊下蔭蔽處,勉強能看出池上兩人的輪廓。 厲鋒覆上腰間那把皮鞘長刀,將其緩緩拔出,刀身竟然是半透明的,仿佛一塊澄澈的白琉璃,映著暮光水色,恍如秋水佳人眼波流轉,渾然不似他這個人的陰沉冷厲,竟有種繾綣欲語的柔意。 “刀名‘雪晴’,請戰斷水!” 話音落,刀光起,那一道刀光就像美人舒展眉目時瞥來的一個眼神,輕巧婉轉,眨眼間就落在你身上。 刀美,招快,人狠! 他上一刻還離謝無衣有三丈遠,下一刻就到了眼前,刀鋒只差分毫就要貼上謝無衣的頸,仿佛美人的唇就要輕輕吻來。 然而,終究差了分毫。 斷水刀振袖而出,在間不容發之際以刁鉆至極的角度擋在咽喉與雪晴刀之間,順勢一轉,就削向厲鋒持刀的手。 厲鋒干脆利落地撒了手,斷水刀順著胳膊看向他脖頸,持刀的手卻被厲鋒握住,他空出來的左手接住雪晴刀,蓄力捅向謝無衣腰腹。 “哼!” 厲鋒的刀不可謂不快,雪晴瞬息之間已刺破衣衫,刀尖切入皮rou,飲到了一點溫熱的血。 可他笑不出來。 右手被內力震開,斷水刀去勢不減,雪晴的刀尖才剛剛刺入半寸,斷水就已經橫在喉前。 他立刻抽刀而退,細密的血絲從一道微不可見的刀口里溢出,再進一些,就能割斷氣管。 緊接著,又是一聲冷笑,刀鋒切開空氣的聲音凌厲得讓人耳朵發疼,斷水雪晴在某一處猛然相撞,然后又交纏錯開,謝無衣和厲鋒都采取了毫無花巧的對拼,淋漓盡致地展現自己的速度與力量,快如奔雷,重逾千鈞,每一次落下就能將梅花樁踏得沉入幾寸。 下一刻,雙刀再度相撞,沒有發出聲響,池面卻驟然炸起數道水柱,水花四濺,轟然作響! 葉浮生瞇了瞇眼,低聲道:“難道是……” 水霧彌漫,恍若漫天席雨映了夕陽暮色,璀璨得令人難以逼視,厲鋒沖出水幕,謝無衣仍在其中。 凝目片刻,雪晴刀穿過無數水珠破空而出,厲鋒整個人的精氣心神都灌注在這一刀上,挾著凌厲無匹的氣勢排山倒海般壓了過去,刀鋒直取謝無衣胸膛! 這一刀太快,太強,太厲! 他自信沒有人能躲過。 觀戰者中已有人不忍再看斷水莊主被一刀穿心的下場。 刀風劈開水幕,謝無衣的手動了動。 斷水刀以極快的速度在謝無衣身前畫了個圓,勁氣帶動了他身周水幕,匯聚成一道輪轉的水流,隨著斷水刀鋒所向,鎖向如同驚雷奔至的雪晴刀。 那是美人最柔情蜜意的纖纖素手! 那是江河最纏綿悱惻的涓涓水流! 那也是避無可避的生死相爭! 雙刀交錯的剎那,所有人都失了聲,陸鳴淵手中折扇落了地,步雪遙臉色煞白,葉浮生長長嘆了口氣。 交錯之后,就是擦肩而過。 厲鋒臉上還有笑意殘留,他自己的手持著雪晴刀,如愿刺入了謝無衣胸膛。 可是他的人,已經與謝無衣擦肩而過。 他站在謝無衣身后,那只手卻緊握雪晴刀從正面刺入。 發生了什么? 雪晴刀刺入了謝無衣胸膛,再近一分就傷及心脈,他膝蓋一軟就要倒下來,最終還是站穩了,伸手點xue止血,然后轉身緩緩拔出了那把刀,連同上面那只斷手一起扔到步雪遙面前。 那只手砸在步雪遙身前三步位置,五指還微微抽搐了一下,謝無衣這一刀太快,快到任何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這一刻,厲鋒才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之痛。 一陣劇痛席卷了他的意識,厲鋒的身體晃了晃,鮮血流了半身,灑在池水中時氤氳開一片淡紅。 他臉色慘白,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滄瀾?” 謝無衣一笑,抹掉唇邊的血,手腕一翻,斷水在握。 這一刻,他似乎年輕了十三歲,回到當年在西域縱橫的時候,恩怨情仇皆付于刀下,快意瀟灑,不被世情所累。 山川未有清濁定,吾獨一刀破分明。 “這條手,是教你們一個乖?!敝x無衣揚起下巴,露出經久不見的不可一世,“再囂張的走狗,也別在人面前張牙舞爪,畢竟不是每個人打狗都會給主人面子?!?/br> 葬魂宮眾人臉色齊齊一變,白道那邊卻幾乎要歡呼起來。 “挽狂瀾……”葉浮生腦子里的渾噩被這一刀盡數揮了出去,他看著謝無衣的背影,依稀間看到了一把鋒芒畢露的刀。 天下第一刀,他當之無愧。 步雪遙的臉色很難看,嘴唇卻勾了勾,悄然挪了幾步。 陸鳴淵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那么今天這一場奪鋒會,是斷水山莊勝……” 他話音未落,一直安坐在輪椅上的謝重山突然動了,他雙腿已廢,只有上半身還能動作,便忽地撲向了步雪遙,險些兩人一起滾下欄桿。 幾乎與此同時,葉浮生聽聲辨位,手中把玩的黑帶灌注內力飛射出去,恰好橫在謝無衣面前,擋下兩枚銀針。 這番變故突如其來,除了一直注視著謝無衣的謝重山,以及耳聰過人的葉浮生,沒有人注意到步雪遙的動作。 見暗算敗露,步雪遙倒是不惱,他反手扣住謝重山咽喉,一腳踢起雪晴刀,飛身落在了厲鋒身邊。 剎那間,墻外長街突然傳來兵戈碰撞和廝殺叫罵的聲音,一場驚變就發生在瞬息之間! 步雪遙曼聲嬌笑,興奮讓他拿著雪晴刀的手有些發顫,卻依然很穩。 “謝莊主好刀法,好武功……”厲鋒緩緩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得像鬼,雙眼亮得像墳頭磷火。 斷臂之傷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可他竟然還能笑,笑得快意張狂。 他和步雪遙都在興奮。 興奮什么呢? 案幾上的三炷香早已燃盡,卻仍有一股淡淡的余味縈繞不散。 葉浮生、謝無衣、陸鳴淵三人的臉色齊齊一變! 鏗鏘數聲,廊上眾人拔刀相向,然而白道這邊剛一提起內勁,下一刻就頭昏腳軟,頹然癱在地上,像扶不起來的爛泥! 陸鳴淵臉上血色褪盡,他扶著柱子站定,看到對面葬魂宮里走出幾個熟悉的面孔,那是這幾日來所居客棧里的“店家伙計”。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各位這些時日里用的茶飯都是我葬魂宮精心安排,可曾順意?”步雪遙笑道,“讓堂堂‘天蛛’端茶送水,爾等又不給報酬,我們就只好自己討些利息了……茶飯里有無色無味的‘相思淚’,香里摻了‘傷神散’,兩者本無毒,合在一起卻是最上等的麻藥,武功越高,用力越大,就倒得越快?!?/br> 世間何物最傷神,莫過相思淚如雨。 謝無衣寒聲道:“爾等要如何?” “謝莊主武功高強,刀法驚絕,無愧于‘天下第一’的稱呼?!辈窖┻b將雪晴刀抵在謝重山頸邊,“宮主素來欣賞英雄,但是如謝莊主這般的英雄,脾氣硬,又記仇,若是今天讓你走脫,他日恐怕奴家和厲郎都要是你刀下鬼?!?/br> “既然要謝某的命,何不自己來拿?” “沒有‘相思淚’為引,奴家也吃不準‘傷神散’對謝莊主這等人物有多大影響,萬萬不敢拿性命打這個賭?!辈窖┻b勾起朱唇,掃了一眼廊上眾人,“此番我等耗費這般心血,無非是為了一個‘利’字,只要各位肯付出相應代價,自然能買命贖身……” 廊上白道眾人紛紛大罵,有人脖子一抻,硬氣道:“妖人!莫說買命,就算給你說句軟話,那也當我豬狗……” 他話未說完,就被一名葬魂宮下屬一劍插入口中,挖出條血淋淋的舌頭! “奴家和謝莊主說話,哪有爾等煞風景?”步雪遙看著謝無衣,眼波流轉,“適才說到哪里?哦,對了,他們可以買命贖身,但是謝莊主你傷了我的厲郎,又不肯對我葬魂宮俯首稱臣……那么,莊主若是不想看見斷水山莊血流成河,親父子死于眼前,就請自裁如何?” 謝無衣冷笑,他抬起了刀,對準步雪遙,看也不看謝重山一眼:“魔教妖人,謝某這輩子,最恨被人威脅?!?/br> 話音未落,他竟是騰身而起,揮刀直斬步雪遙! 謝無衣的刀有多狠,步雪遙已經親眼見識,他不敢迎接,只能飛身后退,就要抬手揮動雪晴刀,想要掃開斷水。 就在這剎那,謝重山反手抓住了他,任由雪晴刀順勢割斷自己的咽喉,血噴了步雪遙半張臉,他被死死抱住,身形頓時一滯! 片刻間,斷水刀已近在咫尺! 所幸厲鋒到了他身邊,左手一攬步雪遙腰身,抬腿將謝重山提向斷水,二人雙雙飛退,落在長廊頂上,凌風而立。 從他們的角度回頭一望,就是那十里長街上不分敵我的廝殺! 眼見謝重山砸來,謝無衣瞳孔一縮,撤刀伸手,堪堪卸去沖力,將謝重山抱住。 可是他已經死了。 這個輝煌過也落魄過的老者,這個給了他骨rou之身卻造就他一世悲慘的父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死在他面前。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抓住步雪遙。 誰也不知道他死前有沒有想說什么。 生死來去匆匆,終究什么也沒留下來。 謝無衣怔怔地看著他,全身已經開始發麻,終于抱不住這具尸體,任他滑入水中。 肺腑里氣息翻涌,骨髓中恰如百蟻啃噬。 麻藥發作,內力反噬,被解封的毒也在催命。 現下已是第七日的酉時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