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對于少年時期的他來說,陸信不單是一個強大的保護者,他更像一個世界,給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少年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會,他才用一種克制又客觀的語氣說,“烏蘭學院開學典禮的宣誓詞里說‘我將為聯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無論男女老少,生命財產安全戰斗終身,直至死亡’,每個人都說過,不是每個人都恪守,他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不管發生了什么,不管受過多大的冤屈和傷害,都恪守到死的人?!?/br> 他的老師沒有做到,那曾經令人尊敬的老人踩著億萬亡魂上了另一條歧路,他的后人也沒有做到,至今渾渾噩噩地夾在聯盟和第八星系之間,不知何去何從,他的追隨者們,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于權利和爭斗中,并在幾十年后面目全非。 “湛盧跟我說,那天晚上你曾經帶著他去陸將軍家里,差點在不完整的空間場里把自己大卸八塊,然后被他們關進了醫療艙里,秘密送回了烏蘭學院,鎖了幾天,一切塵埃落定了才放出來?!标懕匦泻鋈粏?,“你當時是一直醒著嗎?” “醫療艙里有麻醉劑,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烏蘭學院里了……怎么?” “麻醉劑啊,”陸必行就吐出口氣,輕輕一拉林靜恒的手,把他扯進了自己懷里,順著他的脊梁骨輕輕地往下捋,像是在尋找當年雨夜里的少年摔斷的傷口,他說,“這里還疼,對不對?不當使用麻醉劑的后遺癥可能伴隨終身。我知道,我也是?!?/br> 林靜恒一愣,隨即回過神來,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過,尖銳的疼痛山呼海嘯地襲來,這讓他的后背幾乎彎了下去。 十六歲的林靜恒,十六年前的陸必行。 在凱萊星上拼命磨合著陌生的身體,發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陸必行;在太空監獄里無數次突破屏障失敗,每天夜里魔障一般盯著第八太陽的林靜恒。 他們倆像是彼此追隨著對方的腳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覷,看見對方身上沾著的風塵痕跡竟似曾相識。 “我怎么可能放得開你?”陸必行輕輕地說,“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緊,會傷害你。你能把那個單向的追蹤器取消嗎?我每天因為這玩意上,要跟自己斗爭無數次,浪費的時間零零碎碎加起來至少有一個小時,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br> “誰讓你斗爭的?” “我不能……因為私欲,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人?!?/br> 我愛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縛在手里的自己。 林靜恒摟住他的腰,感覺到那綿長、又似乎是壓抑著哽咽的呼吸,眼角掃過窗臺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說:“白銀十衛在第八星系很好,脫離聯盟后,就一直四處顛沛流離,二十多年才找到這么一個落腳的地方。我聽說托馬斯楊和你那個老也不長個的學生快拜把子了。白銀十衛忠于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顆自由宣言的種子,不管你動搖過多少次,在我們看來,它枝干已經枯死,只有這顆種子萌芽長大了,他們毫無異議地被編入第八星系守衛軍,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來的?!?/br> 陸必行十指一緊。 林靜恒騰出一只手,握住他戴著個人終端的手腕:“你真的從來沒有用這個定位過我嗎?” “……沒有?!?/br> “那如果有一天,聯盟與第八星系背道而馳,你會為了達成什么目的,像伍爾夫……我的老師一樣,大手筆地把兩個星系當做廢子,付之一炬么?”林靜恒嘆了口氣,“總長,我們是相信你的人品,才決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們相信你會阻止無謂的傷亡,站在你這邊,能走到一個更好結局的可能性更大?!?/br> 林靜恒有生以來,殺伐決斷、剛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從不與人商量。 哪怕是感情,也是單方面地寵,單方面地愛。 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臨下的面孔,走下高臺,對另一個人說“我們相信你”。 這仿佛是來自孤狼最高禮遇的低頭致意。 陸必行一時間忘了呼吸,心臟跳得快要過載了,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相信我嗎?” “不然呢?單憑我喜歡你嗎?”林靜恒說,“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綁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著,省得出門興風作浪給我找事……嘶……” 陸必行側過頭,顫抖的嘴唇掠過他的脖頸,林靜恒脖子上的神經末梢分布得不太均勻,一邊有傷疤,感覺非常遲鈍,大概被咬著叼起來都只是覺得有點疼,另一邊卻敏感得碰都不能碰,只是一點氣息掃過都會戰栗起來,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卻被陸必行扣住了后腦,他沒頭沒腦地問:“我可以吻你嗎?” 林靜恒:“……” 他并不是一個臉皮薄的人,裸奔也無所謂,反正只是皮囊。 可是方才那幾句話說得著實掏心挖肺,心肺陳列了一地,羞恥程度遠遠超過了皮囊上的那點事,于是起了一點微妙的惱羞成怒,一口回絕:“不行,我沒說不生氣了,滾一邊去?!?/br> 陸必行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把林靜恒抵在了一臺重力訓練儀上,不由分說地強行占領了他的唇齒和呼吸,尖銳的犬齒掠過嘴唇,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層薄皮似的,好像要生吃了他。 沉重的信任和沉重的責任轟然落下,當當正正地砸在他肩頭,卻并不讓他喘不上氣來,反而像是一副堅硬的盔甲,撐起他傷痕累累的身體,給了他一道無與倫比的保護。 他好像一個即將跪倒在地的騎士,又有了提起劍的勇氣。 第153章 沃托星上有十大美景, 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加上窮奢極欲的人工雕琢, 每一處都美得讓人窒息。 其中最著名的一處,就是傳說中的“永無島”。 “永無島”這個名字, 來自古地球時代著名的《彼得潘》里描繪的神奇之地, 是個構建在天然島嶼上的度假勝地, 島上用現代科技搭建了一個虛幻如童話的世界,最初的設計本來是個兒童樂園, 后來發現它對兒童的吸引力有限, 反倒是精英的成年人們渴望短暫忘卻沃托的浮華,來這里返璞歸真。 經過幾次翻修, 現在的永無島成了一座人造仙境, 是世界上最奢華的度假地之一。 奢華到什么程度呢?舉個例子, 林靜恒上將作為土生土長的沃托人,直到他離開第一星系,都沒去過一次。 戰前,永無島上每人每天的平均消費高達八萬第一星際幣——大約是一位上將十分之一的年薪, 至少要提前一年預約, 它距離沃托中央大陸只隔一道淺淺的海峽。 高空懸磁浮軌道上, 一輛觀光車緩緩地開過,四下是rou眼絕難辨識的云層特效,特殊的可變形材料制作的小仙子繞著觀光車飛來飛去,里面是智能程度很高的ai,能和觀光車里的人良好互動。 觀光車里伸出一只手,潔白纖細。一只“小仙子”立刻落在那掌心上, 給了手的主人一個甜美的飛吻。 “永無島以前是管委會名下資產,想知道管委會為什么有那么重的權力欲望,為什么那么貪婪,看看這里就知道了,”觀光車里的人說,“‘十大名劍’的機甲核用的可變形材料,六百萬一克,他們就拿來做這種愚蠢的小玩意?!?/br> 小仙子聽了這話,立刻做出受傷的表情,耷拉著翅膀垂下頭。觀光車來的人嗤笑一聲,冷漠地把傷心的小仙子往外一扔:“礙眼,滾吧?!?/br> 觀光車里的人正是林靜姝。 大概連王艾倫都想不到,這位神出鬼沒的自由軍團首領,已經堂而皇之地在沃托住下了。 旁邊的護衛早已經換了張新面孔,比起當年在天使城要塞的那位,這個人站得很直,眼神更清澈,他臉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表情,神色中也沒有了小心翼翼的揣測,在林靜姝身邊,滿臉盡是狂熱和忠誠,立刻接話說:“這是舊世界腐敗,主人,正是因為他們的社會秩序和監管不完備,才會產生權力尋租和腐敗,他們已經被打敗了?!?/br> 林靜姝嗤笑一聲:“沒有了伊甸園,還有伍爾夫,伍爾夫老糊涂了,還有王艾倫之流,你沒看見現在局勢未穩,王艾倫就已經野心勃勃地想收走各地軍事自治權,恢復當年管委會治下的高度中央集權么?天下烏鴉一般黑?!?/br> 護衛沉聲說:“偉大的新世界會把這一切消滅在襁褓里?!?/br> “但愿?!边@時,觀光車臨近小島中心,開始逼近地面,能看見永無島正中間的聯盟旗幟——降了半旗,林靜姝懶得再和狂熱的手下說話,狂熱過頭,總會顯得有點蠢……雖然這種蠢完全是她一手打造的,她淡淡地問,“今天什么日子,為什么降旗?” 護衛回答:“昨天是陸信將軍殉職紀念日,沃托全境降半旗三天?!?/br> 林靜姝的眼神古怪起來:“聯盟把陸信之死定性為‘殉職’?” 聯盟中央絲毫不吝于將被打倒的管委會“廢物利用”,釘在恥辱柱上,用來承受所有人的憤怒,自然而然地把海盜入侵的鍋扣在了管委會頭上,由其分別飾演了“一手遮天的jian佞權貴”與“叛徒內jian”兩個角色……縱然這兩個角色在邏輯上不大能統一,但沃托精英云集,自有一幫能把死人說活的筆桿子,把故事里的絕代大反派編得天衣無縫。 而陸信之死,由于已經完全證實,是伊甸園管委會的陰謀,被宣傳成了一場英雄的悲歌。 林靜姝打開個人終端,看見鋪天蓋地的報道和實況轉播,聯盟還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祭奠活動。 “陸信將軍作為聯盟的基石,身殉自由宣言,靈魂依然在無怨無悔地保護著他的人民,追隨過他的將軍們成了散落各地的火種,為英勇不屈的聯盟照亮了回到沃托的路……” 林靜姝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哎,你覺不覺得,這些人就像沒有眼睛的羊,一邊跑一邊得意洋洋地咩咩叫,別人把它們往東趕,它們就悶頭往東跑,被人把它們往西趕,就真情實感地轉向西邊——好像當年叫囂著要處決陸信的人不是他們一樣?!?/br> 護衛打開個人終端給她看:“主人您看,沃托的祭奠活動當時有一萬人在現場,這是人口分布情況,所有被點亮的都是我們的人?!?/br> 那是一張聯盟議會廣場的縮略圖,每個小圓點代表一個在現場的人,黑點是普通人,光點是芯片人,芯片人居然騙過了活動的安檢成功混了進去,放眼一看,圖上大片的光點閃爍不休,至少有四成以上的光點被點亮了。 林靜姝“唔”了一聲:“看來新型屏蔽器效果還不錯?” “是,我們在第一星系埋的‘種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據統計,現在已經有36%的人口接受了芯片注射,完全具備了一夜之間奪取政權的條件;王艾倫按照我們的指示,下了第二批增兵令,武裝規模超過了戰爭時前線兵力的90%,已成單方面的對峙,聯盟境內輿論空前緊繃,我們在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里的人傳信回來說,昨天,第八星系的人已經就此發來質詢,杜克匆忙回應稱都是誤會,并于今早動身回沃托——主人,我們離新世界只有一步之遙,就等您的命令了?!?/br> “很好,杜克對陸信將軍忠心耿耿,也該送他去見見陸信了?!?/br> 說話間,觀光車緩緩落地,小仙子們“呼啦”一下散開,落地變形成各種神話傳說里的形象,其中一只變成了獨角獸,溫馴的半跪在地上,準備給車里的客人當代步工具。 林靜姝看見它,忽然愣住了。 獨角獸不稀奇,很多小孩的玩偶筐里都有這么一只,林靜姝小的時候,也有一只獨角獸,會飛,四十公斤以下的小孩子可以騎著它飛到屋頂,它潔白無暇,眼睛是一種稀有的彩色寶石做的,非常昂貴——林蔚并不吝嗇……他也不在乎,財產丟給智能管家打理,育兒費用看也不看就直接簽字——那只獨角獸是她最心愛的東西。 兩個孩子要被分開領養的事,他們其實都知道了,只是沒想到來得那么快。林靜姝從秋千上看見那一大群的軍官們,嚇得從搖擺的秋千上掉了下來,爬起來沒顧上擦破的皮,飛奔回家里找靜恒。 林靜恒被保姆領出來,與氣喘吁吁的女孩遠遠對視了一眼,她像是在大考之前全無準備的小學生,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還想著能做一點什么——她突然轉身跑上樓,去拿她的獨角獸,她沒有細想這有什么意義,也沒有考慮過林靜恒喜不喜歡這玩意,只是本能地想讓最親近的人把她最心愛的東西帶走,就像帶走她的心也一樣。 獨角獸太沉了,她拿不動,只能讓它自己飛下樓,可是作為兒童玩具,安全性總是第一位的,它飛起來比爬還慢,不管她怎么催促,獨角獸都像個愚蠢的氫氣球一樣慢條斯理地往下飄……等她終于趕到時,林靜恒已經走了。 她想,那怎么可以呢,最重要的東西還沒帶走呢,哭著追了出去。 可是車已經開了,在半空中的車道上,稍一加速,就變成了一道殘影,走了,杳無痕跡了。 林靜姝的臉色倏地冷下來:“這是什么玩意?” 護衛連忙解釋說:“這是島內通用的坐騎,當然,如果您不喜歡,還有別的形象可供選擇,比如龍和……” “這種蠢東西一小時能跑十公里嗎?我看起來已經閑成這樣了?”林靜姝冷冷地打斷他,“滾,給我找輛機甲車來?!?/br> 護衛不敢忤逆,被拒絕的獨角獸無措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退開,無垢的眼睛和她當年那只一模一樣,是罪該萬死的純潔軟弱。 “盯緊了玫瑰之心和第八星系?!绷朱o姝面無表情地說,“一旦第八星系有反應,我們立刻動手?!?/br> 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來礙我的事。 既然終于走到了這一步,有生之年,你不要見我,我也不要見你,好不好? 洛德作為聯盟中央派駐第一星系邊境守衛軍的代表,扮演著杜克和聯盟中央的夾心——兩頭受氣,這次被點名隨行,陪著火冒三丈的杜克將軍回軍委,質問伍爾夫元帥是不是吃錯了藥。 剛開始,洛德在邊境守衛軍的日子還不錯,他家境好,脾氣溫和,慷慨大方喜歡買單,很受同僚歡迎,每天都有人找他蹭飯,然而近些日子,肯主動接近他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對他恢復了客氣疏離。這讓洛德不安起來,他這么大一個人,倒也不是怕被孤立,可是這種“孤立”傳遞出的信號十分危險,這代表中央軍和聯盟之間分歧越來越大了。 杜克心氣不順,剛剛找了個理由發作了他一通,罰洛德去秘書處抄寫軍規,洛德懶得和他計較,心事重重地往秘書處走,就在這時,機甲突然晃動了一下。 洛德踉蹌半步,,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緊接著,劇烈的警報聲響了! “高能反應,高能反應——” “注意,機身已被追蹤導彈鎖定!” “反導系統打開,防護罩能量級加到最高,粒子炮口預熱,所有武裝人員準備——” 洛德一激靈,用個人終端連上執勤的駕駛艙:“我是上校洛德,什么情況?” “洛德上校,我方艦隊遭遇敵襲……呲啦……內部通訊……呲啦……” 艦隊的通訊內網被強勢干擾,竟就這么中斷了。 這種槍炮未至,干擾先行的打法莫名熟悉,洛德愣了兩秒,隨后瞳孔驟縮,轉身就跑——反烏會! “將軍,偷襲者是反烏會的機甲戰隊,大約三架重甲和三十架護衛小機甲,武裝規模比我方有優勢,對方拒絕通話!” 當年被林靜恒大傷元氣,這些年幾乎銷聲匿跡的反烏會為什么會突然出現? 杜克這一趟回聯盟中央找伍爾夫興師問罪,完全是臨時決定的,反烏會怎么會得到消息,并在途中伏擊他們的? 而既然是質詢,杜克事先估計過自己態度可能不會太好,為了避免被人誤認為逼宮叛亂,他的機甲隊完全是充樣子的,根本沒帶多少武裝! “將軍小心!” 伏擊他們的反烏會招呼都不打,上來就是重炮轟炸,側翼幾架小機甲來不及反應就被掃掉了一個尖,爆炸余波未曾散,借著余波掩映,對方緊接著推出了一排粒子炮,與重甲上的防護罩短兵相接,機甲劇烈地震顫起來,杜克猝不及防,后腰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他奶奶的!” 這么多年,杜克南征北戰,并不是靠嘴,此時老將軍被激怒,在內部通訊尚未恢復的情況下,指揮艦直接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護衛艦們立刻跟上,機甲隊機動性極高,匕首一樣地朝伏擊他們的反烏會艦隊捅了下去,同時開了火。 訓練有素的正規軍一開火,方才來勢洶洶的反烏會立刻就略顯狼狽了,從中間撕開了一條口子。 同一時間,杜克這邊的通訊內網修復了,杜克的聲音傳到所有人耳朵里:“粒子炮兜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膽大包天了海盜,居然敢在第一星系挑釁,你們在地底下好好藏著,我還不知道去哪把你們挖出……” 他話沒說完,指揮艦的精神網突然不穩了一下,正在遭人入侵。