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平行世界,古老的通俗小說流派,”斗雞說,“比如我犧牲在戰場上,靈魂回到十七歲北京星被炸毀之前,我作為先知者,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改變周圍人的命運之類?!?/br> “我倒是覺得你該回到受精卵時期,”薄荷說,他們四個人長大以后雖然發展方向不同,但一直像真正的親人一樣相處,因此刻薄起來也毫不留情,“重新把腦子好好發育一遍,呸,怎么說話那么吉利呢……逼近蟲洞了,大家做好準備!” 斗雞輕輕地按住她的肩。 蟲洞內外,所有人都懸起一口氣。 陸必行抬頭看著一盞亮起來的信號燈——護送隊在蟲洞中會一直向外面發信號,信號燈不滅,他們就是安全的。 天然蟲洞區外,第二批將要撤離的沃托人也做好了準備,像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遷徙。 生死未卜。 第一批撤離隊伍完全沒入了天然蟲洞中,信號燈開始閃爍,忽明忽滅,整個通訊頻道內愣是沒有人吱聲。 信號燈每滅一次,就是在聯軍的心口上重重捶一下,至少得等再亮起來,方才停頓的心跳才能繼續接上。 擔驚受怕了大約半個多小時,通訊頻道里突然傳來了“嘀——”一聲長長的雜音,正密切觀察信號的衛兵手一哆嗦,差點跳起來。 “別慌?!标懕匦幸话寻醋⌒l兵,“解析信號?!?/br> “總長,是……有音頻?!?/br> “時間流速不同,把音頻放慢?!?/br> 衛兵喉嚨動了一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地按著陸必行的話cao作,那雜音被放慢數倍之后,終于清晰起來。 “我們來自海角,封閉沉默的群山。 在星光拋棄的草原,點起呼喚自由的烽煙——” 來自第八星系的自由聯盟軍之歌,信號穩定。 天然蟲洞暫時安全! 整個通訊頻道過節一樣地喧囂起來。 林靜恒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還好,這至少說明他們能等到來自八星系的援軍,回頭還有退路。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口干舌燥,轉身走到角落里,摸出了一根煙點上。凝神思考自己是否還有疏漏。 林靜恒帶兵幾十年,還是頭一次自己帶頭在機甲上違紀。 忽然,一只手伸過來奪走了他手上的煙。 “太空機甲上,禁煙禁火禁噴霧,我沒收了,統帥?!标懕匦幸贿呎f,一邊雁過拔毛地自己抽了一口,這才捻滅在湛盧的機械手心里讓他處理,遞了一杯溫水給林靜恒,“嘴唇都起皮了,你也不怕裂口,喝點水?!?/br> 通訊頻道里,已經就位的第六星系統帥聽見這一句,就感慨說:“陸……唉,不想叫你陸總長,生分,叫必行可以嗎?” 陸必行痛快地答應了一聲。 “人細心,做事又周到,”第六星系統帥平時沉默寡言,搜腸刮肚就那么幾句夸人的詞,干巴巴地把陸必行夸了好幾遍,又嘆了口氣,“還有脾氣真好,比將軍……你父親強多了,第八星系的獨眼鷹兄弟我年輕時見過一面,也是個炮筒,你啊,像誰呢?穆勒教授嗎?” 林靜恒聽了,隔著幾步遠,抬頭打量著陸必行:“誰也不像,自己長的?!?/br> 此時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風平浪靜,老統帥們得了片刻的空閑,終于有時間在通訊頻道里七嘴八舌起來,問陸必行在第八星系過得怎么樣,有沒有吃過苦,養父獨眼鷹有沒有好好照顧他,聽說獨眼鷹已經去世,又是一陣唏噓。 第三星系的納古斯統帥說:“老兄弟英年早逝,反倒是我們這些沒什么用的廢物還在四處蹦跶,唉。沒事,好孩子,要是林靜恒那個混小子在第八星系氣你,就來找我們?!?/br> 林靜恒嗤笑一聲:“你們?” 納古斯統帥自己也覺得方才那句話說得怪怪的,于是自嘲了一句:“我這話怎么聽著跟嫁女兒似的?” 林靜恒:“……” 他咽下了到了嘴邊的嘲諷,一聲不吭地低頭喝水。 來自第八星系一幫人跟著他裝聾作啞,只有陸必行忍著笑,悄悄沖他眨眨眼。 方才一通打打殺殺、緊急逃命,他們倆都沒什么時間私下說話,明面上看,好像就是行政長官和軍事統帥之間的搭檔關系,林靜恒懷疑,要是被這幫老統帥們知道真相,他們能現場表演一個炸窩,再雞飛狗跳的判他個流氓罪。 陸必行親昵地抬手搭上林靜恒的肩膀,不嫌事大地說:“他對我很好,一直很照顧我,什么都遷就我……唔,各方面的?!?/br> 林靜恒總覺得最后那句“各方面”聽著很不懷好意,于是給了他一腳。 鄭迪聽完很欣慰地微笑,笑完又嘆氣:“誰對你不好,他也不會的,當年啊,將軍說穆勒教授工作忙,也不喜歡小孩,這輩子是沒什么希望抱自己的孩子了,就把靜恒當親生的養,私下里聊天,三句話離不開他,我們有個女同事說,這都不像‘親生的’,像將軍親自生的,我們連他一年長幾公分都知道?!?/br> 陸必行眼睛一下亮了,催著他說林靜恒小時候的事。 林靜恒怒道:“你們沒正事了嗎?” 鄭迪就看不慣姓林的這副逼樣,就故意伸手比劃:“剛接來的時候啊,就這么高,大腦袋小細脖,不理人,還挑食,一年多,既不長個子也不長rou,將軍整天發愁,還專門請了個兒科專家咨詢。專家說沒事,結果果然就沒事,過了十一二歲,人就跟施了肥一樣,一年急急忙忙地躥了十幾公分,跟突然拉長的橡皮泥似的,骨rou跟不上,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每天把自己裹成個球,為了讓自己看著像個人,還偷偷在外套里墊衣架把肩膀撐開,將軍不知道,一巴掌拍上去,嗶——” 林靜恒用駕駛員權限把鄭司令從通訊頻道里屏蔽了。 第172章 慘遭屏蔽的鄭司令不甘示弱, 伙同其他幾位老伙計以及唯恐天下不亂的陸總長, 在公共通訊頻道外開了個小平臺。 雖然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指揮艦里,彼此之間比古代人說的“天涯海角”還要遙遠得多, 但被通訊信號聯在一起, 也頗有些圍爐夜話的意思——倒霉的玫瑰之心是那個爐。 林靜恒曾經一度和陸信舊部之間素不來往, 鬧得很僵,幾乎是個“不能提的名字”, 以前他每次在媒體上露面, 都會有一些人郁郁地因他而屏蔽新聞推送,積怨深遠——關于他的話, 大家憋的太久了。 以至于現在, 這些中老年團體一開口, 就好似開閘放水,根本停不下來,什么都往外抖。 “剛進烏蘭學院一個月,他一個人在學校作出了三場群架, 把人都打到醫務室里去了, 校醫院的蘭斯博士三天兩頭給將軍打電話告狀, 說這小子是個騙子,煽情就寫自己是‘第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人’,狗屁,洪水就是他攪合起來的?!?/br> “可惜烏蘭學院沒開‘興風作浪系’,不然他一騎絕塵,妥妥的?!?/br> “真有那么一門課, 我看他有資格當教授?!?/br> “他小時候有個恐龍睡衣,哈哈哈,我去將軍那述職的時候親眼見過?!?/br> “拍下來了嗎?” “沒有——那么一點大,哪看得出來長大以后是個王八蛋?沒想起保存罪證,失策……哎,不過我這有幾張他在學校跟人打架時候被監控拍下來的?!?/br> 陸必行跟著他們撿樂子,兩只手拿不過來,就跟過了節似的。 林靜恒避無可避,只好塞了一對耳機,耳不聽為凈,任由他們消遣。 老兵們湊在一起,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過足了嘴癮,聊得熱火朝天,消遣完林靜恒,還順路捎帶了陸信。 第五星系統帥爆料,說林靜恒是個沒大沒小的白眼狼,不熟的時候,就拒人千里之外地叫“陸信將軍”,熟了以后不客氣了,干脆直呼大名,大齡丁克陸將軍做夢都想過一回當爹的癮,每天讓湛盧在家里吱哇亂叫地放兒歌——《我的好爸爸》、《父愛如山》之類,試圖給小林靜恒洗腦,叫他一聲“爸爸”。 誰知,林靜恒從小就在頑固不化方面天賦異稟,硬是不受洗,倒是陸信自己被那些智障的旋律糾纏不休,沒事就順口哼出幾句,沃托那些審時度勢的大人物們參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于是都覺得陸上將越發高深莫測。 納古斯一拍大腿:“我知道,怪不得他那段時間滿口兒歌!咱將軍那個人啊,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我們做太空軍的老在遠星系巡邏,上面說不主張過度依賴伊甸園,將軍以身作則,能屏蔽就屏蔽,醉酒都靠自己代謝,他是‘兩杯眼直,三杯人傻,四杯就找不著北’的那種。那回在沃托應酬,酒會上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他在車上撒酒瘋,把湛盧卷成了一支話筒,唱了一路《爸爸和甜心》?!?/br> 眾人大笑。 陸必行偷偷去瞄已經長大的“甜心”先生,見他塞著耳機,正皺著眉監控星際航道圖,肩背挺直如刀削,正襟危坐,嘴唇抿成一條繃緊的線……只是仔細看,那條繃緊的唇線兩頭卻是微微往上翹的,像是用力按著一個微笑。 通訊頻道里的納古斯手舞足蹈:“……結果那天說好了出遠門的穆勒教授居然在家,我想壞了,穆勒教授沃托第一潔癖,對煙酒深惡痛絕,這回讓她逮住,將軍可能得就地痛飲三桶香水,再在書房睡半年。說時遲那時快,就看見咱們家將軍‘噗通’一聲跪下了,順著大理石地板劃出了一米來遠,一把抱住穆勒教授的腿,大喊了一句‘爸爸,寶寶錯了’?!?/br> 林靜恒肩頭微動,很可疑地低下頭。 陸信將軍在自己粉身碎骨的地方威嚴掃地,在天要是有靈,可能得從時空交錯的蟲洞里跑出來喊冤。 眾人用一番埋汰祭奠了自己追隨過的人,津津有味地笑了一通。 突然,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將軍要是也能看看你就好了?!?/br> 小小的非法平臺上,笑聲漸漸熄滅在冷寂的夜空里,中央軍的統帥們各自抱著自己的思量,蟲洞里傳來的歌聲鼓點堅定,音色似乎比發行的版本渾厚一些,像是混了萬千亡靈的和聲。 過了好一會,鄭迪嘆了口氣,透過立體的通訊屏幕,鄭司令有些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一層溫潤的光,他打量著陸必行那張格外有親和力的臉,聲氣溫和下來,也跟著大家一起喊“必行”:“前些年啊,什么都有伊甸園調控,想要多快樂的體驗都能實現,把人自己那點天然的激素變化映襯得很沒意思,沒人耐心一本正經地談情,各地結婚率越來越低,只有沃托高得離譜,因為這里把婚姻視為一種結盟,但你父母不是,必行,你要是能在沃托長大,不知道該有多幸福?!?/br> 陸必行很放松地坐在休息區,撐著頭:“我知道,鄭叔叔?!?/br> 六十年,鄭迪也沒從林靜恒嘴里聽見過一句“鄭叔叔”,他當場愣住,熨帖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語無倫次了好一會,連連應了幾聲。 納古斯就問:“你呢,必行,在第八星系有家嗎?” “有啊,在啟明星,”陸必行十分大方地點頭,“現在身邊有個愛人,還有幾只寵物?!?/br> 一石子激起了中老年軍團的千層浪。 “是哪里人?第八星系本地人還是移民?” “有工作嗎,具體做什么的?” “多大年紀了,比你大還是比你???” “對你好不好?有沒有照片?” 旁邊“什么都沒聽見”的林統帥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準備溜。 “不是本地出生的,在第八星系自衛軍工作?!标懕匦杏喙鈷咧侨擞行﹤}皇的背影,唯恐天下不亂地兩眼一彎,“照片就不用看了,正好他這回也隨軍在這邊,我介紹真人給你們認……” 他“認識”兩個字還沒說完,前方突然傳來霍普的警告:“林將軍,諸位,有人試圖緊急躍遷到玫瑰之心附近?!?/br> 逃亡路上的林靜恒和嘻嘻哈哈的眾人同時一頓。 林靜恒倏地抬頭:“什么體量?” “人不多,據估測,應該有兩到三架重甲,其余都是中小型護衛艦?!被羝粘谅曊f,“我們用干擾技術阻止了對方的緊急躍遷進程,現在對方正在試圖和我方建立通訊?!?/br> 逃出沃托的時候,他們和林靜姝打了個照面,看得出對方財大氣粗,一水都是光華內蘊的重甲,中小型護衛艦一個也看不見,都在重甲的機甲收發站里停著備用。 “應該是一支隊伍被打得只剩幾架重甲,只能拿小機甲充數?!被羝照f,“統帥,是否忽略這一通通話?” 林靜恒沉默了一會:“保持躍遷點干擾,有冒頭的,直接在躍遷點擊落……通訊給我接進來,看看對方有什么話要說?!?/br> 遠程通訊信號不太穩定,林靜姝的影像有點不清晰,看得出她被伍爾夫逼得十分狼狽,身后的重甲機艙里亂七八糟的,應該是多次危機情況下被保護性氣體來回沖撞的。 醫療艙橫陳在她身邊,林靜姝的臉色白得像張紙。 不過普通人憔悴的后果就是邋遢,美人憔悴起來,卻是別有一番我見猶憐。 遙遙相對,林靜姝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來,她倉皇的低下頭,一轉身,朝身后招招手,叫來了一個芯片人代表自己說話。 “諸位統帥,晚上好,又見面了?!毙酒俗藨B放得很低,好聲好氣地說,“上一次見面大家不太愉快,但是這一回,我們是帶著結盟的誠意來的?!?/br>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反烏會投誠,隨即又是自由軍團上門來結盟,”陸必行說,“全世界人民大團結嗎?林小姐,我以為憑您的手腕和能力,應該不需要我們才對吧?!?/br> “我們占領了第一星系大部分的天然行星,”芯片人說,“可是天然行星對這個人工智能版的伍爾夫來說,也就是幾顆導彈就能解決的小問題,人類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刪除人工智能,并不將其視為殘忍和謀殺,反過來也是一個道理?!?/br> 屏幕上的林靜姝避開林靜恒的視線,只對陸必行說:“陸總長,您可以咨詢一下自己的技術人員,作為人的伍爾夫元帥,與作為人工智能的伍爾夫并不能混為一談,即使他們共享記憶?!?/br> 陸必行一點頭:“我就是技術人員出身?!?/br> 他頓了頓,又說:“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認為‘記憶’決定了一個人是誰,有一定道理,但這種說法的前提是,他首先屬于人類這個物種,大腦和器官能維持正常的生理功能。這個理論不能擴展到其他意識體上——泊松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