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生物芯片的最終目標,就是給這把雙刃劍一樣的自由意識形態加上劍鞘,那將會是一個更美好、更寬容的社會,如果能停止人們彼此之間的內耗,科技爆炸速度會比現在快一倍,懇請您跳出自己固執的思維框架,仔細想想,”趙院長平靜地勸說,“另外,為確保學校的安全,請您盡快出面維持學生秩序,安撫大家平穩地過度到新社會?!?/br> 校長腦子里靈光一閃,故作遲疑片刻,他說:“你有點說服我了,但是……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安撫下恐慌的學生,如果你愿意把這番話好好梳理一下,用淺顯易懂的語言給孩子們講一遍,或許會有一點幫助?!?/br> 趙院長以為他妥協了,欣然應允:“當然,我們全力支持您的工作?!?/br> 趙院長這個芯片人,作為一位教學骨干,當然是十分好為人師的,即興演講張嘴就來,很快,在和上級打過招呼之后,一伙芯片人們支起了廣播平臺——不單單是第二理工大學,而且面向整個第二星系,傳教一樣,掰開揉碎地講述了自由軍團芯片帝國的理念和前景。 校長——因為識時務跪得快,也得到了不錯的待遇,指著他的槍口收起來了,芯片人們把辦公室還給了他,讓他把個人終端連上網一起聽,還給他端來了壓驚的宵夜。 他耳朵里聽著自由軍團的宣傳詞,個人終端悄然檢查了第二星系網絡——果不其然,遠程通訊端口關閉,第二星系和外界斷了聯系,但…… 校長端起茶杯,掩蓋住自己的動作,迅速輸入一串密鑰。 當年白銀十衛在七大星系里和海盜們打游擊的時候,在各星系留下了一些“秘密”,是簡易的遠程通訊端口——原理和躍遷點一樣,沒有躍遷點的硬件,宏觀的人和物是不可能穿過去的,但通訊信號可以。 這是當年白銀第三衛做的,為的就是防止這些無孔不入的海盜秘密控制了某個區域,順帶接管了躍遷點,導致求救都發不出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戰時的設備還能用嗎? 校長不知道。 即使還能用,白銀十衛也已經通過天然蟲洞區,去第八星系了,他們猴年馬月能收到呢? 校長也不知道。 但他別無辦法,只能這樣試一試。 校長編輯好了求救信息,深吸一口氣。一旦發出,對人機交互反應非常靈敏的芯片人立刻就會察覺,但他們事先不知道黏在內網上的秘密端口和通訊路徑,信息一經發出,以電磁波的傳播速度,人是攔不住的。 “校長,”不知什么時候,趙院長的公開洗腦演講結束了,“請您也講兩句吧?!?/br> 校長抬起頭,此時,雖然他面前只有冷冰冰的宣講平臺,看不見聽眾,可他能感覺到他惴惴不安的學生們正支著耳朵等他的聲音。 “是的,是我,同學們?!毙iL斟詞酌句地開了口,“我在諸位之前,已經事先聽過了趙院長的理論,他說的很多東西,都是非常新奇的視角,我以前沒有想過,所以請他把想法分享給大家——” 芯片人們見他這么配合,不由得松了口氣。 “環境和經歷讓每個人都不一樣,古人講‘他人即地獄’,沒有類似的經歷,你很難理解另一個人,觀念的沖突無處不在,人們在現實中吵架,在網絡上爭執,在政治活動中互相攻訐,甚至發動流血沖突和戰爭,而即使這些爭斗無止無休,也永遠只能讓聲音高的一方暫時獲勝,無法分出一個對錯?!?/br> 趙院長笑了起來,替他幫腔:“就連普世價值觀也會被不停地推倒重建,對與錯都是有時限性的?!?/br> “但我想說的是,持有不同看法、不同三觀,非常正常,并不可怕,”校長沉聲說,他的個人終端上顯示,秘密端口已連接,“可怕的是,你為某種所謂‘信仰’奮斗終身,但一生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相信這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觀點?!?/br> 趙院長臉色倏地一變。 求救信息發送成功。 下一刻,自由軍團收到了警報,芯片人闖進了校長辦公室,大門被暴力破開,墻上白銀三雙胞胎的相框“啪”一下落了地。 校長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桌后面:“第三等的自由,是選擇的權利,選擇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選擇你的生活方式,第二等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思想可以洞穿時間空間,是善是惡隨你心情,第一等的自由,是你可以隨時和自己在一起,忠于自己,哪怕短暫地被某種思潮綁架,也能在某一天清醒過來,和自己聊一聊來龍去脈……” 這段話根本沒發出去,芯片人反應過來被耍了之后,立刻切斷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聯系,逮捕了他。 老校長無力反抗,像個死貓一樣被人拖了出來,他盯著那些芯片人的眼睛:“……你有權知道自己為什么憤怒、焦慮、仇恨、嫉妒,你有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只手捏住他的脖子,干脆利落地把一枚鴉片芯片注入了他的后頸。 身體立刻對生物芯片做出了反應,老校長整個人痙攣著蜷縮成一團,喉嚨里發出“呃呃”的聲音,五分鐘以后,他一動不動了。 一個芯片人上前,把他翻了過來,發現他的瞳孔已經開始擴散,注入的生物芯片失活。 “死了?” 芯片注入人體,人體作為宿主,很快會被芯片控制,在這個過程中,宿主有1%的可能性會死亡,這些人都堅定地拒絕過生物芯片,意志影響了身體,用最后的機會玉石俱焚。 “怎么辦?信息現在無法追回了,”一個芯片人對趙院長低聲說,“是未知渠道,他死了,我們一時很難追蹤到接收端的位置?!?/br> “不用緊張,”趙院長說,“我方才已經向上面匯報過了,據可靠分析,接收終端很可能就是當年的白銀十衛,白銀十衛現在在第八星系,被蟲洞隔離了,一百年之內收不到?!?/br> “一百年之內收不到”的求救信息,以接近光速抵達了秘密的遠程端口,繼而被折向更遠的方向,突出重圍,將在大約十個小時后抵達第一星系……泊松楊的個人終端。 沃托。 中央區只是在原有基礎上修復,和當年林靜恒離開時,格局并沒有變化,陸必行跟著他們輕車熟路地繞過對峙的聯盟議會大樓。 “陸信將軍去世以后,這地方就被封存了,歸了軍委?!崩罡ヌm解釋說,“一般來說會拆除重建,分配給其他人,但是伍爾夫沒讓動……之前一直是封鎖撂荒,后來陸信將軍平反,聯盟重新奪回沃托,應該是把這里重新修繕過了——您看?!?/br> 正門有幾個保安機器人巡邏,門口豎了一個陸信的石像,由于剛剛悼念過他的忌日,石像下有不少鮮花。 李弗蘭:“石像旁邊那應該是個入門登記處,看來這地方現在應該算是個紀念館,向公眾開放,供人紀念的?!?/br> 好在紀念館的安保并不很嚴,工程師001這回總算沒掉鏈子,順利地定住了幾個安保機器人,讓湛盧成功地控制了院里的大小監控。 “可以了,走……靜恒?” 林靜恒回過神來,“唔”了一聲,有些狼狽地收回目光。 陸必行有多大年紀,他就有多少年沒回到過這里了。 這個年代,只要想修復,就能修復得分毫不差,陸信的家與林靜恒記憶里那個如出一轍,連園林中狗啃一樣的樹枝都一模一樣,他一時走進去,幾乎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他還在烏蘭學院,忙得團團轉,假期里不情不愿地匆忙回來住幾天。 陸必行扶住他的胳膊肘:“怎么了?” “阿姨……你mama,每次會到這里來接我,”林靜恒輕聲說,“不管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幾點了?!?/br> 陸必行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門廳里有個小房間,里面有簡單的桌椅,桌上擺著茶具,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 “有一次很晚了,我提前打過招呼,叫她不用等,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那里還是亮著燈,她睡衣外面披著外套,一邊等我,一邊在那張桌子上寫教案?!?/br> 拜耳很應景地叫湛盧打開了小門廳里的燈。 自從陸必行得知關于自己“母親”的一切,都是獨眼鷹胡編亂造的之后,他對“母親”的印象就變得混亂又模糊了,即使從湛盧那看見了真正的陸夫人長什么樣,他也很難把她和自己聯系在一起。 可是林靜恒就像一把通往未知過去的鑰匙,突然之間,透過他的只言片語,那個陌生的、活在圖片里的女人,在陸必行心里有了實體。 第162章 “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嗎?” “……很溫柔, 但個性很強, 話都在上課的時候說了,平時就顯得很沉默, 是星際通訊理論的專家, ”林靜恒說, “你看過她的論文嗎?” 陸必行搖搖頭——獨眼鷹那個文盲,大概根本沒弄清過陸夫人到底是研究什么的, 每次只會支支吾吾地說“就那些太空設備什么的吧”, 成功地把陸必行誤導到了機甲設計師的大坑里。 他以前沒有了解過這個領域,知道她以后, 又因為抗拒而刻意屏蔽了她的信息, 顯得一無所知, 對著那空無一人的小門廳,他突然覺出了一點過意不去。 “你應該看看,特別是反駁一些同行謬誤的文章,用詞很犀利?!绷朱o恒輕輕地說, “很少發脾氣, 但就是時刻給人一種‘因為你大腦發育不良, 所以關愛智障,不想和你一般見識’的感覺?!?/br> 陸必行:“……” 他想象不出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待林靜恒,那被關愛的“智障”似乎就只有…… 話說回來,好像勞拉格登博士的留言里也用“大猩猩”稱呼過陸信將軍,還有湛盧里的“麻辣兔頭歌”。 李弗蘭心細如發,拉了拜耳一把, 白銀十衛的衛兵們很懂事地四下散開巡視,把空間留給了他們兩個人。 “這里是會客廳,后面有客房,”林靜恒帶著陸必行走進去,“院里那些植被造型是陸信自由發揮的,他不喜歡讓自己家的院子千篇一律?!?/br> 聯盟把這里修繕得太完整了,完整到讓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凝固在時光里的標本,輕易就喚醒了沉睡的幽靈,用那種素未謀面、但似曾相識的目光注視著他。 陸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明明是陸必行好奇林靜恒從小長大的地方,自己提出要來看看的,可是臨到此時,他又忽然近鄉情怯,問不出這句卡在喉嚨里的話。 房子里是不對游客開放的,門口有玻璃門,只能從外面窺視一眼,暫時接管了整個宅邸的湛盧替他們把玻璃門打開了。 陳設一如當年,一塵不染。 高背的沙發上,主人仿佛還坐在上面,聽見腳步聲站起來張望。 洶涌的記憶推開了塵封數十年的大門,幾乎淹沒了林靜恒,時空流轉,讓他覺出了一陣難以忍受的頭暈目眩。 陸必行聽見林靜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林靜恒在門口突然轉了身,仿佛是想掉頭就走,然而終于還是沒走,只是背對著玻璃門靜靜地站在那。 陸必行不催促,沉默地陪他站著,目光落在院門口成排的樹木上,他一開始覺得那些樹冠像狗啃過,沒看懂這個先鋒藝術表達了什么,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才發現那一排狗啃過一樣的樹枝原來是字母的造型:“什么……之家?陸和……” “穆勒,‘穆勒’的首字母?!绷朱o恒說,“她姓‘穆勒’?!?/br> 陸必行微微一震。 樹冠上的“陸和穆勒之家”。 木牌上的“林將軍和工程師001的家”。 陸必行神色復雜地看著那排有礙觀瞻的樹,不知道林靜恒第一次看見他家那個木牌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林靜恒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接話說:“我很高興你沒有繼承他的審美?!?/br> 陸必行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沃托如水的夜色里,一下一下回蕩在空空的宅邸中。 銀河城中央廣場上那個石像好像活了過來,透過近百光年,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到十歲的時候被他接走,”林靜恒說,“第一次來這里,跟陸信也不熟,心里很茫然,也很抗拒,被他拉著走,一直低著頭,走到這里,發現地板上有一個小鬼臉……還在?!?/br> 正門口的過道鋪著雪白的石磚,顯得簡潔嚴肅,陸必行順著林靜恒的目光看去,只見其中一塊石磚上真的有一個卡通鬼臉,磚也是特質的,跟整個建筑的風格完全不搭。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他就沖我做了個一樣的鬼臉?!绷朱o恒伸手緩緩地撫過門廳的欄桿,“走吧,我們進去?!?/br> 房子里面,對于陸必行來說,就有幾分熟悉了。 林靜恒少年時有好幾段視頻都是在這房子里拍的,那些畫面深深地刻在了他腦子里,很容易就能對上號。 陸必行手指撫過客廳一角的鋼琴,摸到了一層細細的灰:“這是誰的?他們誰喜歡樂器?” “誰也不喜歡,買來就沒人彈過?!绷朱o恒說,“那是給我的?!?/br> 陸必行:“……” 差點讓鋼琴蓋夾了手。 “聯盟的兒童大約在六到十歲之間,分幾段接受初等教育,之后可以有幾年的時間體驗各種專業,然后在十到二十歲中間確定自己未來的方向,陸信把我領走的時候,我正好剛結束初等教育,他就異想天開地給我設計過很多種未來,這都不算什么,還有更離譜的?!?/br> 陸必行看著古樸厚重的鋼琴,想象了一下林靜恒不從軍,而是穿著禮服在穹頂下演奏古典樂,忽然有點想入非非,急忙連滾帶爬地拉回自己不莊重的思緒,干咳了一聲:“我以為他會把你往烏蘭學院培養?!?/br> “沒有,”林靜恒沉默了一會,“除了送過我一個玩具一樣的仿真機甲,他沒有推薦過烏蘭學院,是我背著他自己報名的?!?/br> 陸必行垂下眼,看著那架與整個家頗為格格不入的鋼琴,突然間好像通過這東西,感覺到了什么。 收復第八星系的陸信,億萬人追隨過的陸信,為了自己的承諾、執意和管委會唱對臺戲的陸信,手握“禁果”系統、卻至死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的陸信…… 陸信從伍爾夫手里接走那個敏感的小男孩時,從未想過讓他承擔什么。 陸必行想,陸信大概是個天生的守護者,在風口浪尖上,想把一切都一肩挑了,把家也建在聯盟的中央區,像熱愛自己的家一樣熱愛聯盟,不像自己,被動地被責任壓在身上,幾經周折,才找到和世界相處的正確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