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不行!”四爺并未欣慰蘇景的兄弟情深,相反四爺有些惱怒,“誰都能入宮,你絕不能去!” 獻藥的是你,要把藥收回來的也是你,為了兄弟,不顧祖父,不顧天子! 事關圣體,就算萬歲再寵愛弘昊,也會大怒! 在四爺眼里,既然弘暉已經注定要失去雙腿,他膝下便只剩下長子這一個希望了。若以前還有猶豫,今后甚么其余顧慮都不再有。他兒子雖多,半數體弱,不堪重任。弘暦弘晝或許身康體健,但兩人年歲尚小,其生母又位卑愚鈍,從不得寵。有長子珠玉在前,對兩個幼子,四爺連目光都未過多投放,怎肯將希望放在他們身上。 況且蘇景的圣寵,對四爺來說同樣也是爭奪皇位的一把利器,他無論如何不會讓蘇景為弘暉去冒險的。 “不要再說了!”四爺看出蘇景欲言又止,態度十分堅決道:“你一直是個分得出輕重的孩子,阿瑪希望這次你能明白。弘暉是你兄弟,阿瑪疼愛他,也看重你。你關心兄弟,阿瑪心里明白,但你卻不可為弘暉自毀前途。事已至此,你盡全力為弘暉救治便是,能保住性命,是上蒼開眼,祖宗保佑,治不好……”四爺閉了閉眼,兩腮劇烈的顫抖了幾下,“那也是他的命,別人的罪孽,與你,并無干系?!?/br> 因要給弘暉治病,出了四爺書房,蘇景便朝正院走,路上問起納喇絳雪,“可將人送回去了?” 魏珠點頭哈腰,“送回去了?!?/br> “怎么,還有甚么事?”蘇景一眼就看出魏珠的欲言又止。 “這……”魏珠抓抓下巴,小聲道:“烏喇那拉格格聽說您帶了個姑娘回來,吵著要見納喇姑娘,被大格格給教訓了一頓,三格格還朝烏喇那拉格格身上潑了杯熱茶?!?/br> 出于魏珠意料,蘇景沒有動怒,只揚了揚眉,問道:“納喇絳雪如何處置的?” “納喇姑娘給烏喇那拉格格賠了不是?!蔽褐檎f完,眼巴巴等著蘇景的話,哪知蘇景只是笑笑就走了。 蘇景沒有聽從四爺的話,仍舊入宮了。有些事,四爺能做,他不能做,有些話,四爺能說,他不能照辦。 康熙一早已得知弘暉突發重病的事情,還將太醫招來詢問過,又讓人拿脈案來看。 “這么說,你們對弘暉的病束手無策?” 分辨不出康熙喜怒,太醫院院使袁大忠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微臣今日一早看過高太醫等人的記錄,弘暉阿哥乃是先天體弱加上勞累過渡,以致臟腑衰竭,恕臣等無能,對此實無良方。倒是端貝勒,醫術遠超臣等,或有良方?!?/br> 康熙神色莫測,翻了翻面前的脈案,忽道:“這么說,弘昊診出弘暉的瘤疾,你們也沒辦法了?” 袁大忠與左右院判對視一眼,跪到地上,齊呼:“臣無能,請皇上降罪?!?/br> “好一個無能!”一直平靜的康熙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御案,怒道:“暴病驟發你們治不了,瘤疾沉疴你們診不出,朕還敢指望你們來保證皇家宗室的性命安危嗎?” 三人瑟瑟發抖,袁大忠仗著是康熙心腹,壯著膽子道:“小臣聽說端貝勒對弘暉阿哥之病已有辦法,當……” “哼!”康熙兜頭將面前的硯臺砸了過去,斥道:“弘昊乃是皇孫,不是大夫!若遇到重癥便需堂堂和碩貝勒出手,朕每年何必花重金養著你們這幫狗奴才!” 對太醫院,比起歷朝君王,康熙算得上寬和。在康熙看來,醫者,要收其心,而不能用力壓迫。一旦患病,想要這些太醫盡力救治,就不能讓他們時時刻刻處于擔驚受怕中,否則開出來的盡是太平方,又有何用。 但從骨子里的,對醫者,康熙始終判定為工! 所謂士農工商,龍子鳳孫的身份何等尊貴,給長輩診脈治病養身還能說的上是一個孝字,天天惦記著為太醫院分憂?他要的,又豈是這樣一個孫子! 袁大忠被康熙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得忙道:“臣等有罪,臣等有罪……” “好了?!笨滴醪粣偟溃骸皠e在這里磕頭,去雍親王府,讓弘昊將法子告訴你們,弘暉的病,朕就交給太醫院,若手握良方仍出了差錯……” 康熙沒將話說明,但后果顯而易見。 袁大忠心里叫苦。 萬歲只道有辦法治病,他們就能學了來。要這病只是開方用藥,端貝勒寫方子出來,自然沒有甚么好為難的。但弘暉阿哥那病,是要用針的。這天下針灸之法,不說上百個派系,幾十個派系總是有的。即便端貝勒把要針的xue位說出來,那輕重,長度都有區別,有人行針只能一寸許,有人治重癥,卻能行三寸乃至五寸的針。俱他所知,端貝勒因武力卓越之故,可以行針九寸,由此直透xue位最深處。再說xue位這東西,是一個大概方位,認xue越準,效果越佳。倘弘暉阿哥果真是瘤疾,要在頭部行針,更不可有絲毫差池。他們太醫院,即便是最擅長針灸之術的宋恩,要立即熟練一套新的針法,怕是也辦不到。 但這話,袁大忠此時無論如何不敢跟的盛怒中的康熙道出,只能硬著頭皮一力應下。 康熙擺擺手,將人打發走,就聽梁九功道蘇景來了。 “讓他進來罷?!彪m不悅,康熙仍是皺眉道。 蘇景進來后,康熙示意梁九功搬了圓凳,讓蘇景坐在跟前。他不給蘇景開口的機會,直接道:“朕已讓袁大忠親自接手處置弘暉的病情,這幾日正是年節,事務繁雜,你將治病之法告訴袁大忠,就留在宮中幫朕處理些事務罷,正好太后也十分想念你。蒙古那里,有些事還得你出面?!?/br> “汗瑪法……”蘇景未必是真心想要入宮求藥,卻也沒想到康熙不僅不讓他開口求情,還不許他出手治病,甚至干脆斷了他后路,把他留在宮里。 體會到康熙的心意,蘇景心里涌起淡淡的暖流,但仍是道:“汗瑪法,弘暉的病,還得用內息疏通經絡,太醫們,只怕不行?!?/br> “內息?”康熙的眉頭一直就沒舒展過,他盯著蘇景半晌,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朕今日就讓你回去一趟,把你該辦的事情都辦了,就回宮來。朕會交代下去,讓他們給你留著宮門?!?/br> “汗瑪法,孫兒……” “不要再說了!”康熙看蘇景還硬著脖子,惱怒的瞪著他道:“你難道不明白朕的意思?弘暉的病,誰都能治,唯有你不行!” 蘇景愣住,凝視著康熙氣怒的臉,他起身,緩緩跪倒。 “汗瑪法,弘暉他,是孫兒的弟弟?!?/br> 見蘇景跪下,康熙冷笑,脫口道:“烏喇那拉氏卻不并非你生母!”話都說到這個地步,身為天子,康熙也沒甚么顧忌,“弘昊,你天子卓著,朕對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讓朕失望。你可知道昊之一字,代表了甚么?” 蘇景不言。 康熙神色鄭重,“昊意同天,故有少昊,太昊。又所謂昊天上帝。你精通漢學,通曉滿蒙,文能安撫大儒,武可拉弓遠射。大清自入關起,天子夙興夜寐,無不憂心這江山旁落。今日朕便告訴你,當年朕早立太子,非為嫡庶,乃爭天下漢人之心!但你二伯,著實讓朕失望!朕有意另擇儲君,可滿朝兒孫,放眼望去,竟無一人可讓朕托之以重任。你三叔,重文輕武,秉性軟弱,易為人所控!你阿瑪,心懷天下大治,卻性苛而盡失人心,手段失之酷烈。你五叔,養于太后膝下,與蒙古過從甚密,且心無大志。你七叔早有殘疾不必再言。至于你八叔,這段日子,你當早已看的分明,其人看似柔jian狡詐,卻自幼卑諾以示人,只知收攬人心,卻不懂霹靂手段。朕如何能將江山托于他之手?往下看去,老九老十這幾個更無人君之象。至于你十四叔,他卻有心,可以朕看來,手段粗劣,秉性沖動,勝在還有兩分勇武之心,若用的妥當,或許還能成個將才!” 康熙說到這里自失一笑,“朕自來對皇子要求嚴厲,又讓滿人多生子嗣,寵幸后宮,從不怠慢,怕就怕這江山將來無人可選。沒想到滿堂龍子,竟還是無一個讓朕滿意。朕前兩年看來看去,能選的,也無非就是你阿瑪了。對臣下過剛,卻也要比做個傀儡更好?!?/br> 對臣子冷酷,頂多青史上名聲不好,對百姓,對江山倒未必是壞事??蓪Τ甲觽兲珜捒v,是必然會造成危機的。 蘇景從沒想過康熙這樣的人會對自己掏心掏肺,心中滋味復雜,他不知該說甚么,憑著本能伏在的康熙膝頭,像個撒嬌的孩子般哽咽的喚了聲汗瑪法。 “好了?!笨滴趺K景的頭,幽幽道:“當年朕不為世宗疼愛,得太皇太后看重繼位,曾想一定要治理好這片江山,讓世宗看看朕才是他最出色的兒。等到自己做了阿瑪,有了兒孫,才明白人心原本便是偏的。像是你二伯……” 說到太子,康熙仍覺得心上一陣刺骨的痛楚。那是他花費無數心血,親力親為養大的兒子,曾經每一次看著這個兒子睡著的臉,在朝上與朝臣們斗智斗勇后的疲憊都不翼而飛。那時候他是如此篤定,篤定一定要將一片沒有叛亂,富庶強盛的錦繡河山交給最心愛的兒子。 但兒子長大了,他老了。曾經只要一碗破例允許的糖糕就能沖著他開懷大笑的兒子不再滿足于只做一個儲君,而他,也還放不下手中的皇權。 父子之情便為父子之恨,夜深人靜時,他一個人靜靜躺在寬大的龍床上,看著邊上空蕩蕩的再無孩童清脆的笑聲也曾想過他和胤礽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但每一次,除了將罪過放在索額圖等人身上,導致胤礽誤入歧途外,其余的他都無法接受。如此煎熬一夜,等到天明醒來的,他仍舊是那個萬歲萬萬歲的天子,依舊要保護他再次選中的人,還是要讓胤礽繼續困在毓慶宮中做一個箭靶。 可以狠心,卻不代表不會心痛。 到了現在,他與胤礽之間經歷過的父子相疑,卻不想再讓最心疼最看重的孫子再去經受一遍了。 人就是這么奇怪,他確實偏心,偏心胤礽,也偏心這個一眼就看重,寄予無限厚望的孫子。 “弘昊啊,你是朕最疼愛的孫子,朕總希望你前面的路,走的平順些?!笨滴踺p輕拍打著孫子的背,含笑溫和道:“聽汗瑪法的話,做你該做的,不該做的,就交給汗瑪法?!?/br> 這樣將來老四登基后不會有機會怪你,烏喇那拉氏或許會怨憎你,卻找不到你的把柄,外面那些人,更沒辦法將刻薄寡恩毫無兄弟情義的說辭放在你身上。 “孫兒,明白了?!碧K景抬起頭,帶著眼角的濕潤鄭重其事給康熙磕了頭。 看著蘇景腳步沉重的離開,康熙瞇了瞇眼,擺擺手讓梁九功過來,“去,你跟弘昊一起回去,告訴老四的,弘昊為弘暉行功之后,必須立即回乾清宮偏殿禁足!” “禁足?”梁九功看了看康熙,見他已閉上眼立即小聲應諾,跟著蘇景前后腳出了宮。 ☆、第80章 清圣宗 還跪在永寧宮的烏喇那拉氏很快就得知蘇景被康熙下令禁足的消息,滿腹的話頓時再說不出口。 從開始便一直在數佛珠的德妃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一塊早就懸在半空中的石頭落了地,她不覺著疼,只是有點失望。 當然這點失望比之面前已面無人色的烏喇那拉氏,顯然要好得多。 “起來罷?!钡洛鷳z憫的看著烏喇那拉氏,“你現在明白了,若你今日不入宮,弘昊還能親自給弘暉治病?!?/br> “額娘!” “回王府去,守著弘暉?!钡洛掷飺崦粋€紅玉纏金絲的鐲子,那紅色,鮮艷如血??粗@個鐲子,德妃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胤祚。對烏喇那拉氏,因此更寬容一些。 “本宮早就告訴過你,做你自己該做的事。你該有的,都會有??上?,你把本宮的話都給忘了。不過女人本就如此,沒有一頭碰上去,誰會信花團滿簇的外面就是冰雪風霜?!钡洛呐纳磉叺哪鞠?,“這是萬歲早年賞下的老參,本宮也不清楚有用無用,就算是本宮為孫子盡的一番心意罷?!?/br> 烏喇那拉氏如同木頭人一樣被扶起來,臉上再看不到一絲兒鮮活氣。 看到她蹣跚背影,想到昔年喪子后失去理智最終又不得不認清現實的自己,德妃心中不忍,最后叮嚀了一句,“為了弘暉,你要穩住?!?/br> 烏喇那拉氏沒有停留腳步,邊上的嬤嬤看著心憂道:“娘娘,您說四福晉能明白嗎?” 德妃蒼涼的笑,“不明白,不過就像本宮之前一樣罷了?!?/br> 被萬歲冷落兩年,學會聽話,然后再給你點寵愛,繼續懷孕生子。為了后來的孩子,漸漸的就甚么都不會再去追究了。 胤祚死的時候如此,溫憲死的時候同樣如此。 她以前滿心都是恨,覺著自己可憐,后來看看,自己其實并不可憐。萬歲,心里還放著她,哪怕只有那么一丁點,最后仍然給了她一個老十四。真正可憐的是那些莫名其妙沒了孩子后還徹底失寵的女人。 烏喇那拉氏呢,她還有正室的身份,還會有老四的愧疚,她真的,不可憐。 四爺得知蘇景悄悄入宮本是雷霆大怒,還沒責備就聽蘇景道今晚要入宮。臉上一時沒收住,就顯得表情有些怪異。 梁九功見父子倆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上去呵呵道:“王爺,您看院使他們都過來了,要不這就讓端貝勒給弘暉阿哥疏通經絡,老奴這還等著帶端貝勒回宮禁足呢?!?/br> 四爺瞇起眼,冷峻的打量著梁九功。 梁九功略微彎著腰,松弛的兩頰上堆滿笑容,看起來像是在討好,但四爺很篤定,面前這老奴才,其實一點都不怕自己。 “既如此,弘昊,你就趕緊動手罷?!彼臓敳恍几鷤€太監計較,沒有再多言,沖著蘇景點了點頭。 以內息給弘暉打通經絡,對蘇景而言,并不算一件難事,一盞茶后,蘇景就出來了。 看到蘇景出來,梁九功這才從袖口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匣子,“此乃萬歲賜下的靈藥?!?/br> 蘇景與四爺對視一眼,結果匣子打開,立即聞到一股濃烈又熟悉的味道。 “阿瑪,是烈骨草調制的藥丸?!?/br> “烈骨草?”四爺吃了一驚,再看兩顆黑漆漆毫不起眼的藥丸就分外不同了。 “端貝勒,該給的萬歲都給了,您就這隨老奴回宮罷?!绷壕殴π呛堑牟逶?,打斷父子倆的思索。 四爺把匣子一關,低聲道:“弘昊,好好在宮里反省自己的過錯?!?/br> 看到這兩顆藥,四爺心里不止是驚,竟在此時,難得有幾分喜了。既然萬歲已近乎明示心意,他就更不想節外生枝。此時四爺倒有些慶幸烏喇那拉氏入宮了。 “兒子明白了?!碧K景從始至終沉默的很,他跪在地上給四爺磕了頭。 “放心?!彼臓斣趦鹤蛹珙^上用力拍了兩下。 而回宮的蘇景,正巧與烏喇那拉氏回王府的馬車側身而過。 “等等!”一路上渾渾噩噩的烏喇那拉氏掀開車簾,定定望著漸漸遠去的車隊背影。 黑色平頭馬車看上去普普通通,烏喇那拉氏仍一眼認出護衛在馬車兩邊的護衛們有一人正是御前二等侍衛。馬車后面跟著的藍布轎子,若沒猜錯,當是宮里太監用的。 萬歲,是怕自己這個瘋了的婦人將他最心愛的孫子攔在府里? “走罷!”烏喇那拉氏肩膀頹下,無力道。 一路沉默著回府,見到四爺,烏喇那拉氏也一個字都不想說。她不在乎四爺是不是責備她,甚至是不是怨恨她,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很快就要失去唯一的兒子,一輩子的指望,她還怕甚么呢? 四爺見烏喇那拉氏不開口,反而主動道:“萬歲派了袁大忠過來?!?/br> 烏喇那拉氏輕笑,“萬歲隆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