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等見過八福晉,又聽八福晉道明來意,華圯就恍然大悟,“是靈貴妃送了消息?” 八福晉掩唇而笑,“可不是?!?/br> 華圯能看出八福晉那點得意之色,沒說甚么,只是憂慮道:“金十三把雅爾甘看死在牢里,怕是這會兒急著脫罪。他本是完顏一族的人,祖上那一支分出來的走,不過這兩年和佛爾袞他們走的頗近。他老子一大把年紀還厚著臉皮過繼到佛爾袞叔父的名下,他因此與的龔額成了堂兄弟。巡捕房統領這個差事能落到他頭上,說不定忠勇公府使了多大的力氣?!?/br> 聽到龔額二字,八福晉腦海里瞬間就浮現起一個永遠也忘不了的名字——格佛赫。 她一輩子殺的人不少,卻是頭一回活生生把一個孕婦給杖斃了。她到現在都不后悔殺了格佛赫,盡管那不是她的本心,更結下了強敵大仇??烧l讓格佛赫不過一個包衣奴才,竟敢跟她這個皇子福晉較勁兒呢?但現在想想,若當時她知道格佛赫會一尸兩命,她真不會下那么重的手。她這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孩子,不愿意造這樣的孽,怕下輩子也在這上頭得了報應。 只是眼下想這些,還有甚么用? 八福晉壓下心底那點悵然,“龔額的繼室,是葉赫伊爾根覺羅氏罷,倒與那位恂貝勒是一個祖宗?!?/br> 恂貝勒?過去那位十四爺。 華圯眼前一亮,看著八福晉的目光也鄭重起來,“你是說……” 八福晉笑的有些嘲諷,“沒了恂貝勒,貝勒福晉總是在的。咱們這位萬歲,可是念舊重情的人?!?/br> 的確如此,要說圣祖是仁,世宗是狠,那么當今處置朝政時似父,待周遭的人卻是真正的重情,這還和圣祖看重名聲的仁不一樣。 八福晉就在這時候又道,“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咱們爺常在我面前說,當今,是有大氣魄大胸懷之人?!?/br> 連他們爺都敢用,連多爾濟都放出來領兵,理親王的幾個兒子甚至弘皙都在一步步安排差事。這樣的皇帝,要說不重情,那真是昧著良心說話了。 華圯被八福晉一語驚醒夢中人,挫折下巴道:“成,那就再想法使使勁兒?!?/br> 要是成了,能把恂貝勒府從泥潭拉出來,自然又多了一支助力。恂貝勒當年可是頗受寵愛的小兒子,妻妾背后的娘家都是實力不弱的滿洲大姓。再有,即便前面的謀劃都不成,就是能挑動一下佛爾袞跟阿克敦的關系,那也值了。這兩親家,這幾年可是本就比著想往上爭軍權。 這頭定計,八福晉又道:“說起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鄂倫岱是被誰傷的,還有琳布,又是怎么回事兒?” 華圯提起這個也是困惑,“只知道雅爾甘和我那大舅一起帶著人先動了手。男人打起來,心里未必有數?!?/br> 那種混亂的時候,誰傷了誰,真是很難分辨清楚,未必就一定是對方的人,說不定是自己人呢。 八福晉沉吟一番,道:“既然如此,那就趁著這會兒還沒弄明白,我再去幾家王府,喇布,還是宗室。琳布也是固倫公主與蒙古親王之子,都是自家人?!?/br> 最后自家人三個字,八福晉話音繞了好大一個圈,華圯也就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于是一日的時間,華圯出門找了葉赫伊爾根覺羅一族和完顏一族,又跑去探望鄂倫岱,找著那里的舜安顏跟岳興阿說了半日的話。八福晉則是跑了康親王府又跑去納喇家,接著又去其余幾家鐵帽子王府。 等到天黑的時候,在宮里的蘇景就收到消息。不過既然他默認納喇絳雪送消息出宮,就是不愿為難安昭和元普,因此令石福不用去管。 “天碧樓那兒,審問的如何?”現在蘇景最想知道的,是雅爾甘是死于誰之手,琳布被誰捅穿了肚子,鄂倫岱又是被誰砸的人事不??? 石福訕訕道:“奴才親自審問了好幾遍,天碧樓的掌柜和堂倌都道當時四人分別帶了十來個護衛,還有好些跟在后頭混吃混喝的幫閑,鬧起來的時候,又有其余客人攙和進去,實在分不清?!?/br> “再亂,總會有看見的?!碧K景靠在椅背上,語氣清冷道:“天碧樓占地并不寬廣,他們近百人在樓上雅座的外走道里動手,必然人群擁擠。他們四個又不是尋常人,十來個護衛里,總有一二個是貼身的心腹,這些人定會跟著他們的腳步走。朕不信就沒有一個看見的?!彼聪蚴?,淡淡道:“再審?!?/br> 這簡單二字聽的石福心悸不已,他趕緊道:“奴才明白了?!?/br> “萬歲?!绷壕殴澭M來,附耳小聲道:“色勒莫大人有急事求見?!?/br> 蘇景直覺肯定又是出了事,饒是他再萬事不瑩于懷,這會兒也有些燥意蒸騰了,“讓他進來?!?/br> 色勒莫進來先看了看,發現只有石福和梁九功,就道:“萬歲,奴才手下回報,有人收買巡捕房做膳食的老菜頭,要在安昭與元普的飯菜里下毒?!?/br> 蘇景瞳孔微縮,放在桌上的手攥緊又松開,面無表情道:“人呢?” 色勒莫低聲道:“奴才已經將人抓進情報部地底的大牢?!?/br> “你可問過話了?”看色勒莫神色猶疑,蘇景喝了口茶,涼涼道:“說罷,反正朕這幾日也是一直在息怒?!?/br> 色勒莫咬牙道:“是,是安國夫人?!?/br> 聽到這答案,蘇景既沒有斥責色勒莫胡說八道,也沒有雷霆大怒,只是露出些許悵惘之色,“果然如此?!边@點悵惘轉瞬即逝,他用一種篤定的語氣道:“可是安昭和元普兄弟兩辱罵過雅爾甘?” “是?!鄙漳s緊道:“奴才問過話,承恩公府的人被色和帶著追打安昭和元普二人前,都聽見安昭和元普騎在馬背上罵雅爾甘該死,道他說不定是欠了賭債被人渾水摸魚混亂殺死的,只是琳布等人背了黑鍋?!?/br> 平心而論,叫色勒莫說,這猜測,沒準還是真的呢。雅爾甘是出了名的愛賭,賭馬,賭篩子,賭花,賭蟋蟀,賭狗,甚至賭小妾,就沒有他不拿來賭的。偏偏他賭運又差,在外頭輸了不知道多少銀子。若人人都要跟雅爾甘討債,十個忠勇公府掏光老底都賠不起。只是奈何雅爾甘身份不同,背后開賭盤的人除非腰桿實在硬的很,多數都任由雅爾甘賴賬,但人家心里頭肯定是恨著雅爾甘的。 所以要說誰瞅準機會想給雅爾甘給教訓,趁混亂把他從樓梯上推下來,那可能太大了。只不過或許推他的人也沒想到,雅爾甘湊巧撞到頭,就這么一命嗚呼了。 當然,也有可能就是琳布、喇布、甚至鄂倫岱這三個動的手。 色勒莫能想到,蘇景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雅爾甘無論該不該死,都已經死了,讓瑪爾屯家的人聽見,安昭和元普,自然就該打。 蘇景終于明白為何色和會帶人一路追著打到納喇家去,還把吳姨娘都給打傷了。他按了按眉心,道:“安國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色勒莫道:“回萬歲,色和讓巡捕房關到牢里,還有兩個跟著色和出門的奴才跑回家,承恩公府那位章佳老夫人聽說兒子被關到牢房,就哭著去了忠勇公府。湊巧……”色勒莫干笑道:“湊巧安國夫人正醒了過來,堅持要親自cao持的雅爾甘的后事?!?/br> 所以一聽有人連自己死去兒子都要奚落,氣急攻心,就直接讓人去牢里下毒了。 或許,還有些其余的原因。蘇景暗暗嘆氣,這事兒,是他有些思慮不周了,當初決意立納睦綽克為后,以便拉攏蒙古一心一意攻打策妄阿拉布坦,但又怕后宮生變,納喇絳雪有閃失,壞掉他在滿漢大計上的謀劃,所以不得已將廉郡王放出來,維持后宮滿蒙漢勢力的平衡。他考慮了朝局,算計了利益得失,卻忘了考慮人心。 如今并蒂宮一系陰差陽錯之下與忠勇公府仇結的越來越深,怕是難以化解了。 “把那廚子處置了?!?/br> 蘇景并沒有其他交待,只是簡單一句話,但色勒莫立即明白,這就是要將此事消弭于無聲,保全瑪爾屯氏的意思。這原本也在他意料之中。 于是色勒莫出宮后,親自動手將老菜頭從情報部地底牢房里提出來滅了口,把尸首毀去,然后令手下心腹將老菜頭家人尋個由頭發配到廣西,這場毒殺事件便就此從未發生過一般。 誰知第三日上,蘇景才收到消息道琳布與鄂倫岱傷情穩定,很快就可以恢復神智,又來了一個壞事兒。 “萬歲,安國夫人這兩日接連安排了三波人動手,雖都讓攔了下來,但奴才只怕……” 蘇景負手立在養心殿外的臺階之上,將他未盡之語說了出來,“你怕安昭和元普不死,安國夫人就決不罷休?!?/br> 不錯,色勒莫擔心的正是這個。眼看瑪爾屯氏已經癲狂,安排的人一次比一次懶得隱藏行跡,色勒莫都有些怕了。他是萬歲手下的一條瘋狗,只要萬歲有旨意,天下沒有他不敢咬不敢殺的人。也正是因此,他對瑪爾屯氏,實在顧忌重重。 蘇景手壓在欄桿上的白玉獅子頭頂,目光飛掠過這宏偉宮城,腦中浮現的卻是這宮城背后所代表的大國江山。他略帶一絲蕭瑟道:“擺駕,朕要親自去忠勇公府?!?/br>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這個禁詞我是越來越搞不懂了,不是被鎖就是傳不上,我重寫了一遍,砍了好大一部分……大家晚安,明天繼續大章。 ☆、第 137 章 天色暗沉,門房高老大抬頭看了看頭頂那片似要隨時墜下來的烏云, 提著手里白慘慘的燈籠一步三晃往前走。等走到門房, 看到外面一條街上的車馬不僅沒少還多了許多, 搖搖頭, 趕緊湊到管家身邊。 管家一天忙活下來,喊得聲嘶力竭,見到高老大,沒甚么好奇,“愣著干啥,趕緊的,去把……”后面的話還沒說完, 管家看著不遠處排成一線的光, 嘴唇哆嗦了幾下, 就渾身發軟的跪到地上。 “萬歲,萬歲,奴才恭迎萬歲?!?/br> 萬歲,甚么萬歲? 高老大還有些不明白, 朝外頭伸長了脖子, 隨即他就看到自己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場面。 原本擠的連一根針難以插進去的巷子,隨著那道明黃的光越來越近,就像是一把刀插入油盆,輕而易舉劃出一道清楚的縫隙。這道縫隙越來越大,盡頭是一輛明黃色的鑾輿。 高老大看著那些達官貴人們恨不能貼著墻跪在地上,下意識抬頭, 透過鑾輿飄動的錦緞,他似乎看見端坐其中的人有一張讓眾生敬畏的臉。 “萬歲來了?” 強大起精神的阿克敦聽到外頭山呼萬歲的聲音才回過神,暗罵了一句沒用的管家,趕緊帶著家里的人從里頭出來。 布賽一族和瑪爾屯一族的子侄都在這里幫忙,得知天子駕臨,一個個丟下手里的東西,按著親疏遠近跪的整整齊齊。 “萬歲?!钡劝⒖硕赜饺说臅r候,蘇景已經走到二門。 “姨父免禮?!碧K景親自從鑾輿中出來扶起阿克敦,手一碰上阿克敦的胳膊,蘇景立時察覺到上面原本硬梆梆肌rou都沒了,散軟的rou貼在骨頭上,如同阿克敦消失了的精氣神。目光移向阿克敦斑白的發辮,蘇景嘆氣道:“姨父還當保重自己?!?/br> “奴才,奴才……”阿克敦已經說不下去了。 蘇景裝作沒有察覺阿克敦哽咽之聲,在院中掃了一圈,沒有看到瑪爾屯氏,“姨母如何?” 阿克敦反手飛快一抹眼,道:“才服了藥,奴才就托大做了一會主,沒讓人告訴她?!?/br> “正當如此?!碧K景點點頭,看到跪在人群里穿著孝衣的兩個孩子,“這是舒魯和舒宜爾哈?” “是?!币徽f到孫兒孫女,阿克敦本就潮濕的眼睛差點又變的通紅。不過他很快醒過神,惶恐道:“萬歲,還請……” “姨父何必如此?!碧K景擺擺手,不愿意去屋中,而是朝舒魯跟舒宜爾哈揮揮手,示意他們兩個過來。 兩個孩子怯生生的,還有些畏懼。 額魯在阿克敦的示意下,趕緊將兩個孩子牽過來,教他們給蘇景磕頭請安。 “起來?!碧K景仔細打量過兩個孩子,發現他們都生的不像雅爾甘,倒是十分像瑪爾屯氏。蘇景沉默片刻,撫了撫舒魯的頭,道:“你阿瑪乃朕之表兄,照拂朕與幼弱之際,朕當還恩。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清的輕車騎尉,世襲罔替?!?/br> 輕車都尉或許在大清二十七等爵位里面不算甚么,但大清的爵位,吸取前朝教訓,除了早年封的鐵帽子王,其余哪怕是親王,也是要一代代往下降的。這世襲罔替四字分量就顯得格外重起來。何況所有人都明白,舒魯以八歲之身封爵,長大后憑借身份,自然有入朝立功的機會,那爵位就可以繼續往上升。 這恩典給的,哪怕是阿克敦,都有些震驚,想要張口,然而看到伊爾根覺羅氏母族這邊的父兄瞬間眼里迸發出的光芒,欲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想,便如此罷。原本他就一直擔憂長子繼承爵位,次子這一房卻甚么都沒有會引起罅隙。他從前想的,是以后尋機厚著臉皮在萬歲跟前討一個簡單些的差事,他百年之后,才能讓二房有個著落??裳巯?,兒子都死了,他還謀劃甚么,給孫子謀劃?他已是坐四望五的人,早年軍中服役,舊傷隱患頗多,哪怕這兩年養尊處優的,身后拖著一個家族,又補得了幾分元氣?他信任長子,卻不信任長媳。這個爵位,或許是二房最有力也無法被人奪走的依仗了。 可萬歲今日親自來此,又這般厚賞,怕不只是因探望姨母,緬懷表兄啊。自己的兒子甚么樣,阿克敦還是清楚的,他自然明白,雅爾甘,無功無職,并不配天子走這一遭。 是為了那件事兒罷…… “奴才,謝萬歲隆恩?!睌迪⒅g心神翻了幾次的阿克敦帶著舒魯重重一跪,聲音里卻難聽出多少喜悅。 蘇景知道,阿克敦已經有些明白他今日的來意了。正是因為這份明白讓蘇景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假若阿克敦對巡捕房發生的事情也是心知肚明,不管他有沒有試圖阻止,他想要說服瑪爾屯氏都比想象中更難。 事實也一如蘇景所料。 病床上的瑪爾屯氏虛弱的每說一句話喉管里都會發出嘶嘶的響聲,就像是肺破了一個大洞??僧斕K景試探的提起安昭與元普這兩個名字時,瑪爾屯氏因淚水而變的混沌不清的眼里迸射出的卻是噬人的兇光, “格佛赫,格佛赫,雅爾甘,我的雅爾甘?!爆敔柾褪仙斐隹葜σ粯拥氖?,抓著蘇景的袖口,她半句要求蘇景為她報仇雪恨的話都沒有說,然而卻又甚么都說了。 蘇景定定的看著瑪爾屯氏。 面前的這張臉短短數日,就變得陌生起來?;蛟S是知道他要來,有人給瑪爾屯氏上了些脂粉讓氣色看起來好一些。但瑪爾屯氏的臉早就不像他之前見過的那樣,保養得宜,豐盈如滿月。這時候的瑪爾屯氏,瘦的全身都只剩下骨頭,身體隱藏在衣服底下,但臉,藏不住。薄薄一層皮貼在頭骨上,到處都是溝壑,淚水將脂粉再一沖,化作的就是道道血河。 蘇景忽然覺得有些刺眼,閉了閉眼,移開視線對侍立的木姑姑道:“姨母病弱,忠勇公府要料理喪事,朕不忍姨母再留在府中觸景生情,你立即帶人收拾行裝,朕要帶姨母回宮養病?!?/br> 不僅是木姑姑,屋中其余人也全都驚得呆住了。 再是親近的長輩,但在宮里養病,除了本就是皇家的人,卻從來沒聽說過?;蕦m是天子居住的地方,自古以來,怕天子染上病氣,只有將病了人朝宮外挪的,把病了的姨母挪進宮養病,這真是聞所未聞。這可是奉養生母才有的至孝之舉。 阿克敦再是如何沉穩,這個恩典也不敢接,不能接了。他立馬跪下道:“怎敢驚動萬歲,奴才等定會好好照顧夫人?!?/br> “是,萬歲,奴才每日都親自來侍奉額娘?!鳖~魯這時候也趕緊表明心跡,他是唯一剩下的孩子,又是長子,要是讓額娘去宮里,那他成甚么了?” “姨父,表兄不必多想?!碧K景寬慰他們道:“朕的醫術,你們是清楚的。雖則朕如今已是天子,不宜行此之事。但姨母撫養朕長大,朕從來待之如母。母親病重,別說治病奉養,就是親嘗湯藥也是應當?!?/br> 蘇景越是如此說,阿克敦越是汗如雨下,白著臉道:“能照拂萬歲,乃是奴才等一家的福氣。奴才等本就是包衣……” “朕讓姨父不必多想,姨父盡管寬心就是?!碧K景打斷阿克敦后面要表忠心的話,余光看了一眼竭力想要說甚么的瑪爾屯氏,收回視線淡淡道:“宮中多靈藥,還有御醫,于姨母的身體大有裨益。朕意已決,姨父不必多言。放心,宮里那么多奴才,自然不需朕親自cao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