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石榮這時上前一步,道:“回萬歲,輔國公那一日正好輸了五百兩銀子給雅爾甘,雅爾甘又……” 看石榮遲疑,蘇景眉梢一挑,腦中已浮現出一個可能,淡淡道:“他可是對喇布言辭過火?” 石榮訥訥道:“回萬歲,雅爾甘罵喇布乃廉郡王夫妻門下走狗,還,還喜歡……” “還喜歡甚么?” “還喜歡舔納喇家的臭腳?!笔瘶s硬著頭皮將后面一句話說完,余光瞥見站著的梁九功已經恨不得縮到地底下去了。 蘇景笑了兩聲,面上一絲表情皆無,“有意思?!边@是在指喇布的妻室數次跟著安郡王福晉和廉郡王福晉一起入宮往并蒂宮請安之事罷。蘇景瞇了瞇眼,隨即又道:“往下說?!?/br> 石榮暗自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后來巴林世子聽說了這事兒,就把輔國公一道叫去天碧樓吃酒。巴林世子還帶了個蒙古小妾一道,有意挑了雅爾甘與鄂倫岱對面的雅間坐,言辭之間很是貶低了幾句喜歡漢女之人,還罵但凡喜愛小腳漢女,為纏足張目的都是違抗圣意,乃大逆賊?!?/br> 蘇景把玩著手中的玉玨,眉眼平和下了個論斷,“他這話,倒也沒說錯?!彪S即眼神凜冽道:“不過只怕雅爾甘與鄂倫岱受不住?!?/br> 誰能受的住呢?原本一個只想收銀子,一個只想今后繼續賞玩小腳美人,但被琳布跟喇布這兩張臭嘴一說,就變成大逆不道之人了。這要是不反駁,豈非連命都要給丟了? 兩邊都不是甚么好東西,又都帶著火氣,所以動起手來自然全是下狠手。 不過還是之前的看法,再是一場混戰,主子總有奴才護著,誰捅了主子一刀,敲了主子一個搬磚,又是誰把自己主子推下樓摔死了,奴才,不會看不見。 蘇景問道:“問清楚都是甚么人動的手沒有?” “俱供詞來看,鄂倫岱頭上的傷勢應當是巴林世子用凳子砸出來的,巴林世子腹部的傷口卻是被雅爾甘趁亂搶了巴林世子腰間的匕首造成,至于喇布,他一開始就躲到了桌子底下,故而只有一些擦傷?!?/br> 蘇景時何人,立即聽出來其中的不對,冷冷道:“你們說了受傷的人,雅爾甘呢,他是如何摔下樓的?” 色勒莫和石榮對了對眼神,一時沒有言語。 “照實說罷?!?/br> 色勒莫干咳了一聲,才道:“是佑貝子他們?!?/br> “你說甚么!”原本一直平靜以對的蘇景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強大的內息直將幾本奏折都化為齏粉。 “萬歲息怒?!?/br> “息怒,息什么怒!”蘇景起身來回走了兩圈,面色鐵青質問道“此事怎會與福宜他們有關?” 京中人人都知道,萬歲疼愛下面的弟妹,但若說最偏愛的,自然是年紀最小的三位貝子。這三位貝子,因體弱又年幼,在萬歲還是貝勒時,還曾親自把人帶在身邊調養了一年。后來佑貝子三個因世宗故去而夜間驚悸,萬歲不顧初初登基,將三個年幼的胞弟帶到養心殿,同寢同食,細心撫慰了半年才送回到年貴太妃身邊撫養。 這般隆恩,便是色勒莫與石榮這等心腹近臣,輕易也是不敢招惹這幾位無權卻地位尊貴的貝子??伤麄?,也不敢欺君啊。 石榮頂著蘇景灼灼視線,道:“回萬歲,奴才和色勒莫仔細核對過供詞。能夠斷定,雅爾甘之所以摔下樓梯造成頭部重傷,的確與佑貝子和保貝子還有安貝子三人有關?!?/br> 這有關二字,有貓膩啊。 一直默不作聲的梁九功飛快看了一眼石榮,心道以前還以為這就是個傻乎乎只知道盡忠的呢,誰想也是狡詐的很。 蘇景盯著石榮頭頂,語調已似結了冰,“他們三個做了甚么?” 色勒莫倒沒有讓石榮一人直面蘇景的怒氣,站出來道:“回萬歲,此事與佑貝子他們原不相干的。佑貝子他們本是拿了出宮的令牌帶著人去宮外閑逛,本打算在天碧樓用膳過后就回宮,誰知看見雅爾甘等人發生爭執,便站在窗口看熱鬧。俱佑貝子身邊的小太監所言,佑貝子他們后來不知聽到甚么,氣的厲害,拿了萬歲早年賞賜的彈弓,開始朝雅爾甘跟鄂倫岱腦門上彈花生米。誰知就那么湊巧,雅爾甘躲著花生米,腳底下又踩了花生米,一摔就滾到天碧樓的大廳。當時佑貝子他們也嚇著了,急急忙忙把雅間的窗戶給關上,又讓人結賬回宮?!?/br> 蘇景聽到這兒,神色有些古怪,“你說,他是踩在福宜他們用彈弓射出去的花生米上才摔死的?” 色勒莫跟石榮干咳兩聲,同時應了聲是。 這一下,連蘇景都不知道該說甚么才好了。雅爾甘之死,若不看甚么謀劃,不看甚么放足令,不看甚么朝廷派系勢力的不和,單純只看天碧樓那一場爭斗,或許只能說天意如此…… 他原本以為是有人趁機作祟,以挑動忠勇公府和納喇絳雪,甚至是滿人與漢人之間的爭斗。他想過有蒙古人的影子,有天地會的暗手,甚至考慮過是否有理親王府,廉郡王府的不甘心。唯獨沒想過竟是福宜他們造成的陰差陽錯。 只是,此事又該如何處置。他本想難以顧忌,就按律處置,誰動的手,是否誤殺,還是防衛過當,總之給瑪爾屯氏一個在律法之內的交待。 可若是福宜他們…… 他也是人,確難做到無私啊。 再說,也沒有讓皇弟為奴才的性命賠罪受罰的道理。雅爾甘再是國戚,也是奴才。 難道要把罪名安在鄂倫岱或者喇布的身上,只交出一個下面的奴才怕是難以安撫忠勇公府??衫汲錾戆部ね醺?,是宗室,又有人親眼看見他一開始就躲在桌下。鄂倫岱呢?他將佟家已經打壓的夠了,畢竟是圣祖的母族,鄂倫岱還是佟佳氏的族長,宮里的佟太皇太貴妃還活著…… 蘇景煩躁的按了按眉心,暫且將這已經查明的事丟下,問起薩木塞之事來。 “他如何會為了一個蒙古小妾殺人?” 這些蒙古貴族,別說小妾,就是側室,在他們眼里也不比一匹騾馬價值高多少。為一個小妾在京里殺人,蘇景只覺得可笑。何況蒙古女人,如何會纏足! 石榮就道:“回萬歲,那是底下的人以訛傳訛,只看那小妾穿了身蒙古衣裳,就道她是蒙古出身,其實這小妾,就是鄂倫岱府里那個姓張的妾室。這女子自鄂倫岱重傷之后,唯恐被佟家的人問罪,就趁亂逃出國公府。至于她是如何又和薩木塞聯系到一塊兒,奴才等尚未查探清楚?!?/br> 又是姓張的…… 蘇景對這個普通的所謂書香人家終于起了一些心思,往后一靠,神色冰冷道:“給朕徹底查一查這個通縣張家!”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點,抱歉。 ☆、第 140 章 張家之事可容后再議,重要的是天碧樓一案應當如何處置, 還有關于張氏姐妹。 御案上擺放著堆積如山的奏折, 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上書要求治張氏姐妹忤逆不孝之罪。 又看了一封洋洋灑灑要求將張氏姐妹逐出皇宮, 交由刑部論罪, 并將罪名公告天下的折子后,蘇景站起身去了布庫房。 魏珠來稟告消息的時候,看到被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幾個御前侍衛,齜了齜牙。 “萬歲……” 蘇景一看到他,本就不樂的心境又添上一層陰影,接過帕子擦了擦手,“慈寧宮如何了?” 如何?要是可能的話, 魏珠真想在蘇景面前叫叫苦。原本他被派到慈寧宮去做鎮山太歲, 還覺得這未必不是個好差事呢。眼看養心殿他爭不過, 總不能到了慈寧宮還不成罷。把瑪爾屯氏照顧好了,在魏珠看來,也是大大的功勞一件啊。 誰能想到,以前那么明理的安國夫人, 整個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別說甚么打罵奴才, 她連藥都不肯好好吃。魏珠現在已經不指望立功了,只要瑪爾屯氏不死在他的侍奉之下,他就覺得是自己上輩子積德。 這會兒蘇景一問,他就道:“鐘太醫道安國夫人心神有損,臟氣衰弱,又難以溫補, 如此下去只怕……” 說來說去,還是心病引起的。一個人要是想不通,不想活,再高明的大夫都沒辦法。 蘇景倒不至于遷怒,擺擺手示意魏珠退下后問梁九功,“福宜他們身邊那幾個太監問的怎么樣?” 梁九功一躬身,“說是雅爾甘說了幾句辱罵靈貴主兒的話?!?/br> 原來還是因為納喇絳雪…… 饒是蘇景心志堅韌,這次都實在有些后悔當時為用八爺,也為平衡后宮,將八爺硬按到納喇絳雪身后了。 他能忘記與八爺的仇怨,理智的判斷甚么更重要,但在瑪爾屯氏和雅爾甘等人看來,卻絕難做到。事已至此,他怕是只有辜負瑪爾屯氏了。 蘇景負手立在有些昏暗的布庫房中,看著墻角擺的一座半人高的冰山。那冰山潔白如玉,削成尖塔狀,隨著涼意散發與布庫房中的熱量糾纏在一起,撞出一團團冰霧。 深吸一口氣,帶著些甜香的冷氣進入肺腑,蘇景的思緒情不自禁回到三歲那年。 那時候,他只是個幼童,扔在揚州生活,阿克敦仍只是個普通的武官,在揚州這等地方難以入得人眼,家里生活還拮據的很。盡管他自幼就偷偷鍛煉功法,學武習文,然而到底根基不足,加上那一年揚州夏季一反常態的燥熱,他反而因為刻苦練功中暑了。 中暑之癥十分難治,一不小心就會要人性命,阿克敦和瑪爾屯氏把積蓄耗盡,才治好了他。后來瑪爾屯氏怕他熬不過那個酷熱的夏季,帶著阿克敦和兩個兒子,連著三天,一有空就在院子里挖地窖。他原本不知道瑪爾屯氏挖地窖干甚么,畢竟揚州地處江南,又不似北方,需要儲存菜蔬。直到地窖完工之后,阿克敦從外面拖回來兩車冰。他才終于明白,原來那不是地窖,而是冰窖。 這兩車冰,全用到了他的身上,每天一小盆?,敔柾褪线€不讓任何人一起在屋里歇涼,她說人一多,屋子就更熱,那冰就化的更快。盡管一家人都熱的厲害,瑪爾屯氏也只是每日就早早在井里吊幾個院里種的甜瓜給家里人解暑。 冰的來歷,他原本以為是瑪爾屯氏當了自己的首飾又或是阿克敦出去借了銀子。直到有一日格佛赫實在熱的受不住,偷偷跑到他屋子里睡覺,被瑪爾屯氏發現了,硬是從床上拽下來狠狠教訓了一頓,格佛赫在院子里氣的大哭,一面哭一面憤憤罵他。他才知道,原來這兩車冰,竟然是瑪爾屯氏把好不容易給格佛赫積攢下來的一點嫁妝賣了才換來的。 他當時扶著門檻,看見潑辣倔強的瑪爾屯氏把格佛赫推到院子里在日頭下罰站,手里還拿著一根棍子抽的格佛赫一雙腿腫的粗了兩圈。格佛赫不肯認錯,瑪爾屯氏就拿著棍子不肯松口讓她進屋。只是垂眸的時候,他親眼看見瑪爾屯氏提著棍子的手在發抖,她面前的青石板顏色越來越深,已變為幽碧,他知道,那是被瑪爾屯氏的淚水染出來的。 阿克敦從兵營回來知道這事兒,甚么話都沒說,只是連著幾天休沐都不顧烈日,跑到外頭捉魚打獵,換了二十兩銀子,然后給格佛赫買了一個銀鐲,又給了他買了幾兩碎燕窩。那幾兩碎燕窩瑪爾屯氏用冰糖燉了給他吃了半個月,家里其他人則一直吃著粗面窩頭,連幾文的小魚小蝦都難得見到。 從他開始掙銀子后,給瑪爾屯氏一家買過rou,買過冰,買過一切他們想要額。格佛赫出嫁之后每每回來所求甚多,他也從不置喙。 有時想來,他常常自問何以對格佛赫雅爾甘這等人如此包容?他自知從不是個甚么善良之人,所思所做早就將利益權衡刻在骨中。 到此時看著這冰,記憶如此清晰,他才知道他的血,畢竟還是熱的。 到今日,他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不管瑪爾屯氏要多少冰他都能給,可瑪爾屯氏心中那復仇的火,只怕他給的冰,凍不掉,澆不滅啊…… “萬歲……” 蘇景收回神志,挪開視線道:“你去問話,可有驚動人?” “回萬歲,老奴親自問的話?!?/br> 梁九功人老成精,他當日也是在殿中,自然知道蘇景不親自把福宜幾個叫來問話,就是不想處置自己的弟弟。他不問,就能當作不知道,沒有查出真相,雅爾甘的死便還能糊弄過去。因此他找那幾個小太監問的時候也是靜悄悄的,誰都沒有驚動。 蘇景滿意的點點頭,揉了揉眉心道:“去把色勒莫傳到養心殿?!?/br> 等色勒莫一到,蘇景就交待道:“從地牢里提兩個人出來交到忠勇公府去?!?/br> 色勒莫心里浮現出一個念頭,“萬歲這是……” 蘇景面無表情道:“天地會潛伏京中,伺機挑動勛貴相斗,以混亂京城,攪亂朝綱,致承恩公鄂倫岱,巴林世子琳布重傷,慶陽侯雅爾甘身死?!?/br> 聽到慶陽侯三字,色勒莫眼皮一跳,明白蘇景這是要下旨追封雅爾甘為侯了。這么一個廢物,誰能想到,竟能封侯呢? 果然不出色勒莫所料,次日蘇景就下了追封雅爾甘為慶陽侯的旨意。不僅如此,圣旨中還允許這侯爵之位世襲,至于原先賜給舒魯的輕車都尉,蘇景也沒收回去。這就表示,舒魯若平安長大生子,就有兩個爵位可以傳給兒孫,雖說侯爵要降等,可也能傳好幾代了。 京里聽到消息的人,不少都酸溜溜的。 揆敘更是在家里道:“這再能辦事,也頂不住人家投了個好胎?!?/br> 耿氏翻了個白眼,她這些日子跟著八福晉一直到處拜訪王府,想要把安昭和元普這兩個自己一手養大的侄兒救出來。偏偏她在外面累斷了腿,揆敘卻不肯伸手,這會兒聽到揆敘酸溜溜的話,故意刺他道:“有本事你也重新找個娘去!” 這話說的實在難聽,揆敘今非昔日,哪肯忍呢。不過眼看耿氏硬著脖子,他也知道自己要是罵,耿氏是不會讓的。況如今他還需要安郡王府跟廉郡王府一起想辦法把女兒給扶上去呢。 揆敘自覺要顧全大局,深吸兩口氣,一甩袖去了吳姨娘的院子。 吳姨娘原本已經睡下,聽說揆敘來了,不得不又起來簡單裝扮一番到院門口迎人。 作者有話要說: 手機碼的,又趁著筆記本還有最后一點電發出來,大家原諒我短小君了啊 ☆、第 141 章 吳姨娘服侍揆敘用了一晚甜湯,又親自給揆敘拖鞋按腳, 不一會兒, 揆敘就覺得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 開始有心情和吳姨娘說些雜事。 看出揆敘這會兒被來時心情好多了, 吳姨娘也松了一口氣。別人以為她有個內閣大臣的兄長做依仗,又有個在宮里做貴妃的女兒,必然在納喇家過著誰都不敢怠慢的好日子。但吳姨娘很清楚,正因此如此,她待耿氏和揆敘才更要恭敬又恭敬。耿氏還罷了,還有個嫉妒不賢的名頭能壓著,輕易不會再對她動手, 但若揆敘起了別的心思, 即是家主又是女兒的阿瑪, 真要做出甚么來,就是萬歲都難以插手。她一輩子已經給女兒添了太多麻煩,其余的也不能做,至少得把面前這個男人給伺候好了。 吳姨娘壓著心里想攆人的念頭, 坐到揆敘身側給他打扇, “老爺今兒是遇著甚么事了?” 揆敘拉過吳姨娘保養回來的手把玩,撇著嘴角道:“雅爾甘那小子封了侯,連他閨女,都得了個縣主?!?/br> 縣主啊,就是近支宗室的嫡女,都不是個個能得封的。許多還是要撫蒙, 才能得這么一個恩賞。 吳姨娘也有些吃驚,不過隨即道:“萬歲素來敬重安國夫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